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下午自己主动要下田干活呢。”姚二嫂挤挤眼,小声笑道,“她呀,我看现在是怕了你了。”
生产队干活不比自己家,姚大嫂和姚二嫂这会儿再去干活,也不算工分了,干脆就都不去了,妯娌两个,一个去收拾准备做晚饭,一个就去打水浇菜。江满扶着肚子,拉着江谷雨回自己屋里。
这两间屋,是原主和姚志华结婚的房子,茅草,土坯,很小的木头窗户,这样的房子,江满上辈子只在博物馆和民俗风情园见过。当地农村都是这种房子,放眼望去,整个村庄一片灰突突的。
姚家老宅子一排八间房,老二姚志军和老三姚志华都住这边,老大姚志国家里孩子多,住不下了,前几年已经搬到到后头四间房子,不过并没有分家,干活吃饭还都在一起,一大家子,数数十五口人。
屋里光线很暗,但收拾得十分整洁,一张床,一个抽屉桌,两口木箱和两把椅子,抽屉桌上用铁质书撑立着一排书,主要都是中小学课本,还有些零散物件,小圆镜子,梳子,搪瓷缸,牙刷牙膏,也就没别的了。
拉开抽屉,里面居然有一把老式的木柄金属框的放大镜,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还有几把刻刀,倒是没看见有印石。
姚志华果然是在城里读过几年书的,就比如,这年代农村很多人家里都看不到牙刷牙膏。
“糟糕,去供销社忘了给你买牙刷了。”江满嘀咕一句。
江谷雨则说,她平常在家也没用牙膏,嫂子进门当家,一分钱都攥得紧紧的。“我平常就是用纱布条缠在手指上,用盐水擦擦。”
“那不方便,下回去镇上,记得给你自己买牙刷。”
江满拿起那面巴掌大的小镜子,看了看,其实不用看她也知道,原主跟她,实在长得太像了,五官精致,面容耐看,几乎一模一样。
要说哪儿不一样,大概就是原主性子内向安静,平日里总是眉眼温顺的,而“低眉顺眼”这个词,就不大可能出现在江满身上。
她把镜子翻过去,后面是经典的红色的工农兵画像。
大家大口的,江满开始盘算着,吃饭该怎么吃。且不说她对着姚老太那张脸会反胃,就说江谷雨,要跟姚家一大家子一起吃饭,男女老少的,肯定也别扭。
正想着,姚二嫂笑嘻嘻伸头进来:“她三婶,大嫂说晚上煮点荞麦粥,吃玉米饼子,谷雨妹子来了,再炒两样茄子、豆角,弄点小咸菜。我寻思你刚出院呢,用不用专门给你做点啥饭”
“不用了,我要敢那么娇贵,又得找骂。”江满一笑说,“二嫂,有个事倒要麻烦你,别人我麻烦了也没用,就是医生交代我,要少吃多餐,每顿饭少吃,一天吃五顿,叫我最近不要太走动,说我这次太凶险,最好还是卧床。”
“哎,我知道了。”姚二嫂立刻说,“回头我把饭给你送屋里来,我跟她奶说,上午下午你得加餐做饭。”
瞧,跟明白人说话就是痛快。江满忙笑道:“对,就是这个事儿,可谢谢二嫂啦。”
她说着拿出一包东西,是用油纸包的两块鸡蛋糕,往姚二嫂衣兜里一塞,小声说:“二嫂,这是谷雨给我买的,统共就这么几块,人多实在不够分,你拿两块给招娣、领娣吃。”
“哎,这我可不能要。”姚二嫂忙想推拒,“你瞧你大着肚子,俩丫头怎么能从你嘴里抢食呢。”
“二嫂瞧你说的,咱们家,不是数着招娣和领娣最小吗。”
“那我,就拿着啦都是她三婶心疼俩丫头。”姚二嫂摸摸衣兜,喜滋滋出去了。
看着日落西山,姚家人下工的放学的,一个一个陆续回来了。江满懒得出去,再说她是“苦主”,脸都撕破了,她凭什么出去主动跟姚老太说话呀,索性就和江谷雨继续呆在屋里。
姚老太扛着锄头进来,叫她姚老太,其实才五十几岁,农村早婚早育,大孙子姚高产都已经十四了。
“高产,你三婶回来了吗人呢,咋都没见个人影”姚老太站在院子里大声嚷嚷。
“不知道啊。”姚高产也大声冲厨房里问,“妈,我三婶回来了吗”
“回来了。”姚二嫂抢着说,“三弟妹下午不就接回来了吗,医生交代了要卧床静养,在屋里呢。”
姚老太气得用力瞪了姚二嫂一眼。她故意大声喊叫,无非就是想逼着江满先出来跟她说话。
江满跟江谷雨对视一眼,江谷雨一把拉开门,站在门口不冷不热地问:“姚家婶子,不是你让大嫂二嫂去接我姐出院的吗,我们下午回来,你不知道”
“不许再给我了,再给我不高兴了。”肖秀玲笑着说,“杨杨要跟小弟弟小妹妹分着吃,你这么大月份了,自己好歹注意点营养。”
江满从肖秀玲家回来,看着中午时分了,小孩子们都放学了,就回家又拿了一盒饼干,加上肖秀玲给回来的,配了两盒,再去肖四叔家。
肖四叔家就在老姚家前一排,四叔四婶去干活还没回来,大蛋二蛋放了学,兄弟俩正忙着烧火做饭。肖四婶老说没闺女,倒把这兄弟俩训练得都能洗衣做饭。
江满当面跟两个少年道了谢,把两盒饼干送给他们吃。两个半大孩子也知道这东西金贵费钱,怎么也不肯要,江满就硬给留下了。
姐们俩慢慢散步回到姚家,井淘完了,姚老头蹲在树荫下抽着老烟袋,姚老太站在旁边,也不知叽里咕噜正在说什么,看见江满和江谷雨回来,眼皮翻了翻,不甘不愿地把嘴闭上了。
江满便带着江谷雨昂然走过。
又是姚大嫂和姚二嫂做饭,走到厨房门口便闻到一股呛人的辣椒味儿,江满呛得咳嗽了两声,赶紧回自己屋里。
午饭仍旧让江谷雨去端过来吃,辣椒炒茄子,掺了玉米粉和白面的槐花饼,大约玉米粉不够黏糊,槐花和玉米粉黏不到一起,才少加了一点白面进去,有一股洋槐花的清香味。本来是节省粮食的农家饭,江满吃着倒挺新鲜。
下午等姚老太他们都出去干活了,江满便又给自己加了顿餐。中午槐花饼吃得挺饱,她就叫江谷雨给她烧个菜汤喝。院子里现成的菜地,江谷雨就摘了个嫩番瓜,切成丝给她烧汤。
“姐,这老太婆可太欺负人了。”江谷雨气呼呼地从厨房出来。
“怎么了”
“都跟她说了,她明知道你要做饭,一滴油都不留,全锁到柜子里去了。还有鸡蛋,早晨我捡了五个鸡蛋,家里十几只鸡,上午一准还有下的,我寻思番瓜汤放个鸡蛋好吃,去鸡窝里一看,一个都没有,肯定是她都拿去藏起来了。”
“就这呀,瞧你气的。”江满笑道,“不就是厨房那个小木柜吗。”她去厨房伸头看看,就这么个老旧的木头柜子,要不是大着肚子,她一脚就能踹开。
“你去找块砖头,砸开。”江满说,“就这种小锁头,往锁鼻子上使劲砸一下就开了。”
“姐,真砸呀”江谷雨犹豫了一下,“砸坏了可就不能用了。”
“尽管砸,这家里也有我一份,她凭啥不让我用”江满说,“她先惹我,我现在就是要闹得他们不得安生,叫他们主动跟我分家,不分家我这日子也太别扭了。”
小小的铜锁,江谷雨两砖头就砸开了,把柜子里的油罐子抱出来。
物资紧缺的年代,农村家里吃油分为两种,一种“油钩子”,就是用一根铁条,把一头折弯,头头砸平一点,放油时往菜里“钩”,每次一滴,保准不担心放多了。另一种“油撇子”,就相当于把油钩子的扁头换成一个扁平的小铁勺,铜钱那么大。油撇子要去五金店买,要富足人家才用得起。
老姚家用的当然是油钩子,江谷雨便多多钩了几滴放进汤里。
江满看着那钩子表示心累。不过好像听说过孕妇吃油吃盐不宜多,也就懒得理会。
晚上收工回来,姚大嫂一进厨房就吓了一跳,赶紧喊姚老太,并表示不是她干的。其实不用说,姚老太也明知谁干的,立刻就炸了,对着江满的门口跳脚咒骂:“糟践人的东西,这日子不过了,这日子是不是不想过了……”
“我看这日子也没法过了。”江满冷冷地一拉门,对上姚老太,“我就问问,这个家有没有我的份我一年到头是不是也干活挣工分了,生产队是不是也给我分粮食、分油了你明知道我刚出院,得好好吃饭,你把东西都锁起来啥意思推进井里没淹死我,想饿死我是吧”
“我割了腿肚子肉给你吃行不行遭瘟玩意儿,败家货,你这是要给我当祖宗啊……”
“少来倒打一耙。你自己去问问村里男女老少,谁还不知道你怎么虐待我的哪个不知道你恶婆婆的名头”
刚吵上,大门一响,肖四婶推门进来了:“呦,这是咋地了”
肖四婶胳膊下夹着个布包进来,看了看姚老太,却转向江满笑道:“他三嫂,不是我说你,你大着个肚子,怎么又跟你婆婆吵架可别闪着自己。就你这个婆婆,十里八村谁还不知道呀,你几张嘴能吵过她”
“你这说的啥话”姚老太瞪眼,“我当婆婆咋地了你向着谁呢,别忘了你自己也两个儿子,三年五年还不得当婆婆。”
“瞧见没我说一句,她有八句话挤兑我。”肖四婶指着姚老太,笑嘻嘻对江满说。
“你少来搅和,你知道她干了啥吗”姚老太气得直拍巴掌,“她砸了我的柜子偷东西吃,败家东西,谁家禁得起她这么折腾呀。”
“我说老嫂子,你这说的啥话”肖四婶惊讶地睁大眼,“咱是社会主义,儿媳妇还带饿饭的别说还怀着孩子呢。”不等姚老太开口,肖四婶挥挥手,“行了行了,我都听见了,你婆媳俩也别吵了,我可瞧见老队长往这边来了。”
江满气不过,又堵了一句:“你把话说清楚,怎么叫偷这个家还有没有我的份了”
姚老太:“你听听,你听听,她是不是想分家啊呸,我还没死呢你就想分家。”
“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说。”江满瞥见姚大嫂和姚二嫂在厨房伸头出来看,便扶着肚子慢悠悠说道,“我为啥想分家我这眼看就要生了,生孩子带孩子,几年也脱不开工夫,干不了活,分家对我有啥好处”
姚大嫂和姚二嫂一缩头,进去了。
姚老太:“啊呸!你这是指望我养闲人呢。不管分不分家,村里哪个女人不是背着孩子下田,哪个像你一样,怀个孩子就想不干活的”
江满:“你还知道我怀着孩子啊,我大难没死刚出院,没分家你凭啥把东西锁起来,饭都不许我吃”
肖四婶在旁边一拍手:“哎哟老嫂子,饿死老娘,不吃种粮,别说社会主义,旧社会也不能不让怀孕的儿媳妇吃饭呀。”
这肖四婶也是个妙人儿,笑嘻嘻几句话,把姚老太气得七窍生烟,她却没事人似的,笑嘻嘻拉着江满进屋了。
“四婶子,让你看笑话了。”
“嗐,这话说的。你婆婆那么磋磨你,村里好多人看着都不忿呢。”
肖四婶把胳膊下边夹着的东西拿出来,头巾包着的,打开来居然是一盒饼干,江满中午送过去的。
肖四婶拉开抽屉,把饼干往里边一塞:“你这丫头,我也不跟你多话了,我寻思着,两盒饼干我都给你送回来,你又得跟我争让,我留一盒给大蛋二蛋吃,行了吧这盒留给你吃,看看你瘦的。”
说着叹口气:“哎,你这丫头也是客气,不该我挑事儿,就算我家大蛋二蛋救了你,那也该是你婆婆上门道谢,人家救了她儿媳妇,她但凡还喘一口人气儿,不该上门说句话的让你出了院自己去道谢,你还买饼干,她可真不在乎那张老脸。他三嫂,左邻右舍你少跟我见外,你好好歇着我回去了。”
说完,也不容江满多说,起身就风风火火走了。
肖四婶前脚走,后脚队长叔还真的来了,来了就蹲在院子里,跟姚老头抽烟袋说话。
队长叔说话声音不高,可也没刻意压低,江满在窗口侧耳听着,队长叔好像在敲打姚老头,说逼死儿媳妇跳井的名声就够难听了,结果现在村里开始议论纷纷,卫生院好多人亲眼见证的,说江满不是自己跳井,是姑嫂拌嘴,被姚香香推下去的。
队长叔说,老姚头你作为一家之主,这把年纪了,凡事也该有点数。
“别管有意无意,你那小闺女都成啥人了可了不得了。”队长叔磕磕烟袋锅,“这事要是真坐实了,姚家村出了个劳改犯,别说你们一大家子,就是咱全村人脸上都不好看。你就算不顾念儿媳妇,你好歹也想想读大学的志华,那影响得多坏呀。我可听说了,读了大学报到了的,都上了几个月课了,还有因为政审退回来的,咱村里好不容易出个大学生,你们家可别自己把志华给坑了。真要闹出人命,你以为他那个大学还上得成”
这之后,姚家人老实了好一阵子,跟江满还算相安无事,就连姚老太和姚香香,都没敢再怎么蹦跶。</p>
第38章 说说话儿
姚志华把小陆杨领走, 屋里剩下两个女人带孩子了。肖秀玲叹气:“哎你说,你刚才提到我弟找对象,我还挺愁得慌的。”
“咋啦”江满说, “有啥好愁的,你弟弟长得不差,家庭不说多富裕也是一般化以上,你家叔婶都是公认的厚道人,都正当年, 他找对象还不好找别叫他太挑了。”
“哪是你想的这些。还不是因为我这个大姑姐吗。”肖秀玲脸色便有些低落,“你看我这样, 跟杨杨娘儿俩都长期住在娘家, 靠着娘家,人家姑娘找对象肯定要考虑这些,谁愿意家里长期养着个大姑姐呀。”
江满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肖秀玲这样不上不下的,搁在农村,的确也会影响到弟弟找对象。她想了想, 就说:“你弟弟这不是才刚刚十八吗, 也不大, 再说好姑娘多的是, 你就算住娘家,又不吃谁的闲饭。”
“总不是个长久法子。”肖秀玲摇头,便不再多谈了, 轻轻摇晃着小婴儿啧啧逗她, 其实这么小的婴儿大抵不会有什么回应, 可肖秀玲抱着软绵绵的粉团团,还是逗得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