五月初六那天傍晚,皇帝忽然间清醒了,叫人为他沐浴修面。
太子惊喜交加,高立臣却暗暗去看刘医正,刘医正对他默默点了点头,两人都知道,这一次,怕是回光返照了。高立臣忙叫崔旺将几位大臣和端王、庐陵王、宣和公主等人都叫来。
皇帝特意叫人将他胡须都剃干净,还要了镜子看了一会儿,叹道,“幸好她没来。不然见到我这样子,老态龙钟的,嗐!”
高立臣笑道,“陛下着相了。韩道长跟臣说过,一片叶子,新生时有茁壮之美,变成落叶时,也有落叶之美。”
太子不解其意,忙去看高立臣,只见他做个手势,便假装没听到这些话。
过了一会儿,殿外有小太监道,“端王殿下来了。”
皇帝叫进,见了端王,端详他几眼道,“六弟,你也老了。可得好好保养身体啊。唉,我跟她说,要跟穆宗大圣皇帝比肩的,这可好,穆宗皇帝活到八十多岁,我只这一样就输了。”
端王哽咽难言,只握着皇帝的手道:“四哥……”
皇帝又说,“我把太子托付给你了。”
端王忍泪道:“必不负陛下,尽心辅佐太子。”
皇帝想了想,又低声说,“要是季承晦回来了,你可别去为难人家。”
端王哭笑不得,“是。”
皇帝交待完,又叫太子过来,“我灵堂前挂的画像,你高叔叔和端王叔都知道是哪一幅,千万别弄错了。”
太子这时已泣不成声,点头答应,皇帝又交待他,“你当皇帝后,当详读穆宗皇帝列传,以穆宗皇帝为榜样,怜惜小民。还有一事,京郊水月祠收养扶助孤女弃婴,我每月以‘太极宫道士定寻’的名义捐赠五十两银子,我死了以后,你别忘了,替我继续捐上。”
景和三十二年五月初六,景和帝薨于太极殿。庙号仁宗。
仁宗皇帝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先后平定云州与金帐国接壤之地,肃逐小赫支部侵扰,重画国境,建云州镇抚司,后与金帐国互通贸易,其后平南疆茜香国之乱,渤海之乱。之后的近三十年中,大周四海升平,民富国强。
后世常将仁宗与穆宗和开国大帝视为大周最杰出的几位皇帝。
仁宗皇帝梓宫由太子送入地宫后,太子才见到他临终前专门提到的那幅画像。
画中的仁宗皇帝是道士打扮,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烟青色道袍,手持一把木剑,眉目含笑,和太子素常见到的样子迥然不同。
太子惊讶地看了这画像好一会儿,认出画中皇帝拿的木剑他也曾见过的。幼年时他教他武功,用的也是这种剑身是圆柱形,剑尖也圆溜溜的木剑。
这幅画上几乎没有提任何字,只在一侧画了一个浅绿色小圆圈,圈中写了一个“可”字。不知何意。
按照大周的规矩,皇帝大行,停灵之后,太子还要在地宫外的灵棚追思七日,每日入地宫在先帝灵前追思。
第三天晚上,太子坐在灵棚内的蒲团之上昏昏欲睡,忽然间听到地宫中有隐隐哭泣之声,急忙站起来,“你们听到了么?”
太监宫女们都懵然摇头。
太子提着一盏风灯进入地宫,那哭声越来越清晰,但不知为什么,他并不感到害怕。
一个浑身黑衣的女子站先帝梓宫前,听到他的脚步回过头,怔怔看了他几眼,泪水静静流下来,她眨了眨眼睛,勉强微笑,“你是定寻的儿子?”
太子顿时知道了她是谁,他试探问,“你是……韩道长?”
她含泪问,“他走的时候,安详么?”
太子说了大行皇帝弥留之际的事,她听着,不断流泪,听到皇帝叫端王不要为难季承晦时,她流着泪笑道,“唉,他们以为我一直和季承晦在那个岛国上么?不是的。我回到了我的世界,难以传递信息。”
太子忙追问,“你真是韩玄玑道长?”
她点点头,抹掉眼泪,“是。”
“可是——”太子不敢相信。
他幼年时听父亲讲过这位女道士的事。在他五六岁时,他的二哥告诉他,父皇书案抽屉里藏着一个小盒子,里面是极好玩的玩意。他傻乎乎的,真就偷偷去翻出了那个盒子,里面确实装着好玩的小玩意儿,是一对一拉开就会自动合拢的小泥人,一个是道士,一个是长狐狸尾巴的女子。等再长大了些,他才知道这女子是狐女。当时他只觉得这小泥人极有趣,忍不住反覆拉动,结果一不小心,小人儿肚子里的机扣给抻坏了,再也合不到一起了,他急得大哭,惊动了太监,父皇来了,见到坏掉的小泥人儿又惊又怒,他更怕了,反而不敢再哭出声。他一出生就没了母亲,先由娴妃抚养,后来娴妃又有孕,又交给丽妃抚养,他隐隐知道自己和哥哥们不太一样,但到了这一刻,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可父皇震怒之后又忽然变得温柔,把他抱在膝上擦擦泪,跟他讲起这小泥人的来历——“是我的好友韩道长亲手做的,送给我的。我已经好几年没见着她了,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那是他第一次和父皇这么亲热,他坐在他腿上,问了他很多关于这位韩道长的事情,韩道长善画,力大无穷,曾经在京城大门外暴打过坏人,她心肠很好,在水月祠帮着嘉城姑祖照顾弃婴孤女,还教她们养羊纺毛线,做羊毛毡娃娃……隔天是休沐日,父皇就带着他去了水月祠。
在水月祠中,父皇曾问他,是谁告诉他抽屉中有小泥人儿的,他只笑而不答。从这之后,父皇将他交给淑太妃抚养,又叫了一个向来无子的妃嫔搬去淑太妃那里一同照顾,宫中的太监宫女们才对他变了副脸孔。
可以说,他因祸得福。
“可是……”太子看着眼前这女子,“您怎么会……看起来仍这般年轻呢?”
后来,太子听父亲讲过许多韩道长的事,她去了泉州,在泉州开画院收徒,有教无类,每年六月,只要想学画的人,哪怕是乞丐,都可以到她的画院学画,还赠送一日两餐。她在泉州教的徒弟,后来也考上了画院,做了画师。除了收徒,她还教很多孤女和从良的妓人画画,画扇子,画耳坠和彩妆盒子等等,让她们能有一技之长。泉州以海运兴盛,船上是不要女子的,因此即使本地富户也有“洗女”的风俗,洗女,就是生下女婴后溺死,自从韩道长到泉州后,洗女之风才渐渐禁绝,后来,善画女子还像江南绣女织女一样结社自立。
太子清楚地记得,韩道长生于常泰二十四年,比父亲小近十岁,那么,她现在应该有五十岁了,可面前这女子,虽然形容憔悴,最多三十许。
韩瑶光叹道,“因为我后来回到了我从前的世界,两个世界时间运转速度不同。”
太子惊道:“什么?莫非——你真是天上天之人?”
韩瑶光淡然一笑,“看来,你父亲跟你说了啊,是的,我是天上天来的女子。”
太子惊愕震撼,急促呼吸了几下追问,“那么,景和十四年后,你再不见踪迹,是回天上天了么?”
“不是。那一年,我去了茜香国为安慈太后立祠画壁,壁画完成时,我的一位旧友派人传讯给我,他在海上……”她微微停顿一下,笑道,“就是帛琉岛国国主季氏,他请我去看看那个岛国,又说岛上急需各种物资人才。你现在要做皇帝了,一定知道那几个小岛的位置和重要性,过往海运,全要经过那里,从前岛上一直被海盗霸占,过往船只都要交一笔钱才能保平安,季国主臣服于大周,于大周,于周遭小国,都是好事。我向定寻求助,他便让茜香国国主相助,给了大批药物、种子、工具,又带上工匠,从茜香国出海,月余之后才到了帛琉岛国。”
“我并没打算在那岛上一直待着,可是,机缘巧合,我得窥天机,返回了我的世界。”她笑得很复杂,既有欣慰,又有些不舍,“天机稍纵即逝,季国主也找过我很久。我在我的世界中醒来后……唉,总而言之,我画了许多时间,终于找到可以往返两个世界的方法,在十年前,我曾回来过一次,和你父亲见过一面。”
十年前……太子再次惊讶道,“近芳园?那一次,在近芳园里的人,是你?”
“是我。”韩瑶光笑容渐渐苦涩,“我只是,没想到,你父亲他……他会这么早就……”她下巴轻轻抽搐,又淌下泪水。
太子默默无言,他是极想安慰她的,如果韩道长是个五十许的人,他就可以如同那天安慰宣和姑姑一样搂着她的肩膀,轻轻拍拍她的肩背,可是,她这么年轻……又这么美貌。
太子只好取了一炷香给她,“道长,我们一起给父亲上香吧。”
香烟袅袅而升,灵前静悄悄的,忽然一阵轻风,将上升的青烟吹得轻轻扭动。
太子心中一动,再侧首看向身旁的蒲团,韩瑶光已经不见了。
他看着空空的蒲团,难以形容此刻心中的感想,原来,父亲所说的竟然全是真的。
七日停灵完毕,太子返回宫中。很快,新帝登基,定年号为“隆昌”。
隆昌帝二十五岁继位,在位二十七年,国泰民安。
(请看作话)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注意一下啊,如果以后还有新番外,都放在这一章里了,我会改标题,现在是番外.1,如果加了新番外就变成番外.2,OK。
完结了,我感觉自己好像出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