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几乎都化成一片废墟,到处是躺着或者坐着的伤者,呻.吟声此起彼伏。城中的医馆已经自发前来救治,但大夫跟伤者的比例仍然严重不足,很多人都没无法得到及时的救治。
“已经通知靖远侯了吗?”谢云朗一边走,一边问道。
冯邑又是一愣,心虚地回答:“没,没有。”地动来得猝不及防,他哪里能想到那么多。
谢云朗回头看了他一眼,压下心中的不满。地动发生到现在已经不少时间了,这个大同府知府到底在干什么!这种人是怎么做到一府之长的?到此刻不是问责的时候,他尽量平和地说道:“现在人手严重不足,还有不少人被压在废墟底下,需要更多人来帮忙清理。赶紧派人去向靖远侯求援,然后将附近乡镇的药材和大夫全部调来。”
“下官这就去办。”冯邑汗颜。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嫩得就像刚步入官场的新人一样。
市集上正在搭设临时的棚户,用来放置伤患,但数量远远不够。谢云朗也没闲着,主动帮着当地百姓从废墟上扛木头,用作棚户的支架。书墨看到了,连忙拉他:“公子,您快坐在一边,让小的来!”
谢云朗轻轻推开他:“你去里头照顾伤患,现在人手不足,谁都不能闲着。”
书墨张了张嘴,自家公子就是个文弱书生,哪里干过重活?可他们目之所及,皆是惨状,哀鸿遍野,现在的确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了。
“相思啊!相思你在哪儿!”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谢云朗转头看到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拍着双腿喊叫,立刻走过去问道:“老伯,你怎么了?”
乔叔只觉得眼前的男子如芝兰玉树般出众,但现在也无心欣赏,指着不远处的一堆废墟,哽咽道:“我孙女和远房的侄子下午到市集上来玩,至今未归。有人说看见他们到食肆里头去了。我担心他们凶多吉少啊!”说完,眼角就溢出泪水来。
“你别着急,官府的人正在全力寻找生还者。旁边有凳子,您先坐下吧。”谢云朗宽慰道。
“我,我……”乔叔心里火烧火燎的,怎能不着急?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侯爷把沈氏留在大同,沈氏若有个三长两短,他要怎么向侯爷交代?何况相思也不见了。
可着急也不是办法,他这身子骨,不能去帮忙,不拖累人家已经算好的了。
就这样过了两日,伤亡的人数一直在上升。那座倒塌的食肆底下挖出了不少的尸体,基本都是被大石或者横梁砸死,但也有几个幸存者。随着时间流逝,下面的空气只会越来越少,活着的几率也越发渺茫了。
乔叔就坐在附近的棚户里,一直没有回去。每挖出一个人,他就站起来看看,心中既怕看到沈潆和相思的尸体,但又存着希望。他发现那个来安慰他的年轻人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一直在忙碌,原本整洁的衣裳上满是脏污,手在微微颤抖也没吭声。
乔叔听旁边的人都喊他大人,才知道是个官。
这年头,肯这样亲力亲为,不辞劳苦的官吏实在是少见了。
“闪开,都闪开!”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乔叔连忙朝棚户外面看去。只见一匹快马当先,风驰电掣般地往这边狂奔而来。骑马的人正是裴延,他的双目通红,不等马停稳,就从上面跳了下来,一个健步跨进棚户,四处看了看。
“侯爷!”乔叔蹒跚地走过去,两日未吃东西,实在没什么力气。
“人呢?”裴延抓着他的手臂问道。
“在那底下,还没有挖出来。”乔叔伸出手,颤抖地指向不远处。
那是整个市集最大的一片废墟,坍塌的砖石木块堆得像个小山丘一样,不少人在搬上面的石块和巨木,都是房屋原本的建材,只是进度缓慢。
裴延倒吸一口冷气,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大石。距离地动已经过去两日了,人还没有找到……这些东西压下来,人会没事吗?他摇了下头,摒弃脑海中不好的念头,直接走了过去,独自开始搬那些又重又大的石头。
人群中有官吏认出了他,心中大惊,赶紧跑去禀报冯邑。冯邑累瘫了,正躲在棚户的后面。谢云朗这个上官没有歇着,他自然也不敢当面说累。可他到底是肉体凡胎,实在扛不住了,偷偷找了个无人的地方休息。
冯邑躺在一辆装着稻草的板车上,双手捂着耳朵:“什么事都等我睡一觉再说。”
“不行啊大人!”那官吏小声道,“靖远侯来了!”
冯邑一个挺身坐起来,扶正官帽:“怎么这么快?我以为从前线的军营到这里,少说也得花两日的光景。他人在何处?”
“在外面搬石头呢。听说底下埋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还没挖出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冯邑赶紧从棚户后面走出来,看到裴延的身边已经围了不少人。有的是他的部下,有些则是城中的百姓。他们纷纷劝他不要蛮干,可他仿佛听不见一样,独自抱着需要几个人合抱的巨大石块下来,气喘如牛,汗如雨下。
谢云朗走到附近,说道:“侯爷,你这样会弄伤自己。”
裴延看了他一眼,好像不认识他,继续旁若无人地搬石块。他的双手已经被坚硬的石块磨出道道血痕,指甲里全是污泥。可他好像浑然不觉,眼神坚定地在寻找什么。
谢云朗知道,裴延现在看起来与平时无异,但浑身燃烧着一种强大的信念。那信念如同巨龙一般,仿佛要冲上云霄,有着毁天灭地的能量。他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在听到皇城的丧钟时,也是如此。那种濒临绝望的崩溃,巨浪般将自己吞没,眼前只剩无尽的黑暗。
他知道一旦支撑裴延的那个信念破碎,结果便会如同地崩山摧般惨烈。
“侯爷!”周围的人此起彼伏地叫着,但裴延谁都不理。他们纷纷猜测,这底下究竟埋了什么人?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堂堂靖远侯失态至此。
“别说了,快帮忙吧。”谢云朗对左右说了一声。当初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度过来的,可能因为家族和妻儿,才慢慢地接受了事实。此刻看到裴延,感同身受,想帮他一把。
但愿他想救的人,还活着。
裴延在离开军营之前,还是点了一批士兵,让昆仑和青峰领着,赶来大同增援。他们是步行,紧赶慢赶,还是比裴延晚了半日抵达。这几百人的队伍各个累得疲惫不堪,但谁也不敢提休息的事,立刻开始清理现场的废墟。
有了他们的帮助,速度总算加快,压在土堆上的大石块基本都被搬开了。
裴延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只要沈潆活着,只要她还活着,他愿意减寿,甚至可以放弃这满身的荣耀,只求老天爷将沈潆还给他。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对她有这么深的感情。大概因为从没得到过什么,所以唯一握着的东西,才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开。
他的力气已经完全用尽,累得毫无知觉,手麻木地挖着土,喉咙干涩得几乎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可他顾不得,停不下来,也根本无法停下来,反而更加用力地挖着。
乔叔等人从未见过裴延如此,有些被他吓到,心中不忍。已经过去两日半,生还的可能越来越小。但谁也不敢告诉裴延这件事。
“这里好像有人,快来帮忙!”谢云朗高声说道。
裴延抬起头,迅速地奔过去,看到沙土里露出衣裳的一角。是翠绿色的锦袍,十分眼熟。
他一把推开谢云朗,自己跪在旁边使劲地刨土,终于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渐渐露出来。他狂喜,用背强行顶起她上方的巨木,其它人七手八脚地把沈潆抬了出来。她下面还有叠在一起的几个人,每个人都尚有微弱的呼吸。他们运气算好,这个地方刚好被两个交叠的横梁木顶住了,恰好留出空间,所以他们没有被巨石砸到,也有呼吸的余地。
“沈潆,沈潆。”裴延不敢碰沈潆,怕她身上有骨头受伤,只用手轻拍她的脸颊。他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张着嘴巴,发出“啊呜”的几个闷声。
谢云朗看见躺在地上的人,暗暗吃了一惊。这不是……裴延的那个妾室?她怎么会在此处?
他皱了皱眉,地上的那个人仿佛动了一下,恍惚间好像听到她说了句:“裴章……好疼啊。”
第66章
她的声音很轻,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无意识地叫了这么一句。裴延的注意力全都在她的伤势上,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听见她喊疼。
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顶,试图安慰她。
可站在一旁的谢云朗十分震惊,双手慢慢在袖中握成了拳。他不像裴延一样关心则乱,而是个冷静的旁观者,他十分确定听到了那个名字。普天之下,能叫那个名字的,只有当今天子。而敢直呼天子名讳的,该是何种身份?
他的心跳很快,之所以确定,还因为这句话似曾相识。
记得那是皇上刚登基那年的端午,他和高南锦进宫参加大宴。开席之前,皇后迟迟不至,皇上也离席了。他忽感肚子不适,在内侍的指引下,去了明德宫附近的花园行个方便。等他出来,听到假山的那边有动静,鬼使神差地绕过去看了一下。
他看见盛装的皇后坐在地上,皇上站在离她不远的凉亭里头。此处没有旁人,气氛却有些凝固。
两人好像因为何事闹得不愉快,所以僵持着。
“裴章,好疼啊。”皇后揉着小腿肚子,扁着嘴轻声道。
本来皇上正板着脸,听她这么说,便从凉亭那里走过来,把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我能不去吗?”皇后小声问道,“人太多,我不习惯。”
皇上妥协:“不去便不去吧,我自己应付。我先带你回宫休息。”
那是谢云朗第一次知道,她可以直呼皇上的名讳。他们毕竟是患难夫妻,她陪着皇上度过了最艰难的那段岁月,地位自是不同于旁人。在这深宫里,等级森严,规矩繁多,也唯有私下相处的时候,他们才不用做帝后,而是最真实的夫妻。
而自己,不过曾在她的生命里留下过轻轻一笔,再无痕迹。他选择了不打扰,远远地看着,并真心低祝福他们。
他一直以为皇上是对她好的,尽管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进了宫里,哪怕宫里宫外流言蜚语一堆,他也始终相信,他们是相爱的,可以克服一切困难。皇上只是身在其位,有不得已的苦衷。
直到那夜宫里传来的丧钟,打碎了他一直以来的信念。
他开始深深的自责,甚至想质问皇上,为何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好。可他只是个臣子,根本没资格这么做。于是在她离开的日子里,他痛悔没有早一些向她解释年少时的误会,没有郑重地向她道过歉。他们每个人,都只会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好处。
此刻,他又听到了这句话,一字不差。
这世上或许存在很多巧合,可是这样的巧合,绝不仅仅是偶然。
谢云朗的胸膛起伏,脑子里飞过地闪过一连串的念头。她到底是谁?她跟皇后娘娘重名只是巧合吗?或者,她根本就是皇后娘娘?
虽然不可思议,但怀疑的种子埋下了,他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附近的大夫听说这边挖出了几个幸存者,连忙赶来,喊道:“让一让,让一让!”
这个时候,没有身份的高低贵贱,唯有救死扶伤才是第一要务。
裴延起身,将位置让给大夫。
大夫仔细检查了一下沈潆的伤势,扭头道:“快拿两块木板来。她可能伤到腰了。”
青峰闻言,连忙指使昆仑去拿,然后问道:“大夫,她没事吧?”
大夫一边忙碌,一边回答:“无性命之虞。”
听到这句话,裴延终于松了口气,然后身体仿佛被掏空,整个人轰然倒了下去。
“侯爷!”青峰大惊,忙从背后抱住裴延。但还是没能撑住他,两个人一起跌在了地上。
*
沈潆看见自己穿着皇后的华服,慢慢地登上云阶。云阶高耸入天,上面的云台摆着香案,有个穿着龙袍的背影,像是裴章。他在祭天吗?
她不由地停住脚步,看了看四周,茫茫然。她不是死了吗?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云阶底下似乎站着文武百官,还有徐蘅,高南锦那些人。有人在催:“皇后娘娘,快上去吧。”
“皇后娘娘,皇上在等您啊。”
那声浪不断地推着她往高处,她的双脚仿佛踏在云朵之上。云台上的人一直离她很远,她好像走了很久,都没有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云梯坍塌,她从上面重重地摔了下来,头顶的凤冠掉落。
周围都是哄笑的声音:“看看这位昔日的安国公之女,曾是何等风光。”
“一国之母,竟落得如此狼狈。”
“从云端跌落进泥土里的感觉如何啊?”
沈潆捂着耳朵,抬头看到云台上的那个人仍是岿然不动。她下意识地喊了声:“裴章,好疼啊。”
可那人依然背对着她,仿佛听不见一样。
她是真的疼,骨头如同被打碎了,疼得呼吸都很困难。她又高声叫玉屏,叫高南锦,希望有人能来帮帮她。
……
绿萝坐在床边,用布仔细给沈潆擦脸。听到她一直迷迷糊糊地发出声音,把耳朵凑过去听。
“玉屏……阿锦……”
绿萝重复了一遍,奇怪道,这两人是谁?听都没有听过。
易姑姑从外面进来,手里端了一碗很稀的米粥,问道:“怎么样,姑娘醒了吗?”
绿萝摇头:“还是迷迷糊糊的。”
易姑姑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沈潆的额头,把稀米粥一点点地喂进沈潆嘴里:“没有发热就好。大夫说姑娘困在废墟底下两日了,没有进食,身体虚弱,有个头疼脑热的很正常。我们要小心照顾着。”
绿萝叹了一声:“还不知道红菱怎么样呢。地动发生的时候,她应该就在姑娘旁边,怎么姑娘找到了,她还不见人呢?”
“乔叔不是在那里等消息吗?相思姑娘也没找到。但吉人自有天相,别太担心了。对了,侯爷那边怎么样?”易姑姑问道。
“青峰说侯爷太累了,体力耗竭才会昏过去,没有大碍。要不是侯爷和谢大人,姑娘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救出来呢。”绿萝搬了张杌子,坐在旁边,双手托着下巴,“说实在的,我有点担心。记得小时候家乡发水灾,附近村镇的物资很快就用完了。有穷人家开始卖小孩,还有的抓田间的老鼠吃,瘟疫慢慢就扩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