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雨回头,模样清雅端丽的三师姐梁浅刚从铁索吊篮上下来。
“上官姑娘先回竹舍等我,我一会就来。”
上官颜淡淡点头,径直走入竹舍。
谢时雨迎着梁浅道:“三师姐,此行可顺遂?小十一怎么样了?”
梁浅微微一笑:“一切都好,十一师妹已经在陈越边境的柴桑城安顿下来了。”
身后突然传来悠悠一嗓:“陈越正在交战,柴桑城此刻乱的很。姑娘家去那里似乎有些不妥。”
梁浅看着翩然步出的吴峥,有些惊讶:“这位公子是?”
谢时雨随口一答:“入谷看病的,姓吴。”
“原来是吴公子。”梁浅微微欠身施了个礼,“吴公子不必担忧,入谷三年下山历练乃是我黄泉谷的规矩,陈越交战,柴桑城多了许多受伤的百姓,正是需要医者的时候。我黄泉谷本就派了不少弟子前往救治,十一师妹只需完成师傅交代的任务,便可归来。”
吴峥不由得啧啧称叹:“不愧是天下第一谷,将历练场所定在战火频发的柴桑城,实非一般人能做到。”顿了顿,又道:“想必谢神医也是经历过此番历练的人吧。”
“当然。”谢时雨想起自己出谷历练的那半年,艰险困苦比之小十一只多不少。
吴峥一拱手:“如此,在下对神医治好我夫人就更有信心了。”
梁浅温婉一笑:“吴公子放心,七师妹可是师傅手把手亲自教的,她的医术在谷内最佳,一定会治好尊夫人的。”
吴峥走出老远后,谢时雨才轻声开口:“师姐和他说这么多干什么。”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很担心自己的夫人。我也衷心希望他的夫人能好起来。毕竟相爱那么难,有情人若不能长相厮守,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盼头。”梁浅叹息了一声,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叶……小师叔在哪?”
谢时雨摇了摇头,上回在竹舍见过一回叶度后,就再也没看到他了。叶度常年行踪不定,堪比黄泉谷谷主谢蕴,一年也回不了谷中几次。
梁浅心中苦笑:“或许我该出去的再久些,如此他便不用为了躲我而四处漂泊了。”
“师姐不要那么悲观。”谢时雨出声安慰:“或许他不是在躲你,而是被外面的花花草草迷住了眼呢?”
梁浅:“……”
这真的是安慰人的话吗?
然而思索起叶度平日的行事风格,说不定真的是看中了哪家小娘子,死缠烂打,不肯回来呢。梁浅心中的苦涩一下子化为怒火,若他继续惹来一堆桃花,自己真的会忍不住对他动手的。小师叔,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
“阿嚏——”
位于黄泉谷北方的晋国某处客栈,叶度揉着发痒的鼻子,有些意兴阑珊。
眼前多出一杯热水,耳边响起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晋地天凉,小师叔一路奔波,许是受了风寒。”
叶度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方道:“玄渐那小子什么时候来,我都等了这么久了,他连个面也不露。”
“小师叔稍安勿躁,师兄知道师叔来了晋国,第一时间就从都城连尹赶来了。估摸着很快就会出现的。”
叶度喝了一口不再冒着热气的水,方抬眼看着面前的男子,道:“浦深,你同玄渐时常联系吗?”
黄泉谷二弟子浦深摇头:“前段日子我去都城诊病时见过他一面,但是我们没有聊太久,师兄他看上去很忙。”
黄泉谷大弟子玄渐出身晋国世家,因幼时身子虚弱被家人送至黄泉谷习医,在谷中待满八年后,玄渐回到了晋国的家中。
叶度饶有兴趣地道:“他这个年纪,不能继承谷主之位,也只好回家娶妻生子了。估计是在忙着终身大事呢。玄渐会娶什么样的姑娘,师叔我还真是好奇呢。”
叶度其实不比玄渐长几岁,尤其是他还生着一张极具欺骗性的娃娃脸,浦深同他说话的时候,总有种错觉,以为自己面前的人不是什么长辈,而是言谈随意的朋友。
叶度也没有丝毫身为长辈的自觉,勾着浦深的肩膀,神神秘秘地问:“怎么样,你师兄的气消了吗?”
浦深没说话,只默默拉开了点二者的距离。
“那我换个方式问,玄渐他有没有可能回黄泉谷参加时雨丫头继任谷主的仪式?”
这个问题,浦深依旧不能轻易回答。他同玄渐的关系是不错,但在有关继承谷主之位的敏感之事上,他们是没有过细细交谈的。
叶度见他沉默,心下了然。三月前他云游天下的师兄谢蕴突然寄来了一封信,信上指明要在三个月内选出下一任的谷主,并且交由谷中十一弟子自行抉择。三个月后他会回到谷中,参加新任谷主的继位仪式。
谢蕴突发奇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的时候也会突然寄回来信,布置若干任务给弟子们完成,出谷行医,深山采药,编纂医经,匪夷所思的还有寻人、带孩子、织布耕田等等和治病救人完全无关的任务。
这么多年都是如此,一众弟子表示已经习惯,挑选出了两位医术最精的候补人,一个是大弟子玄渐,另一个就是七弟子谢时雨。
经过投票,谢时雨胜出,登上谷主之位。玄渐不服,论资历他是最长,论医术二人虽然相当,但是谢时雨不懂箫音疗心之术,他自以为也是占据上风,却万万没想到他会输给这个比自己小上不少的七师妹。而且他一向与谢时雨不和,断然不能忍受她骑在自己头上。玄渐气急,抛下黄泉谷的一切回归晋国,打算过他贵族少爷的生活。
而叶度此行就是为了劝诫玄渐而来。谷主继任仪式,十一个弟子都需要在场,玄渐若没有出现,等于是他抛弃了自己黄泉谷大师兄的身份,一来谢蕴会寒心,二来,踩着他上位的谢时雨心里也不会好受。叶度觉得自己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弟和师叔,时雨丫头知道了一定会很感动。
“师叔我仔细想了想,若是玄渐不同意,到时候咱们就打晕他,直接将他绑回黄泉谷。”
浦深观他表情认真,不似玩笑。无语半晌才道:“师兄自尊心极强,性子又高傲,小师叔这么做只会适得其反,师侄以为不妥。”
“那你说怎么办?”
浦深沉吟道:“我知道有一个人,他的话一定能改变师兄的想法。”
“是谁?”
“晋世子,沈恪。”
第11章
黄泉谷,乌凤崖顶的御机宫,是谷内十一弟子的居所。坐落在黄泉谷最高峰的御机宫雄峙宏伟、凝重典雅地屹立于苍穹之下,不仅外观震撼,内部结构更是令人叹为观止。除了十一位弟子居住的房间,还有藏经阁、药炉、百草园、药膳房、授课室等将黄泉谷打造成天下第一谷的核心机密。每一位弟子的最高理想就是成为谷主的亲传弟子,入住御机宫,习得一身本领,享受世人的敬仰。
谢时雨入谷之前这座御机宫就已经存在了,她曾经问过师傅谢蕴,为什么要将宫殿建在崖顶,谢蕴对她说,这里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世上不存在医好所有人的大夫,即使黄泉谷被世人传的神奇,入谷的病人也不是都能活的,而这里,就成为了送他们最后一程的地方,就算不会上天堂,曾经也是最接近天堂的人。
生,是一个人的顺从,死,是一个人的特权。谢蕴希望每个人在行使这项特权时,都能面带从容,平静的接受。
小小年纪的谢时雨听不懂谢蕴玄妙高深的话,她只问了一句,师傅也能在御机宫里平静的接受死亡吗?
而谢蕴的回答令她记忆深刻,他吹着胡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回她,怎么可能,我恐高。
从那以后她就不怎么相信谢蕴一本正经说的话了。
谢时雨向看管药炉的三师姐梁浅借了钥匙,炼制了几颗能够缓解噬情毒发作时痛苦的丸药。小师叔和大师兄都不在,懂得箫音疗心之术的人寥寥无几,上官颜毒发之时依旧疼痛难忍,这丸药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疼痛,效果虽有,却不是那么大。
三师姐梁浅手里拿着一封信,待在药炉外等她。见谢时雨出来,她面带喜色地迎了上来:“有个好消息,浦深师兄来信,十日之后将同玄渐师兄一同还谷。”
谢时雨挑了挑眉,这倒真的出乎了她的意料,毕竟当初玄渐留下的那句话,有她没我,有我没她,可是令她印象深刻的。
“这就证明玄渐师兄承认了师妹谷主的身份了!你高不高兴?”
“唔,高兴。”谢时雨的声音很平静,表情也是淡淡的。
梁浅还是兴奋:“谷主继任仪式,除了外出历练的十一师妹,其余十个弟子都能到场了,最重要的是,小师叔他一定也会回来的。”
谢时雨不由得心疼了一下被默默遗忘的师傅谢蕴。继任仪式在半个月之后,她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医治上官颜,虽然赶了点,但也不是不可能。从御机宫出来,她便听到竹舍内传来压抑的呻/吟,同她推测的毒发之时分毫不差。
她快速走入竹舍,及时制止了上官颜的自残行为,掰开她的嘴,将丸药喂了进去。
出了一身冷汗的上官颜渐渐平静下来。
“谢姑娘不是说毒发之时除了忍耐别无他法的吗?”
谢时雨摸了摸下巴,道:“大概是我天赋异禀吧,研制出了前人没有研制出的秘方。”
上官颜称许的话还未出口,又闻得她道:“不过效果一般,估计你一会还得痛。”
脑海里瞬间传来熟悉的剧痛,上官颜忍了忍,勉强浮现一个笑容:“比起以前已经好了许多。”
谢时雨看着她痛苦至极时虚弱的笑容,有些许的怔忪,她记得在吴峥的回忆里,上官颜并不爱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其实很好看,冷清五官上绽出的笑颜,柔和了她寡淡脸上的轮廓,疏散了周身那一点遗世绝然的气质。即便是如此虚弱,也有着触动人心的美。
“你笑起来很美。”
上官颜怔了怔,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悲伤,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翠竹床棱上,像是她澄澈双眸里流出的泪水。
半晌,她开口:“谢姑娘,我的病能治好吗?”声音里没有丝毫期待,似乎这与她的生死并无关联。
谢时雨点头:“不是什么绝症,我有十足的把握。”
上官颜脸上果然没有出现欣喜之色,她只是淡淡道:“我听说,中毒之人会忘记所有的事情,即便治好了,那些丢掉的回忆也不会回来。”
“的确如此。”
上官颜沉默良久,缓缓抬起头盯着谢时雨看:“谢姑娘,可以完成我一个心愿吗?”
“嗯?”
“别治好我。”
谢时雨闻言,陷入了沉默。并不算出人意料,初见时她就发现了上官颜有寻死之意,后来看到她毒发之时那么强烈的抵抗痛苦,以为她想通了,不再轻生。没想到上官颜还是没有改变心意。
谢时雨只问了一句:“上官姑娘想好了吗?”
上官颜笑了一声:“谢姑娘是第一个没有说我不对的人。你没有什么疑惑吗?”
谢时雨点头:“疑惑当然有,正因为我不明白上官姑娘经历了什么,所以没有资格评议你的生死。而且我尊重每一个病人的选择。”
“很多人曾经对我说过,活下去就一定会好。寻死是错的,那不是我该有的想法。”上官颜的声音听起来飘飘渺渺,“可是活下去说不定会更坏呢?”
谢时雨默默聆听,她知道这个时候,上官颜并不需要别人开口。
“我十八岁的时候嫁进吴府,至今已有五年,短短五年,却过的仿佛比一生还漫长。我不知道别人的一辈子是怎么过的,也不知道我这一辈子过的好不好,嫁进吴府前,我只是城里上官家普普通通的七姑娘,每天烦恼的无非是如何觅得一个如意郎君,嫁进吴府后,我知道,如意郎君终究是与我无缘。”
上官颜缓缓叹息,前尘往事化作烟云消散:“我和吴峥,大概可以用十个字总结,初见惊艳易,余生相守难。他的不信任,他的恶言恶语,还有处在我们之间永恒的隔膜,他的妻子,是这段感情里受伤害最多的人。我可以自私,可以冷漠,却不可以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子。”
“我花了一个晚上整理好所有心绪,决定了断这段情,决定和吴峥道别。”
上官颜的道别,是真正意义上的道别。她要离开吴府。不仅仅是因为吴峥,还是因为另一个人,吴询。
素闲居那一晚,吴峥被他打成重伤,这件事很快就被吴震和杨氏知道。吴询隐下了其中与她有关的原因,承认是自己所为,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吴峥对此保持了沉默,他也没有说出真相。吴震震怒,不顾杨氏的苦苦劝说,硬是要以家法处置吴询。
然而吴询又病了,其实在上官颜生辰之日吹了一夜冷风后,他就病了。但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闭门不出,静静的一个人养病。上官颜偶然路过寝楼时,看见了从他房间里端出来的血水,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吴询病了,病的不轻。
她开始前往寝楼照顾他,其实她是想留下过夜方便照顾的,但是吴询怕过了病气给她,一直没有同意。吴峥回来的那一晚,是她第一次留到深夜,回到自己的院子后,她拿了几件做到一半的冬衣打算用一个晚上的时间缝好,顺便照顾病重的吴询。
她和吴询清清白白,从未越过礼数。吴峥却不相信,后来发生了那件事,吴询将他重伤的同时,又加重了自己的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吴询差一点就醒不过来了。吴震只好强压下自己的怒气,找来宫中御医全力医治吴询。
素闲居不再是整个吴府最安静的地方,整日都有御医出入,杨氏也派了不少丫鬟小厮前来帮忙,身为吴询妻子的上官颜反倒不能日日守在他的床榻前。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上官颜知道了吴峥被打成重伤的缘由,因为自己,挑起了他们兄弟间的矛盾。这样两败俱伤的斗争,她不想再看到第二次。尽管她已经决定忘记吴峥,尽管她根本不爱吴询。
上官颜打算将一切都告诉杨氏,她都想好了结果,碍于吴家和上官家的面子,杨氏不会拿她如何,多半是会叫吴询写下休书,而她得偿所愿,离开吴府,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过安逸平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