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越来越大,嗓中吸入不少烟尘,呼吸有些不顺,上官颜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前方突然坠下一段横梁,险险擦过她的额头,掉落在地上,燃起一片更大的火海。火舌顷刻席卷至存放药丸的箱子。上官颜一手掩着口鼻,一手扯过床上锦被用力地包裹住自己,扑向火海中心已经烧起的箱子。
屋外传来吴询焦急的呼喊。“你在里面吗?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上官颜眼角一湿,扯着嗓子开口:“我在——”
门很快就被踢开,吴询一眼望到火海中央摇摇欲坠的上官颜,踢开阻拦在身前的障碍物,用力伸出自己的手:“快过来!”
上官颜摇了摇头,泪水被热焰蒸腾:“药,你的药还在里面——”
“别管它了,快把手给我!”
上官颜只是固执地向着火海深处进入。那箱子离她还有不远,一时很难伸手靠近。又是一段横梁坠下,这回没有那么幸运,照着上官颜的脑袋直直砸下来,几秒过后,压住的却是吴询的脊背,危急时刻,上官颜被他用力推到远处,重重磕在床棱上,晕了过去。
吴询闷哼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沫,勉力从横梁下爬出来,扭曲着身子开辟出一条通往上官颜身边的染血的道路。
大火烧毁了他半边衣服,手臂和大腿都是被烧伤的痕迹,即便如此,他还是用肌肤摩擦着滚烫的地面,一点一点向上官颜的方向挪动,伸手触碰到她身体的一瞬间,消失殆尽的力气又重新回到他的体内,吴询一个挺身,打横抱起上官颜,将她牢牢护在怀中,额头紧紧贴住她的脸颊,沙哑着嗓音开口:“别怕,我来救你了。”也不管她能不能听见。
紧接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跃起,带着上官颜逃离出了火海。
他的身后,是被大火吞噬的箱子,吴询连看也没看一眼,任它消失在世上,哪怕那是维系生命的丹药。
上官颜慢慢醒来,身上烧伤处已被包扎处理,除了喉中几分干渴,身体并未感到不适。床前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是住在隔壁院子的邻居。
“吴询呢?他人呢?”上官颜匆匆起身,紧握着老妪的手臂,焦急道:“婆婆,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夫君?”
老妪没说话,只爱怜地看着她,默默叹了一口气。
上官颜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接着就是席卷而来的不安。
“我夫君呢?求您告诉我,他去哪儿了?”上官颜直直跪在地上,抱着老妪的大腿,声泪俱下。
老妪有些不忍的别开眼睛,指了指屋外,“他就在外面。”
上官颜用她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奔出屋外,然而眼前的一幕却令她几近崩溃。
吴询就躺在那里,紧闭着一双眼睛,身上盖了一块雪白的布料,遮住脸以下的所有部位,安静的,悄无声息的躺在那里。
上官颜跌倒在地上,缓缓用手碰上他灰白的脸颊,触手冰凉,毫无生气。“你怎么了?为什么要睡在这里?”她仓皇抱起吴询的上半身,盖着的白布滑落,露出烧灼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手臂来。
她颤了颤,嘴唇贴上他冰冷的额头。“你起来呀,我们该出发了,去越国看星星,那里的星星很美,是你和我说的,你忘记了吗?”
没有人回应她。空气安静的不像话。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个脚步声。
“他还没死。”
“什么?”上官颜抬起头,一个白头发,白眉毛的白袍男子出现在她的眼前。
“我以金针封住了他最后一口气。”一边蹲下来拂开吴询颈处的头发,那里,果然扎着一根细细的金针。白袍男子轻轻一拔,金针掉落,怀中人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
“接下来,就是你们道别的时间了。”
白袍男子低低说了一句,悲天悯人地望着地上一双男女,神色平静地离开,就像他来时一样,没有惊扰任何人。
……
“娘子,外面好冷,我们进去吧。”
吴询躺在屋内的床上,望着上官颜,低声地开口:“本来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的,可我又舍不得就这么走了,想在临死前再多看你一眼。”说话间,又没忍住吐出一口血来。
上官颜红着眼睛搂住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些话,现在不说,就永远没机会了。
吴询躺在她的怀里平静的开口:“你十四岁生辰的那一天,我跟在阿铮的身后见到了你,周围那么多嬉笑打闹的小姑娘,只你一个人不笑,执拗地盯着自己的花灯,表情倔强又可爱,直到阿铮取走了你的灯,你才羞涩的笑起来,我想你平时一定不爱笑,因为那一刻,你的笑容很陌生,又有点不知所措。但是你笑起来的样子依然很美,我看到向来眼高于顶的阿峥都愣住了。那个时候,我就想着,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如果有一天我能把她娶回家,一定要教她常常笑,一定要告诉她,你笑起来的样子非常美。”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有星光在闪烁。
上官颜怔怔听着这段吴询从未开过口的一段往事,一段只存在吴询记忆中的往事。原来这么早,吴询就认识她了。
“但我知道那不可能,我不能娶你,因为我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黄泉谷的医圣来到佘阳,见了我竟说他有九成的把握能医治好我。就是这个时候,我又想起了灯会上见到的那个小姑娘,如果我能活下去,是不是就可以娶她了。”
缓了口气,吴询接着开口,断断续续的说着:“没想到真的......真的有这一天,我娶回了这个小姑娘,可惜我没有时间来......来教会她如何去笑了。”
满身疼痛,眼皮也在疲惫的打颤,吴询勉强打起精神开口:“还记得我和你......和你说过的话吗,我真的很喜欢你,比阿铮还要早,我喜欢你......很久了......”
上官颜哭得不能自己,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呜咽,一声更比一声凄厉。双手紧紧地抱着怀中被折磨的瘦削的身体,眼泪流在吴询的额上,鼻上,嘴上。
吴询扯了扯嘴角,想留给她最后一个笑容,没有力气,脸部僵硬的不像话。
“我从小和别人不太一样……生来就带着病,也没得到过母亲的疼爱,一度活的很艰难,无数次想着,我出生在这个世上,是不是错误的。直到我遇见了你,才觉得,能来到世上走一遭,真是一桩幸事......”说完这一句话他仿佛终于解脱,身体停止抽搐,双手也不再颤抖,慢慢地抚过上官颜的脸庞,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巴。像是对待一生之中最重要的珍宝,温柔而卑微。
吴询动了动嘴唇,说了一句什么话,声音却低不可闻,上官颜根本就听不到。她凑近到他的唇边,费力地辨认着他的口型,一下子泪如泉涌。
他说的是,我想听你喊一声,夫君。
上官颜哑着嗓子开口:“夫君,夫君,夫君......”字字泣血,夹着肝肠寸断的绝望,吻上他血色尽失的嘴唇。
窗外蓝天明净高爽,白云浅淡悠闲,依稀有金风乍起,几滴白露初凝。室内枕衾生凉,有寒意袭来,入秋了。
上官颜用干涸布满血丝的双目茫然地望着力竭死去的怀中的人,他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沉眠在她的怀抱里。
生命不是空虚,它是如厚重的大地一般真实而具体。吴询的一生,虽然短暂,但他在执着的时候执着,沉迷的时候沉迷,清醒的时候清醒。纵然他身处深渊,也会为了从缝隙里照进来的一点光而奋不顾身,粉身碎骨。而上官颜,就是他黯淡人生里唯一照进来的那一道光。
这个用生命守护上官颜的男人终于还是离开了,他的表情就像是随时能笑出来一样安详。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能在十二点之前发上来的,看来还是高估了我自己......这章写的太艰辛了。
第16章
吴询这一生只骗了上官颜一次,就是在离开吴府前,他骗她说,自己的病已经好了。医圣说有九成的把握能治好吴询,偏偏他是那最后一成。他的身体好不了了。即便没有那一场大火,他依旧活不过三个月,比起躺在府中看着自己死去,他更想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和上官颜一起,看看七国的天下。
他联合徐老太医,骗了王上,骗了吴震,也骗了上官颜。他靠着那些丹药,在三个月的旅程里勉强维持着自己的身体,没让上官颜看出一丝不对来。他以为自己至少可以带她去越国看星星。
吴询的后事几乎都是医圣谢蕴处理的,那个白眉白发的男子,正是曾经为吴询诊治的黄泉谷谷主谢蕴。上官颜自吴询死后便陷入昏迷,被不久赶来的吴峥带回佘阳。而吴询的尸体则由谢蕴亲自火化,变成一把灰,撒在重吾镇旁黄泉谷的山脚下。
回到吴府的上官颜变得沉默不语,无论吴峥想什么办法,都不能让她开口说一个字。吴府的人都道,大少爷死了,大少奶奶也疯了。
后来的事情就很好猜了,司心嫉妒吴峥日日陪在她的身边,对上官颜的存在深恶痛绝,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便起了歹心,在上官颜的茶水中下了毒。魏国医术最精的徐老太医也对噬情毒束手无策,吴峥只好将上官颜带到黄泉谷,寻求医治。
兜兜转转,上官颜又来到魏国边境,来到吴询生前最后待过的地方。
“一年前我的夫君死了,半年后我中了噬情毒,或许是天意,我们注定要在一起。”阳光将她的身影拉的很长,上官颜对着谢时雨微微欠身:“谢姑娘,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去见我的夫君。”
这句话她说的极为平静,嘴角含笑,眼中却是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波澜,也不见任何起伏。了无生意的一双眼睛。她早就不想活了,或许早在司心递给她毒、药之前,她的心中就已经作出了决定。
谢时雨脑海中不期然闪过一双琥铂色的眸子,纯粹、明亮、冷若冰霜,瞳孔的颜色在阳光下渐渐透明,明明是将死之人,抬眼看她的时候,眸中一瞬间生出夺目光彩,执着的超乎寻常,那是对生的强烈渴望,迫切的求生欲令她感到震撼,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
这两个人,一个求死,一个求生。尽管目的不同,但有一点,执着坚定的样子都令人深深的动容。
上官颜见她表情松动,接连开口:“我已经厌倦这样日复一日的昏昏沉沉了,哪怕是清醒的时候,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就这么把往事都忘了,如果连我也把他忘了,这个世上,还会有谁记得他呢?死不是最可怕的,被人遗忘才是。谢姑娘,就让我带着对夫君永恒的思念离开这个世界吧。这是我最好的结局。”
谢时雨认真看了她许久,终于开口:“好,我答应你。”
……
三日之后,一个晴朗无云的日子里,上官颜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画了一个精致的妆容,清冷的面容难得染上了几分明艳,一个人平静的靠在躺椅里,眼神悠悠落在青翠连绵的远山上,露出了一个来到黄泉谷以来最轻松,最自在的笑容。从谷外炊烟袅袅的村寨里,不时地传来几声狗吠鸡鸣,薄薄的暮色松松斜斜地笼罩下来,在她静美安然的脸庞上投下一道光影,看起来平静又安详。
都说人死的那一刻,会回忆起一生中最美好的画面。上官颜闭着眼睛,脑海中就出现了吴询的脸,他坐在素闲居满地的红烛里望她,眼中含笑,烛光映着他的脸,静谧又温柔。他笑着向她伸出自己的手,轻声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上官颜眼眶微热,抓紧了那只手,夫君,让你久等了。
人的命是站在一座孤悬于时空之界的桥上,凭栏远眺,江河奔腾,一面汹涌而来,一面渐行渐远渐无音。吴峥于她,是短暂相遇后的分离,或许曾经有过美好的回忆,但随着时间长河远去,这份感情渐渐消失。吴询于她是汹涌的江水,携着滔天之势而来,是她在桥上邂逅的缘分,是命里的侥幸。
最后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轻盈的像只蝴蝶,向着天空的方向振翅而飞,她知道,那片天空的尽头一定是天堂,那里有吴询,那是她此生的归宿。
夕阳西下,远处山峦披上晚霞的彩衣,像是无声的哀悼。上官颜面带着微笑死去,见证她死亡的除了天和地,就只有黄泉谷的谢时雨。或许真的如师傅谢蕴所说,这片山崖之巅,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在这里迎接死亡,不会再有恐惧和害怕。如果真的有天堂,就让她和她的夫君在那里相会吧。
“带吴峥上山吧,把我房中那把铁剑还给他,这诊金我是不能收了。”谢时雨转过身,有些遗憾地吩咐小僮。
……
夜幕降临,风声四起,谢时雨坐在竹舍中整理药材,一道凌厉剑光突然穿透薄薄的窗户纸,准确地刺向她的颊边,削断了耳廓后一缕碎发,牢牢钉在了她背后的墙上。
“阿颜为什么死了!是不是你害死了她!”
谢时雨看向来人,惋惜的表达了自己的遗憾:“是我医术不精,没能救得了上官姑娘,害她情毒发作,力竭而亡。”
“力竭而亡……”吴峥怔怔地听着,双眼渐渐泛红。像是终于接受了上官颜的死,他喃喃问了一句,“她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谢时雨拔出插在墙上的剑,放在吴峥手中,淡淡地道:“情毒发作是什么样子,你应该见过不少。”
吴峥猛地一痛,抬起红通通的眼睛:“也好,她终于解脱了,再没有人逼着她活了。”
果然如上官颜所料,不能将她自尽的消息告诉吴峥,他可以接受她不治而亡,却不能接受她自寻死路。爱上吴询,为了吴询求死,这是吴峥永远不能接受的。
上官颜临死前求她隐瞒这件事,何尝不是明白吴峥心中可笑的执念。至于他还爱不爱上官颜,这个问题,上官颜不想知道,谢时雨也不想知道。
又过了一日,谢时雨将上官颜火化,骨灰撒在黄泉谷山脚下,为她和吴询立了个衣冠冢。这应该是上官颜的心愿,生生世世,都和吴询牵连纠缠,不分彼此。
……
乌凤崖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谢时雨知道这平静只是暂时的,因为师傅定下的三月之期已到,再过不久就是新任谷主的继位仪式。谢蕴,叶度还有出谷的各位同门弟子都要回来,这其中包括曾是她竞争对手的大师兄玄渐。
其实她一直不太明白玄渐为什么要回来,因为他离谷时掷地有声的话语和决绝的表情都像是在告诉所有人,他不会再回来了。当不成谷主的玄渐根本没打算屈居于谢时雨手下,这对他来说是耻辱的。听师姐梁浅说,是小师叔叶度专程去晋国请的玄渐,其实玄渐能不能来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相反的,她认为玄渐还是不来的好,因为以他的性子,难保不会在继位仪式上给她惹出什么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