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从包子到早餐,然后到了这辆大巴的品牌和发动机构造,中间按照惯例依旧穿插着掐架和风凉话,一群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他们今天的目的地。
“英灵塔呀,真是该常去,多看看先辈们都为我们做了什么,人的心胸就会更开阔一些。”一个头发全白的老爷爷说这么说道。
“坠星之战啊,我有个叔叔就是个弦炮兵,二代弦炮兵,十不存一啊。”说起那场战争,这些老人们远比别人有更多的关注点和故事。
“二代啊,还算是好的,总是能活几个,想想一代弦炮兵再想想铁骨战士,那真是用命填出来的。”有个老人叹了一口气。
宁老头儿扶了一下眼镜,今天为了参加这个活动,他不仅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黑色羊绒大衣,还用自己老伴儿的头油给自己梳起了一个大背头。
结果现在他都不敢碰自己的头发了,一碰就是一手的桂花香味,清了清嗓子他说道:
“当年追星之战,全球人口减少了一大半,说是战争不过是我们现在的说法,当时的人类是真的要灭种了,从结果上看,参战军人的死亡率远高于平均值,那些人就是抱着自我牺牲的信念去战斗的,所有战死的人都是英雄,所有参加了那场战争的人都是英雄。”
此时穿着黑色风衣没摘下粉色头绳儿的“英雄”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呆。刑老爷子微微起身看了他前面一直低着头的路俏一眼。
从兜里掏出了一个橘子,轻轻戳了戳年轻的女孩儿。
“晕车就吃个橘子。”
路俏从沉思中被惊醒,抬手、道谢、接过橘子每个动作都没有一点问题,让人根本难以觉察她的深思已经在百年间游荡了几回。
“有时候啊,我就想,如果我活在那个年代了我该怎么办。”一位行伍出身的军区老干部嗓门很大,牵动了路俏的注意力。
“那个时候就是战即死啊,我问我自己有没有去战斗的勇气呢?我当了一辈子兵,打死的敌人不少,但是综合下来,每次的存活率都不会让人绝望。”
绝望本身,才是大型战争最可怕的地方。
宁老头扭头看向他,脑后几缕随着他的动作被甩起,跟他并排坐着的刑老爷子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溅到了脸上,拿手一摸。
好香!
那个老军人摸了摸自己现在已经并不灵便的右腿,笑了一下:“我如果现在斩钉截铁地说会,那是我不要脸,但是我说我不会,那是我自己瞧不起我自己五十年军龄,所以啊,我就不知道我会不会。”
临近座位的几个老人都笑了。
他们安享如今的宁和昌平,去自比英雄那是亵渎,去否定自己那更是对不起曾经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和奋斗了一生的自己。
幸而世间不会再来一次坠星,所以他们还能如此时一般闲谈自嘲。
一个多小时很快过去了,车子驶出都城,沿着山路走了一段就到了英灵塔的脚下。
大概是因为坠星战争胜利纪念日要到了,英灵塔外停着的车辆格外多一些,老人们相互搀扶着下了大巴,拿出自己的老年人优待证走了绿色通道进了英灵塔。
路俏的老年人优待证是从来不用的,退役军人证件她也没放在心上,大爷大妈们殷殷嘱咐,她一定要去找他们,才放她去入口处排队。
“妈妈,那是天使么?”
一个小女孩儿指着上面问她的母亲。
路俏也随着她指的方向往上看去。
一个巨大的石头雕像矗立在英灵塔的顶端,修长的骨翅向前并拢,遮住了其中身材并不高大的女人。
“那不是天使,那是路乔上将。”
女孩儿的妈妈赶紧握住自己女儿的手指,用手指对着别人是不礼貌的,哪怕那只是一座雕像。
那个女人,头微微低垂,手中握着长长的弓箭,她好像在看着自己脚下的生灵,看着他们如何幸福平安,而她即将展翅而去。
在路俏的身后有一个男人在向自己的学生们讲解这座雕像:“这个雕像的名字叫做就叫‘俯瞰’是目前国内最大的路乔的纪念雕像,为什么是说是国内呢,因为在南海岛国,当地的人用一整座岛上的山为路乔打造了全世界最大的石雕造像。据说啊,当时光是在英灵塔的顶端设置一个怎样的雕像,人们就争论了几个月的时间。现在我们能找到的这一个雕像的造型预案就有五六个版本,人们大多倾向于‘女战神’的版本,就是我们在别处看见的路俏手握弓箭射向群星的那个版本。”
俯瞰?
路俏仰着头对视着英灵塔顶端那个面容平静的女人,她喜欢这个雕像,也喜欢这个雕像的名字。
在她的身后,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向着空中垂下翅膀的救世主鞠躬致意。
英灵塔,修建于战后六年,里面寄放着所有人们还能找到的坠星战争中为人类浴血奋战乃至献出生命的烈士们的遗体或遗物,它依山而建,自下而上共计十一层,在塔顶是仿造人类史上最伟大的战士之一——路乔的形象而雕凿的巨型全身造像。
这是一栋有争议的建筑,因为关于它的归属权,这个国家与联合国争吵了十六年,这也是一个有争议的雕像,因为人们印象中的路乔应该像是一个不败的战神,可这个雕像表现出的只有平淡和隐隐的疲惫。
路俏跟在那群学生的身后走进了英灵塔,仗着一张嫩皮子,她混在那个年轻男老师的身后听着他讲解这些英雄的种种。
“这里是主要陈列的在坠星战争留下的影像资料,因为马上要到战争纪念日了,所以英灵塔把一些很珍贵的资料都摆了出来。”年轻的男老师指了指大厅正中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比如这个,这是目前为止能找到的最全的铁骨战士的集体照,一共有三十六个人。”
黑白的照片是几张残损的碎片拼出来的,照片边缘虽然破碎却并没有变黄,显然是在无氧的环境下被人们精心保存。
学生们走上前看着文字介绍,最后一行“三十六人全部死于粤海战役”格外的醒目,尚且年轻的他们不禁叹息,也有心思敏感的人在展厅低沉又悲壮的配乐中被勾动了心里那点伤怀怜悯。
这样的感情,在这个大厅里激荡,只有两个人的神色毫无变化。
其中一个人自然是路俏。
路俏静静地看着那张照片,有些人的脸庞那么的年轻,有些人的笑容还那么鲜活,如果抛去英雄的身份,他们的形态其实非常的狰狞。
或是有蟹钳一样的手臂,或是有巨大的头颅,或是腿的外面附着着厚厚的骨骼,让那人看起来像是一匹畸形的劣马。
大多数的人都有一双翅膀,没有雕像上路乔的那样庞大美丽,甚至可能是可笑滑稽的。
也是这些人,在粤海战役中拖住了五艘行星级别的飞船整整五天,五天就足以让粤海避难所里百分之八十的人安然撤退到大陆的西南。
五天之后,带伤远赴战场的路乔只来得及收下最后一名铁骨战士的遗物——一个小小的玉坠子。
半截身体已经灰飞烟灭的铁骨战士双手还抱着一艘行星级战舰的残骸,他的手臂像是一对蟹钳,就是这样的一对蟹钳,撕裂了半个星舰。
看见路乔的时候,他根本已经不识得人了,嘴里叼着的玉坠子从牙齿开始碎裂的嘴里掉了出来,他说:“我家,有一棵,杏花树……”
我家,有一棵,杏花树……
路俏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一点干涩,她的手指轻轻颤抖,一枚小小的,小小的玉坠子,出现在了她的指尖。
原来,这才是我一直惦记去做的事情。
第25章 龙骨和橘子
龙骨,是庆朝王室发现的一种很特殊的物质,它能与人的身体连接在一起,让人们拥有坚不可摧的外骨骼,它也会与人的身体逐渐同化,让人与变得一样的坚韧,所以即使铁骨战士们在战争中逃过一劫,他们也会在很短的时间里身体逐渐僵化,包括心脏和大脑。
在战场上,它能让战士们获得与外星飞船抗衡的力量,脱离了战争,它也会给同一些人带来无尽的痛苦。到了战后的第三年,所有的铁骨战士都躺进了坟墓。
这就是龙骨,造就了铁骨战士这样的强大存在,又杀死了他们。
只有路俏是唯一存在的意外,她曾经一度被龙骨同化,并且是同时期被龙骨同化程度最高的人,可是机缘巧合之下,在一百年后的今天,她继承了龙骨全部的力量——她同化了龙骨,事实上她的身体不仅能够同化龙骨,还能把别的东西同化进自己的身体里。
比如这个小小的玉坠子,这个一直被她藏在胸前,直到百年之后铠甲碎裂她被人发现的时候,她下意识的把这个玉坠子埋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直到整整十八个月过去了,她才在这里找到了这个玉坠的主人。
“大虎头,我会在家门口种上一棵杏花树,就让你的玉坠子替你看着吧。”
谁能想到原本分不清是呓语还是嘱托的遗言,等了一百年才被人想起要去实现。
哪怕是救世主都未必能找到一个百年前连姓都没有的人的故乡,也就更不可能找到那不知是否还存在的一棵树。
这个和平的世界里有千千万万的杏花树,它们都比你最爱的姿态还要美,因为不再生于焦土,不再见证生死离别。
所以它们与你相伴,你一定不会觉得寂寞。
随着人流继续往外走去,两侧的墙壁上还是一些烈士们的照片和文字资料,有些文字很陌生,有些名字很熟悉,路俏一边走,一边看着后来的人们用文字记载着她同伴们的死亡。
在铁骨营里从来不服从她管束的葛成死了,没有死于僵化也没有死于战争,而是在战斗胜利之后自杀了。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因为他不识字,所以就连遗书都没有。人们之所以能对他有印象,只不过因为他是战后第一个死去的铁骨战士而被史学家们多写了几笔而已。
罗小飞和詹秋雁都熬过了战争,他们是在结婚之后的第四个月一起死在了新房里的,也算是应承了他们的誓言,做了一对永远在一起的鸳鸯,只不过詹秋雁是死于身体僵化,罗小飞是自杀而去罢了。
心中没有痛苦的人是永远不会理解自杀者的,因为死亡的恐惧才是人类自有文明以来最想战胜的敌人,文明本身就代表了人类的群体意志。所以,自杀,就是一个人类个体对这个强大敌人的全盘投诚。
葛成也好,罗小飞也好,他们没有赢得坠星之战的胜利,但是他们等到了战争与死亡之间的那一线光明,沐浴着这样的光,他们又在与死亡的搏击中缴械投降
走过遗物陈列馆,路俏并没有见到什么能够引起她对伙伴回忆的东西,大概是因为真正宝贵的东西总是随身携带,想来这些人大概是觉得哪怕和自己一同湮灭,也胜过在那个无望的世界上两相分离吧?
在遗物陈列馆的出口处,一套青色的庆朝宫女服装款式的衣服被悬挂在玻璃柜里,年轻的老师对他的学生们故作神秘:
“你们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有一套前朝宫女的衣服么?”
“这也是遗物?”有的学生仔细打量着宫女服装上面的绣线,非常不解,“老师,这件衣服明明是现代制成品。”
作为历史专业的学生,他们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年轻的老师有一同偏棕色的短发,身体有些偏瘦,脸部的轮廓柔和可亲,一看就是一位在学校里人气很高的师长。
“因为,最早接收铁骨战士改造的那群人,就是庆朝皇宫里的宫女呀。”
路俏并没有听见他这段让学生们都惊叫了起来的解说,因为另一边陈大妈和刑大爷已经看见了她,招手让她过去一起走。
聊完了宫女与铁骨战士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之后,那位男老师抬起头,发现那个默默跟在他旁边的年轻女子已不见了踪影。
“这么多年了还对自己的外貌没有自觉,长得那么漂亮怎么可能不被人发现呢。”
他这样自言自语了一句,又带着自己的学生们走向了与路俏完全相反的地方。
……
回程的路上,老人们的情绪并不高,明明英灵塔他们每年都至少来一遍,可是每次他们都觉得自己又被沉淀了一分。
刑老爷子沉默地给一个橘子剥皮。在十几分钟之前,他看了第十次山巅狙击战的战场复原视频,当演员扮演的韩玉致上校只剩一只翅膀还抱着一个陨石级别飞船试图撞击另一个行星级星舰结果失败的时候,这个老爷子的手上青筋毕现,弄得陈大妈只能先停下给自己擦眼泪的手赶紧去安抚自己家这个外冷内热的糟老头子。
上了车之后,陈大妈开始跟刑大爷算账了:“你说你,连个视频都不能让我好好看,激动什么?不知道你自己血压高么?!”
刑大爷继续剥橘子皮,假装自己听不见。
在文献展馆里,宁老爷子也被一个烈士手书的一副字给弄得心里发苦,字的水平如何且不说,单说内容已经让宁老头儿捶胸顿足了
“不战不死无奈何,此战必死奈我何。”这样一个痞子气十足又乐天的年轻人,就这么去参加了一场“此战必死”的战争,然后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那里。
一个人不畏死亡,自然是死神也对他无可奈何,可他还是死了,任由一百年后一个满头桂花头油香气的糟老头子对着他的字迹长吁短叹。
“这么和我脾胃的一个人,怎么那么就死了呢。”
他喟叹许久,精神不振,直到此时听见了现在陈大妈对刑大爷的数落,倒是让他迅速恢复了过来。
哎哟,刑老冰棍果然是个妻管严,现在就知道闷头弄橘子。
宁老爷子乐得看戏,津津有味的样子就差抓一把瓜子慢慢磕着了。
趁着陈大妈不注意,刑大爷捣了一下老宁头的腰。
“哎哟!你挨训就挨训,你打我干嘛呀?!”
把橘子瓣儿给了自己老伴的刑大爷只说了四个字:“桂花味的。”
言下之意是如果你不帮我解围,那我就跟别人说你擦桂花味的头油。
半分钟前还做看戏状的宁姓老外交官立刻怂了,他清了清嗓子跟车里的同伴们说:“路上还有一个小时,咱们也不能一直这么干坐着,要不咱们就唱歌吧。”
手往下一大,他先起了个头:“我与漫天星辰作别,今夜我要离家远行。”
他唱的这首歌就叫《星辰别》,曾经是弦炮兵们中间最广为流传的歌谣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