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一掀,有些燥热的阳光照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略黑的姑娘朝她走来:“谢姑娘谢姑娘,你昨日教我的方法真的有用,小福子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声音透着股爽利,在炎炎夏日里带来一阵清风,让人心生好感。
许术皱了皱眉:“娟丫头,我不是说了没事别来打扰谢大夫吗?”
“叔,人家就是想和谢姑娘学一点医术好帮你们减轻些负担嘛。”
来者是许叔的侄女,名叫许娟,父母双亡,被远房表叔许术收养,这段日子,就跟在他身后帮忙。
许娟夺过谢时雨手中的蒲扇,大眼睛转了转:“谢姑娘您歇着,这点小事我来就行。”
蹲的久了,双腿发麻,谢时雨揉了揉腿,对着许娟笑了笑。
“您看,我也不是一点用没有嘛。”许娟朝许术吐了吐舌头。
许术有些无奈,转向谢时雨:“还请谢大夫多担待,若嫌她聒噪,只管赶出帐子。”
“许姑娘聪明伶俐,帮了我许多忙,许叔不必担心。”
许术还是不放心,叮嘱了许娟几句,才走出帐子。
见许术走了,许娟立刻放下蒲扇,笑眯眯地跑到谢时雨边上来。
“谢姑娘,今天你再教我点什么吧,把脉针灸什么的,包扎伤口我已经很熟练了。”
谢时雨很喜欢她的笑容,无忧无虑,开朗又活泼,在饿殍遍地,人人惨淡的阴郁境况下依然保持微笑,非常感染人,连带着她的心情也好起来。
“我一会要去北边伤兵营巡视,你跟着我吧。”
“好嘞!您等我煎好药的。”
……
柴桑城北边的伤兵营,与南边百姓的营帐分开,那里住着伤势更重的士兵,谢时雨一天要去好几次。
才进了大帐,一股混着血腥味、汗臭味以及男子浓重的体味的气息飘然而至,许娟直接伸手捂住了鼻子,谢时雨面不改色地走在前面,一个一个开始检查伤口。
“谢大夫,您来了。”
“谢大夫,吃过了没?”
不时有人同她打着招呼,谢时雨都一一点头致意。这三日里,她同伤兵们熟悉起来,这些爽朗的大汉们都非常照顾她,毕竟她是这么多大夫里头唯一一个女子,还是个长得好看又不娇气的小姑娘。
许娟越过她,走到帐子的角落里,那里躺着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孩,左臂上包着纱布,正看着某一处发呆。
许娟大喊了一声:“小福子!”将他吓了一跳。
男孩没有将视线放到她脸上,反而缩了回去将头钻到被褥里蒙着。
许娟一把扯开蒙在他头上的被褥:“这么热的天,盖什么被子,我来给你伤口换药了!”
“不用了,不是刚刚才换过。”小福子小声嘟囔着,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旁边一个壮硕的汉子打趣道:“许家妹妹区别对待啊,怎么不给虎子哥换药啊?”
许娟脸都不红,笑着啐他:“你那厚皮厚脸的,哪里能跟细皮嫩肉的小福子比。”
“哎呦喂,这话哥哥可不爱听,妹子又没看过没摸过,怎知我皮糙肉厚的。”虎子朝她眨了眨眼睛,话里夹杂着些荤腔。
小福子皱着眉,朝角落的位置靠了靠。
虎子突然大喊了一声:“谢姑娘!”
小福子身子一顿,缓缓转过头来。
谢时雨拿着纱布剪子和伤药瓶子走了过来。
她在虎子床铺前蹲下:“左腿伸出来,我看看伤势怎么样了。”
刚刚还肆无忌惮调笑许娟的虎子,此刻有些局促起来,不安的搓了搓手,“麻烦谢姑娘了。”
谢时雨手脚利落地上药、换着纱布,处理完伤口后又看向隔壁床铺的小福子。
“左臂还疼不疼了?”
小福子移开视线,不敢直视她的脸,小声地说道:“还有一点。”
小福子的左臂受了箭伤,所幸扎得不深,前日处理过后应该有所好转,又上了止疼的药,按理不会痛了。谢时雨向他身边靠了靠:“那再换一次药试试看。”
小福子立刻坐起身,脑袋险些撞到谢时雨手里拿着的剪子上。他伸出手,没有看她的脸,耳间却微微泛上了一层暗红色。
许娟顿了顿,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刚刚还说不用换的……”
小福子的耳朵更红了。
谢时雨置若罔闻地换好纱布,又走向下一个伤兵。
这是今日刚送来的伤兵,他于马背上坠地,双腿被马碾过,腿骨断裂,虽然被许术处理过,却还是惨白着脸,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
“嘶——”
谢时雨碰到他的伤腿,男人哀嚎了一声。
“怎么换了个手脚重的大夫,以前那个圆脸的,留着齐刘海的小姑娘呢?”
谢时雨一顿,放下手中的纱布,视线落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
“阁下说的小姑娘可是姓元,名晴衣?”
第61章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她姓元。大概是三个月前吧,我受了伤,那时候就是元姑娘替我医治的,她心地善良,又会照顾人,见人总是带着三分笑,不像姑娘你,冷冰冰的。”胡子拉碴的大汉额头上渗出的汗水一直滴到了灰扑扑的床褥上,忍着剧痛说出一番话后,他又按捺不住的闭上了双眼。
谢时雨手上用了些巧劲,以推、拽、按、捺的手法替他正骨:“是有点疼,忍着点。”
大汉闷哼一声,汗水又淋漓一片。身上顿时传来一阵不太好闻的汗臭味。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谢时雨抬眸问他:“后来你还见过那位元姑娘吗?”
大汉闭着眼睛道:“没有,伤好了后我又重新上了战场,直到前几日坠了马才回到城里。”
那就是不知道晴衣的下落了。线索似乎又断了。
谢时雨也不气馁,至少有一件事确定了,三个月前,晴衣还是在柴桑城的。
想到这里,她看向蹲在小福子边上的许娟:“许姑娘,三个月前,你同许叔不在柴桑城中吗?”
“在啊,那时候城里人多,自发前来营帐帮忙的老少妇孺都不少,她们白天来烧水煎药,送饭送布,人来人往的,我也记不住全部的人。圆脸齐刘海的姑娘多了去了,也不知道哪个是谢姑娘要找的人。”若是那位师妹长得跟谢姑娘一样花容月貌的,或许她有可能记住。
许娟看着谢时雨吹弹可破的肌肤,以及在闷热腥臭的营帐里也不流汗的光洁的额头,哪怕她的白衣已经血迹斑斑,身上带着书卷气的清冷气质也不曾改变,是炎炎夏日里望一眼就能生出清凉之意的存在。
她朝四周望了望,果然帐中的男人们视线全部集中在她的身上,就连那个平日里不爱搭理人,总不拿正眼瞧她的小福子也是,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人家。许娟心里泄了气,甩了甩手中的纱布,有些烦躁。
就在此时,帐子外传来一阵不低的说话声。似乎是许术,在同什么人交谈。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帐外鬼鬼祟祟的?”
“找人。”
听到这干巴巴毫无感情起伏的声线,谢时雨顿了顿,将手中药瓶递给许娟,掀了帘子走向帐外。
许术面色凝重,眼里带着些隐藏的极好的骇意,他的面前站了一列人。个个都穿着紧身窄袖的长裤皮靴,右肩上斜披着帛做成的黑色披肩,腰间覆着铠甲,甲片相连如鱼鳞,坚硬如铁,刀剑不能轻易刺穿。站姿笔直,面无表情却令许术心惊。看上去像军人,但衣着风格又不像陈越两国的士兵。
谢时雨看到他们便皱起了眉。
“你们怎么还在?”
一列人顿时跪倒在她的脚边。
“谢姑娘。”
许术一惊,这些看上去就不好惹的人居然同谢姑娘有关,而且看他们的样子还十分恭敬。难道谢姑娘不止是个大夫,还有什么大的来头?他的目光顿时深邃起来,含着几分探究和打量。
“惊扰了许叔十分抱歉,他们不是坏人,我立刻让他们离开。”谢时雨转身向树下走去,一列人又立刻起身,动作整齐划一,连脚步声都是一致的。
她看着为首的一人,迟疑道:“三日前你们没有出城吗?”
那人低着头:“殿下命我等护送姑娘回黄泉谷,任务尚未完成,不敢提前回去。”
这一行人正是沈恪派来的,一路从连尹城将她送到柴桑城,三日前到达之时,谢时雨便让他们返程,没想到沈恪的命令不止是这样,他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
这些人奉沈恪的命令为天,不可能听从自己的话就回去。谢时雨明白后就不再坚持,只道:“你们找我什么事?”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信筒,递给她:“殿下来信。”
谢时雨不动声色。
怕她不接,男人突然有些紧张。伸着手有些为难,殿下的人,自己又不能硬逼她收下。
谢时雨接过,随意收进袖中,道:“没什么事我就进去了。”
“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
男人梗着脖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还说……要您尽快回信。”
这死缠烂打的样子,真是不符合殿下在他们心里英明神武的形象。
谢时雨微微抬起头,“辛苦各位了。”她确实需要给沈恪回一封信。
回到营帐中,许术看谢时雨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欲言又止,面上闪过种种思考,还是没有问出口。算了,只要她一心救治伤兵,身份又有什么重要的。
谢时雨却没注意到许术的异样,低着头沉思。她被方才一行人启发了思维,她找不到晴衣,但是可以让晴衣主动来找她啊。
她看着许术,斟酌了会儿,方道:“许叔,我有些话想对您说。”
或许是她面上的神色太过严肃,许术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谢大夫你说。”
……
第二日清晨,柴桑城安置百姓的营帐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男女老少,排在队伍里小声地讨论着。
“真的是黄泉谷的神医?真的不收银子?”一个矮小的老妇人怀里抱着个闭着眼睛的孱弱孩子,狐疑地道。
“大娘您放心吧,我表哥就在城北伤兵营里,他亲眼看到神医将一个快死的伤兵救了回来,上一刻连呼吸都没了的,下一刻突然就能坐起来了。”年轻的男子拍了拍胸脯,保证道:“大娘您有什么病尽管看,神医慈悲心肠,保准不要您的银子。”
老妇人默默红了眼圈:“就是没有银子,我孙子的病才拖了那么久,他爹上了战场生死未卜,她娘早早改嫁,独留我们一老一小,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年轻人叹了口气,战争面前,柴桑城里多少人家都是如此。老妇人的生活只是城里一个小小的缩影,比她更惨的也不是没有。
他看着妇人怀里瘦的皮包着骨头的孩子,安慰道:“神医一定可以治好您孙子的病的。”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议论声不绝,他们都是看到了昨日城里贴的告示而来,黄泉谷神医坐诊,不收分文,免费为乡亲们看病。还有白粥发放,一直持续三日。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好事,哪怕怀疑,城里大半的人还是来了,万一是真的呢。
队伍的最前面,谢时雨替一位妇人把完脉后,提笔写下方子,耐心地指了指后面的木桌子,道:“您去后面同许郎中抓药,具体怎么服用他会告诉您的。”
妇人一手拿着方子,一手激动地握住了谢时雨,眼含感激。
“多谢神医,我都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了。”
谢时雨笑了一笑:“不需您如何报答,回去喝了药没好再来找我,顺便向身边的人说一声,三日之内我都在这里看诊。”
以柴桑城的大小来看,三日之内足够这个消息传遍全城了。如果十一师妹还在城中,定然知道黄泉谷来人的消息。届时,她能自己找上门来,就最好不过了。
等最后一个人拿着方子离开后,谢时雨抽空看着一旁粥棚里负责施粥的许娟,喊了一声。
许娟放下勺子看了过来:“怎么了,谢姑娘?”
谢时雨揉了揉酸胀发麻的腿,站起来:“休息一会儿吧,我这边结束了,好替一替你。”
许娟笑着摆手:“没事,我不累。最累的人可是姑娘,我不过是盛了几碗粥而已。”
谢时雨道:“真是麻烦你和许叔了,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了。”
“姑娘这话说的,银子和药材都是你出的,我和表叔不过出了点力气。”许娟和许术有救济百姓的心,却没有银子。战争来临,药材和粮食涨价不少,表叔又时常免费替人看病,身边实在存不住银子,若不是吃住都在难民营里省去了点花销,恐怕现在也是食不果腹了。
只是她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穿的朴素的谢姑娘居然身怀巨富,眼睛也不眨的掏出一堆银票,又是买药材又是买米面,做了柴桑城里的富人都没做的事。难道真如传闻一样,黄泉谷的大夫都是金银堆出来的,收取的诊金贵的吓人,没钱的穷人根本不敢上黄泉谷看病。
她哪里知道,那些银子已经是谢时雨身上的全部财产了。那还是她从世子府里带出来的、沈恪给她的酬劳。原本不止这些,只是她自问没能救活楚源,并未完成自己的任务,再收取沈恪的银子显然不妥。原本打算分文不取,离开连尹城后,却在马车里发现了一沓子银票以及不少银两,而那个时候,她已经快入陈国境内了。
“许姑娘……”
她才要说话,就被许娟打断:“谢姑娘,我盛些粥端到伤兵营去,这里就暂时交给你了。”谢时雨抬了抬头,远远望见一个高挑的身影倚在帐子边上,面容俊秀白皙,在阳光下格外显眼,视线似乎朝着她这边瞄来。
是那个叫小福子的少年,看起来不超过十六岁,是个有些腼腆不爱说话的男孩。他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仅是因为相貌,还是因为他身上的气质,同伤兵营里五大三粗的汉子们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