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事未定,姚燕云哪怕心里烦气,面上还是一副伪善的温和。
“那是自然,锦竹,只要你对我忠心不二,我不会亏待你的。”
这几日受够了冷嘲热讽,不光那些新来的婢女不待见她,就连锦竹,慢慢也起了旁的心思,想着与她划清界限。
若不是姚燕云拿出燕王这个救命佛,锦竹才不会替她偷偷送信。今日陆玉安造访,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陆玉安穿了一袭淡青色锦服,乌发剑眉,英气十足。
这是他第一次正经打量鸾玉,那人背对着他,从博古架上垫脚去够紫檀木盒子。似乎高了些,她也没有窘状,提裙踏上圆凳,拿到紫檀木盒子后,原路下来。
扭头冲着陆玉安笑道。
“请你喝茶。”
陆玉安脸上一热,不由得用力搓了搓手,耳根子跟着火一般,烧的他坐立不安。
舞象之年,从未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一个姑娘面前心跳如铜鼓擂。
“燕王殿下生病了吗,脸上怎红的吓人?”鸾玉挥挥手,如烟连忙吩咐将地龙烧的暗淡了些。
陆玉安清了清嗓音,暗哑回话,“是染了风寒。”
“哦,如烟,煮些姜茶端上来吧。可惜,今日我的茶你可喝不了了,易上火。”鸾玉将紫檀木盖子放好,推到角落里。
陆玉安如鲠在喉,心里默默念叨,我想喝茶。
“殿下今日前来,可是探望燕云的。”
鸾玉知道陆玉安睿智聪颖,此番过来,必然也想亲自查证真假,恰好锦竹前去送信,也给了他绝佳时机。
她曾想过直接告诉陆玉安真相,可又觉得不甘心,有些事情,还需自己发现才好。
“那日在宫内,我有些问题不明白。烦请公主带我走一趟,见见燕云姑娘。”
“不巧,我正要出门,如烟,你带殿下去趟北偏院。”鸾玉改了主意,又从几上拿过伤药,放到陆玉安面前。
“顺便帮我捎给她这瓶伤药,待客不周,殿下见谅。”
“你何时出门,去哪?”
陆玉安捏住药瓶,起身与她相对而视,莽撞的样子有些逗乐了鸾玉。
“再过半个时辰,要去鸿鹄书院。”
“那你等我,我送你过去。”说罢,在脖颈红到脸颊之前,陆玉安忙跟着如烟阔步离开,他怕再晚些,叫鸾玉看了笑话。
如意从屏风后面窜了出来,杵在鸾玉身后,看着陆玉安的身影。一边摸头,一边自言自语。
“晋国不是彪悍尚武吗,怎的大老爷们见了公主一个劲的脸红?”
“咳咳。”鸾玉掩住唇角,“如意,今日罚你面壁,不准去武会了。”
如意脱骨般扒着门框,欲哭无泪,“公主,饶了奴婢吧!”
树枝上的积雪晃了晃,被风一吹,载不动的厚重,啪的一声落到地上,鸟雀四散。
第14章
“来了来了,姑娘,快趴好。”锦竹远远看见如烟领路的身影,连忙窜回屋内,又从桌上拿了铜镜,递到姚燕云面前。
“口脂,姑娘,再涂些口脂。”
姚燕云翻白,若是涂上口脂,才显得虚假,她推开铜镜,压低嗓音。
“别慌,你站到旁边,不要说话。”
话音刚落,陆玉安前脚已经迈过门槛,几个婢女认得燕王,请安后跟着如烟下去了。
姚燕云目光骤然聚了水汽,双唇苍白,小脸虽然没有血色,却也是精心装扮过的。柔弱是最好的武器,能让心肠坚硬的人同情怜惜。
“你先下去吧。”
陆玉安看着锦竹,锦竹忙看向姚燕云,见她没出声,便低着头往门口走去。已经站在外头,又反手准备带上房门。
“门开着就好。”
陆玉安没看她,坐在半丈外的圆凳上,四下看了一圈,姚燕云委屈的泪珠子终于扑簌簌的滚了下来。
她双肩抖得厉害,似要把这些天的委屈全都哭出来,让陆玉安看看,那个文南公主,有多狠毒。
“公主给你的伤药,我放桌上了。”
陆玉安心中烦躁,看见姚燕云这副面孔,更加觉得血气不通。人肯定不是当初救他那个,只是没搞清姚燕云动机之前,他也不便打草惊蛇。
“殿下,若非为了见到殿下一面,燕云这几日真的要投河了。”
说罢,脸一低,抱着枕头呜咽起来。
“为何投河?”
陆玉安没有按照正常套路,姚燕云一顿,抬脸,挂了泪痕的双颊压出一条条红辄。
“委屈?是觉得皇后娘娘处置不当?还是公主苛待与你?”见惯了宫里那些女人的嘴脸,姚燕云这种伎俩,简直一模一样。
“燕云不敢,燕云只是觉得,没有在最美好的时候,让殿下看到。梁国到晋国,路途遥远,燕云身子本就弱,可每每想到能与殿下见面,燕云便觉得什么都值了。”
身子弱?陆玉安禁不住在心里冷笑,他可是听说姚燕云将房中的东西咋了稀巴烂,十足的泼妇嘴脸。
“我长话短说,姚姑娘,你可还有当年我赠与的物件?”
早就准备好了。
姚燕云的手摸到胸口,在百褶蝶领处顿了顿,继而一直往下,掏出一枚香囊。她动作刻意挑/逗,陆玉安愈看愈觉得下作,不由得撇开眼。
“殿下,玉扳指就在香囊里面。”
姚燕云擎着手,臂弯微下沉,陆玉安不着痕迹的接过,从中取出那枚玉扳指。
他先是摸索着上面的纹路,继而拿起来对着明光看了看,复又装进香囊里面,笑道。
“当年多谢姚姑娘出手相救,日后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也不知为何,陆玉安查看扳指的时候,姚燕云莫名的紧张起来,以至于连续咽了几次口水,直到陆玉安神色转常。
“殿下见外了。”姚燕云动了动身子,臀部的伤痛这几日化了脓,腥臭不堪,若非用香粉遮掩味道,恐怕陆玉安坐不了多久便会被熏走。
“那我先走一步!”
想不到陆玉安走的这样着急,原本还想惺惺作态的姚燕云,此时也顾不上矜持,扬声喊住。
“殿下,燕云有一事相求。”
陆玉安回头,“何事?”
“等燕云身子好了,可否去燕王府拜见?”
“自然可以。”
得此承诺,姚燕云满足的绞着手里的帕子,嫣然笑道,“殿下快去忙吧,若是扰了殿下的正事,燕云心中难安。”
陆玉安着急出门,他怕鸾玉等得不耐烦,撇开他先走了。
于是便加快了步子,恰巧瞥见那一抹月白色的身影,从前院梅花树下匆匆走过,身后跟了个侍卫,身手不错的样子。
“不是说好等我?”与她并肩而走,陆玉安迅速调整了呼吸,鸾玉扭头,软滑的领口托着那张羊脂般的脸蛋,娇俏可人。
“我以为你与燕云有好些话要说,鸿鹄书院的夫子性情乖戾,我总不好去的太迟。”
“去书院作甚?”
“自然是去求学问道,还能做甚?”说罢,鸾玉踏着马镫利索上马,披风压在臀下,陆玉安的手扬在半空中,还未来得及动作,鸾玉便自行调整了坐姿,朝他笑道。
“殿下,我的马跑得快,你再站会儿,我可要跑到书院去了。”
说着,双腿奋力一夹,马蹄猛地弹开,雪沫子如同纷乱的尘土,迎着微弱的日光,瞬间消散。
旁边牵马的胡茂摸了摸后脑勺,这公主性子可真够飒爽的,撩得人心肝发痒。
“殿下,方才有传信的过来,宝和园验收过了。”
日头渐隐,羞涩的躲在乌云后,乍起的风吹得他如梦初醒,他抬手摸了摸脸,凉飕飕的,哪还有方才的火热。
“盯好太子,尤其是在除夕夜宴之前,如果他有动作,按我说的去做。”
说着,飞身上马,挥鞭追逐那抹月白色身影,街上渐渐热闹起来。
巷口停了一辆马车,帘幕掀开,先是探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接着便看见陆玉容儒雅温和的脸,他目光深邃,看不清里头的意味。
从宝和园回来,又带上两盒杨桃,本是想亲自登门拜访的。没想到看见两人前后出府,皆是英姿勃发,少年意气。
放下帘子,旁边两盒冰镇的杨桃,安静的躺着。一如他这样的人,左腿残疾,永远都不可能有什么波澜。
“刘伯,回府。”
“殿下,那这东西...?”
“你差人送到公主府吧,不要多说。”
杨桃走的是官道,水运畅通,沿途省却许多盘查抽检。饶是如此,到京城的时候,依然坏了多半。
这两盒还是好容易精挑细选的极品,甘甜水润。
礼部尚书顾宝坤从宝和园验收完毕,径直去了东宫。
陆玉明正揽着舞姬饮酒,见他神色不对,便将怀里的舞姬一把推开,身子坐正,双眉紧锁。
“过了?”
“回殿下,臣反复查验了那块海棠琉璃,没有半分差错。”
“下面的人做什么吃的,不是说万无一失吗,怎的会通过验收?!”
陆玉明勃然大怒,差事被陆玉容抢走之后,他便一直记恨在心。虽然是个瘸子,却总得给些教训才知道进退。
“臣下面的人说,派去的小厮到现在也没回来,约莫着跑了,又或者被..”
“被什么?被抓到?!不可能,如果被抓,陆玉容怎的到现在都没动静。你下次能不能长点心,派可靠的人行事。
罢了,这次本宫不与你追究。”
陆玉明将面前的折子扔到他手里,顾宝坤赶忙上前接住,翻开一看,面色大喜。
“谢殿下提拔!”
顾宝坤一路顺风顺水,做了两年工部尚书,因为几个大工程颇得圣意,遂调遣到礼部任尚书一职,不过半年,升迁的旨意又来了。
“尚书令一职是舅舅跟父皇争取来的,年后旨意会颁布。务必把握好六部官员,为我所用,万不可再出纰漏。”
陆玉明双眸微眯,顾宝坤双手伏地,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
任工部尚书期间,虽职权不如其他五部,可油水丰厚,太子亦在此时捞了不少好处,如今步步高升,怎能不激动到痛哭流涕。
“我那别扭的三弟,还没死心?”
陆玉明捏着玉盏,眸中不屑。
“燕王连递三道折子,皇上都没应允,晋国国情如此,他非要搞科考。不光会损害贵族利益,官场上掺入平民百姓,岂不叫人笑话。”
谈到此处,顾宝坤义愤填膺。
晋国也有科考,只不过晋国的科考大都采用推荐制,由文武百官推荐合适的人才委以官职。长此以往,朝中多数都为裙带关系,根深蒂固。
蜉蝣撼大树,岂不可笑。
第15章
鸿鹄书院的夫子从前做过太子太傅,教习晋帝多年。后来辞官不干,在京城开起了书院。
慕名而来的学子众多,奈何书院场地有限,不能入院读书的学子,只能讪讪而回。
鸾玉刚打胯/下马,陆玉安便到了跟前。
他勒住缰绳,马匹前蹄高抬,嘶鸣阵阵,引得院内打扫的小厮驻足观看。
苏牧捻着花白的胡须,左手拿起书卷,引经据典,与堂下的学子论辩。
他穿着一身土灰色衣裳,里面套着肥厚的夹袄,足下蹬着鹿皮靴履,身上抱着个铜鎏金缠枝牡丹手炉,极其温和谦虚的样子,与人说话的时候,双目总是和善的看着对方。
陆玉安和鸾玉经由书童引领,候在东偏房。房中布置简约,只摆了笔墨纸砚,陈旧的博古架上,齐齐整整放着各类书籍,有一排是苏牧亲笔编撰,在京中流传甚广。
“殿下,这本《兴国论》你可看过?夫子提出的观点十分新颖,饶是我母国,也不曾贯彻到这般细致。”
鸾玉抽出一本摩挲到起皮的书卷,提起裙摆坐在案边。此时她说的话,恰中陆玉安心思。
正是因为夫子的影响,所以他才跟晋帝请奏,要求恢复科举,废除推荐制。
“梁国科举贯彻的比晋国更为平民化,普通百姓将三年一次的机会看的极其珍重,也因如此,这些年梁国出了不少有远见的官员。公主不妨说说,若晋国学习梁国的科考制度,可行性有多大?”
“晋国尚武,轻视文人。科举名存实亡,官官相护,贵族门阀之间彼此依托。长此以往,平民百姓会丧失对统治者的信心,寒门难出贵子。而在朝为官者,日夜所思皆是如何掌权,溜须拍马,左右逢迎。
夫子说,民富则国强,贵族永远站在维护自身利益的制高点,而缺乏统筹制动的战略目光。原本科举是为了让所有人拥有公平竞争的权利,百姓看到希望,才会觉得皇上真正思及百姓。”
书童进来送水,侧脸斟茶的时候,多看了几眼鸾玉。风从破了一角的窗户溜进来,卷着水汽蒸腾纠缠,嗓子有些干痒,鸾玉轻声咳嗽。
陆玉安将茶水用手举起,“先喝点水,不着急。”
鸾玉接过茶,复又摆摆手。
“我说的或许有些偏激,殿下只当笑话听听罢了。”
“不,我觉得你说的甚有道理。我曾跟父皇提过改革科举,全民参与,三道奏折却没能让父皇回心转意,如今听你一番言论,与我所想不谋而合。”
书童反手掩上房门,院中的梅花开的正好,淡雅的香气随着清风袭入鼻底。
“殿下所指的全民科考,也包括女子吗?”
陆玉安似是不解,面上有些惊讶,“我是有这个打算,只是虽然赞同女子参与科考,届时真正能做到的却不敢想象。
寻常百姓家的姑娘,多数没读过几天书。而贵族女子,又不喜在此类事情上抛头露面。别看晋国女子许多都会功夫,若是真叫她们参加文试武试,想必比登天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