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咏摇了摇头说不上来,他对吃这件事儿其实还跟小孩子一样,看见什么好吃馋什么,但要说自己真心想吃什么,还真是没什么。
用陈大妈的话来说,就是这个孩子玩性大,心思不在饭碗上。
姐姐带着弟弟两个人晃晃悠悠地横穿了一个小巷子,天咏的手上又被路桥塞了一串冰糖草莓。
外面的冰糖壳子是硬糖的,咬在嘴里咯吱咯吱的脆?草莓现在还没到正经上市的时候,草莓吃起来不够甜,也没怎么有果香味。但是,用来应付这个活了一百多年都没有吃过草莓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和姐姐肩并肩地走,天咏一手抓着冰糖草莓,另一只手的手指头勾啊~勾啊~……就想能够到路俏的手。
路俏此时正在纠结今天是吃排骨米饭还是吃黄焖鸡饭,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这个“小男孩儿”的纤细小心思。
天咏的眼睛也往姐姐的方向瞄,这样斜眼看了半天,她总算抓住时机碰到了姐姐的手臂一握,下一秒他就被踹翻在了地上。
身为军人的路俏毫无防备的被抓住手臂,自然会反应剧烈,而天咏毫无准备地被踹翻在地,那反应也是非常的出乎人的意料。
一层几乎肉眼可见的磁场将方来来的身体整个包围了起来甚至裹挟离开了地面,在那磁场当中,能看见少年的脖子上发出了红光。
那里也就是名为天咏的这块芯片被植入的地方。
很显然,身为铁骨战士,路俏下意识的攻击动作也激发了天咏作为人工智脑的防备机制。
一个人手臂上红色的纹样如同鲜血勾勒的藤蔓,另一个人的身上电光闪烁,脖子上的红光带着不详的预警。
这样的防备只在这一瞬,下一刻,他们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又过了一秒钟,天咏收回了自己的防御程序,整个人重新站在了地面上,路俏手臂上的控魂丝也已经悄然无踪。
同样消失的还有刚刚的融融温情。
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像是那串躺在地上的冰糖草莓一样,一点点的碎裂,只剩红色的汁水浸染了地上的薄雪。
两个人都前所未有地意识到,有一些东西,真的是再也回不去了。
天咏自己很小心地回过神去拍身上的土,这件是姐姐给他买的新衣服可不能弄脏。
道旁只有几个零星的行人,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在短短的三四秒中,这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退役的救世主和一个现役的顶级智脑都心虚地往旁边看了一眼,发现确实没有什么人用惊讶的表情看着他们,都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我们去吃鱼头砂锅吧,路俏说,经过刚刚的事情她已经全然忘记了,在几个小时之前才刚刚吃过了剁椒鱼头。
天咏自然不会提醒自己的吃货姐姐,她晚餐的提议已经完全违背了她平时“一天不吃同一种食材两遍”的小癖好。
他们两人都想尽快揭过这一幕,于是,少年很自然的握住了他姐姐的手,两个人一块儿继续往前走。
与此同时,在这一座城市两个不同的地方,有人做了同样的动作:
摔掉自己手中的笔,一只手揉一揉额头,然后拿出电话。
“老师(路俏)被一个交通监控拍到了不正常的行为,调查那条路周围的监控,排查所有可能看到他们两个人的动作的人。”
“所有人都查,包括楼上的一位住户。”
这两个人一个叫章宿,一个叫林卓。
吃过晚餐的两个人,又慢悠悠地溜达往回走的路上,雪已经有几公分厚了,天咏蹲下身团了一个雪球轻轻地打在路俏的身上,路俏不动声色,在走过一棵马尾松的时候,她猛地往上一跳,伸手摇了一下树枝,让上面的积雪落了天咏一头一脸。
天咏正要回击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他看了看电话又看看自己的姐姐,露出了一个特别甜美的笑容。
路俏会意地点点头,把弟弟一个人留在原地里接电话,她自己双手插在衣服兜里,慢慢的继续往前走着。
时间从来是一个最冷酷的旁观者,他眼睁睁着看着人们聚散离合,眼睁睁看着人们生老病死,绝不插手,绝不挽回。
他们两个人都被这样的时光改变,无论怎样的亲密,也都有不能回头的分歧。
在一百年前她就知道,她的弟弟一定会长大的,可能未必是她期待的样子。其实她的期盼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很低很低——只要能见到,只要能重逢,已是世上最美、最美的幸福。
这样的幸福,她经历过一次,毁灭过一次,又多出来的这一次,无论被扭曲到了什么程度,那也都是她的美梦了。
所以,那点小小的磕磕绊绊,小小的言不由衷,小小的互相隐瞒,她都不放在心上。
面无表情的路俏眼中的光异常明亮,她的鞋子踏过雪地,一步一个脚印。
走进小区大院儿的路俏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眼镜,熟悉的制服笔挺,只是胸前再没有了stj的牌子。
我们的林大监察官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的任务对象面前,就连那一种隐隐的气急败坏,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路上将,我在五个小时前刚刚入职新职务,你能不能,让我省心一点点。”
双手插兜的女孩儿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哦”了一声,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路俏你能不能讲讲道理?你又把人踹飞了到了几米之外。”
“你们又在监视我?”
“不是我们在监视你,你们就在交通摄像头底下玩超人级别的飞踢啊!摄像头底下啊!我今天到现在还没吃饭呢,路俏你讲点道理吧。”
林卓自己没意识到,其实今天是他第一次叫这个人路俏,他以前对她的称呼是stj498,是“那个人”,是一个代号,是一段荣耀,是一个任务。他今天叫她路俏,是真正把她当做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听到林卓只说飞踢,路俏的心里已经了然,看来他们这群人并没有发现天咏的异常。
真好,这些人从来不会看见不该看见的给她惹麻烦。
总是给别人惹麻烦的某人在心里给林卓和他统领的猛男别动队点了个赞。
“哦”,不管心里怎样的赞许,路俏仍是板着一张水泥脸回应了一个单字,有所进步的是,她终于回头看了看这个一直跟在他后面絮絮叨叨的林大保姆。
对方已经从她的行为保密说到了她的日常生活。
挺烦了某人慢悠悠地跟他说:“我记得我是一个脑残,你跟一个脑残讲道理。”
“我再相信你是脑残我就跟你姓。”
知道自己被路俏玩了两年的林卓听见脑残两个字儿就悲愤欲绝。他确定了四周并没有人,语气是越发急促了起来。
跟我姓,跟姓这件事儿,在一百年前可有别的说法,路俏又回过头又上下打量了林卓一遍,又把头扭回头。
“嗯,那你还是不信比较好。”
在他们身后,刚刚被自己那个姓章名宿的徒弟用言语修理过一遍的天咏,看着一个男人神情激动地跟在自己的姐姐身后,手上又发出了一阵的电光。
第57章 雪夜里
林卓正被路俏说的话噎得不要不要的,在他前面一直走的女孩突然转过身拉了他一把。
啊,怎么了?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监察员林卓本人的反应也十分之敏捷,毕竟也是受了多年的专业训练。
但是,没有人教过他如果被“钢夹”夹住了手。该怎么挣脱?是的,对他来说,路俏的那只手就好像一个起重机的钢夹,根本无力挣脱。
如果把林卓的战斗力定为一百,那么他的教练教给他的就是他该如何对付战斗力从零到一百五十的人,肯定不会想到教他“如果面对战斗力五万的人应该怎么解决”。
唯有的几种解决方式大概就是,第一自杀,第二他杀,第三投降……这还用教?
现在,战斗力为一百的林卓像是一个气球一样轻盈地被路俏甩到了她身后的另一个方向。
而就在他原本站着的位置,方来来好像突然出现一样站在那。
“来来,好久不见。”
林卓对着少年打了个招呼,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就在一秒钟之前他和死神擦肩而过。
路俏看着天咏,表情非常之严肃,天咏的脊背瞬间挺直,他知道,姐姐是真的生气了。
他一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竟然对别人出手——这是犯了姐姐的大忌。
“那个……好久没见,我有点太热情了。”在姐姐不含任何感情的目光里,天咏林卓笑出了一脸的“哥俩好”。
林卓看看面前这个方来来,直觉有点不对。
干他们这一行,从来都是要在细微中发现问题,这个方来来以无论是手上的动作还是脸上细微的表情,甚至躲避路俏的眼神的心慌样子,都让林卓觉得,现在的这个少年对自己确实充满了敌意。
这是为什么呢?
他询问地看向路俏,路俏慢慢转头,回他一张面瘫脸。
看着这张脸他就觉得堵得慌!
再去看看方来来,高大的少年身体已经放松了下来,那只原本微握作势要发力的手已经泄了力道,此刻正充满保护意味的搭在路俏的肩膀上。
林卓突然明白了方来来为什么会对自己有敌意了。
看样子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路俏是谁,也知道了,路俏到底是被谁带离这里两个月的。
所以这个少年现在把自己当成了敌人,也就是把路俏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这么一想,林大保姆感觉到了由衷的欣慰。
能让路俏有一个感情的寄托,不就是他们把方来来送到这里的一个主要原因吗?
路俏没说话,林卓的表情变幻有点复杂,她盯了一会儿才确定对方没有发现方来来的异常,或者说,他已经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解释了方来来的异常表现。
这样就好,松了一口气的路俏拍了拍自己肩膀上那只大手,不容拒绝地指了指前面,示意天咏先离开这里。
林卓不是傻子,天咏如果再轻举妄动,即使这个监察官的脑洞比海沟还要深,他也能分分钟就察觉到方来来有问题。
天咏有虽然一点不情愿但是也不敢再惹恼自己的姐姐,他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走出了路灯照射的范围。
这里再次剩下了路俏和林卓两个人。
林大保姆突然想到了什么,把脸上欣慰的表情抹掉,换成了兴师问罪。
“你,当时什么意思?”
“什么当时?”还在想着天咏的路俏有一些不解,她抬头看看她的大保姆先生。
武力值能连爆三千个表的少女一脸无辜,看的林卓心里火气乱窜。
“当初,我、我来接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嘱咐我说,让我把你跟方启航葬在一起。”
这一句话让他辗转反侧的好几天,又因为后续的种种军事准备和他自己的猜(脑)测(补),简直变成了一场旷世悲情剧。
孤身赴死什么的,永葬深海什么的,让他在那些天里一直夜不成寐,就怕自己闭上眼睛再睁开,看见的是面前这人冷冰冰的尸体。
“哦”路俏恍然大悟。
“那确实是我的心愿呀。”她很认真地说。
生前不能相守,死后能够常伴,也算是她和方启航这对夫妻的好结局了。
林卓只觉得有一口气儿提到了胸口,又散了下去。
“你知不知道?在那样的时间那样的地点,你对我说了那样的话,只让我觉得、觉得……”
想想那段漫长的时光中自己的煎熬,林卓觉得有一些话已经说不下去了。
他曾经无数次的想过,如果路俏真的死在了海里,那自己是应该立即举枪自杀,还是向世人公布路俏再次为这个世界付出所有之后再举枪自杀。
种种的纠结都盘踞在他的心里,让他感觉自己都不再是那个曾经的自己了。
所谓“正义”永远是公众的利益,人们在拥护正义的同时却没有想过,会不会有曾经维护了这个世界的人因为太过强大,而被人们防范,利用和伤害。
因为不被“掌握”的力量可能会伤害“正义”。
可是谁又来维护这个“保护者”个体的利益呢?
在力量面前,包括他在内所有人是弱者,路俏是强者;而在公众“正义”面前,所有人都是强者,只有路俏是弱者。
原因是因为,她善良、沉默、温和。
当他想明白了这个道理的时候,他感觉到难堪,这种感觉甚至远超于他自己心中对路俏的愧疚,因为他发现自己的信仰出现了裂痕。
为一个人,还是为一群人,无论是一个还是一群,有哪一个是应该牺牲的,哪一个又是活该被剥夺的?
当他开始纠结于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已经做不了监察官了。
所以,在stj解散之后他拒绝了升为特监局海外分理司司长的机会,和他做出同样选择的,还有他的一些下属。他们一直在等,等来了路俏安然无恙地归来。
在得知针对路俏的特勤部即将成立的消息之后,他第一个申请进入特勤部,并且被委任为部长。
这个女人已经打破了他的信仰,那么他也要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找出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真正该有的认知和答案。
路俏并没有想到,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林卓的心里已经进行了一场世界观都打碎重组的矛盾思考。
而这一些的原点就是在她自己身上。
她只是晃一下脑袋,又弯下腰去捡起了一个沾满了积雪的松果。
“战争之前,肯定是要交代遗言的。”
她说。
“没有人知道自己会不会死,我们只能争取让自己别死,而不能保证自己,真的不会死。”
这里的我们,指的自然是那群曾经和她并肩战斗的铁骨战士。
林卓又被噎了一下,这次不是因为逻辑上的碎裂感,也不是因为觉察到自己被调戏了,而是心里猛地一震,就是就说不出话来了。
“遗言,例行公事而已。”除了你之外也没什么人能够交代了。
后面那句话路俏觉得说出来有点惨,又默默吞了回去。
女孩儿用嘴吹掉了松果上的积雪,看似随意地把松果往远处一扔,在几十米外,一个贴着树下躲着的年轻人顶着一头一脸的雪默默地站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