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瑾道:“那你跟着一块来吧。”
陵游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被定住了,一动也不能动,登时大惊失色,“喂!放开我!”
此时,波罗从芦苇荡里冒出了头,方才,她敛完凛啸的尸首回来后,就瞧见这两人在这大打出手,她怕伤及自己,便躲在角落里观起了战,这会儿见怀瑾将对方轻而易举地给摆平了,立马机灵地从兜里掏出根锁仙绳,噔噔噔地跑到陵游身旁,三两下就把他给捆结实了。
怀瑾抱着阿殷往前走,波罗紧随其后。
她不怕陵游中途使诈逃跑,锁仙绳,锁仙绳,这名字可不是白叫的,连神仙都能锁住,更何况是个不着调的邪祟。
陵游的脚步根本不听使唤,怀瑾走哪,他也跟着走哪。他不死心地挣扎了一番,没成想那绳子不仅没有松动的迹象,反而越勒越紧。
偷鸡不成蚀把米,陵游简直欲哭无泪。
在陵游滔滔不绝的谩骂中,四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山路中。
芦苇荡随风轻轻飘扬,一抹淡色静静地立于其中,他目光阴冷,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摩挲不止。
***
山那头是个热闹的街市。
在人间,除了梁上君子和打锣的更夫,这个时候,人们怕是都在睡大觉。而阴界却与之相反,白天歇息,夜里繁忙。
怀瑾猜测城中会有图南的眼线,若是他一个人,倒是没什么好顾忌的,可他现在身边带人,就不想与他们有冲突了。他未往大道里走,而是踩着房顶上的瓦片,来到了一幢风月楼后。
波罗跑上前去敲门,敲了好一阵,都无人应答。
她恹恹地转过头,劝说道:“咱们再找下一家吧。”
“等等,别急。”说罢,怀瑾抬眸,望着屋檐上正用翅膀挠屁股的乌鸦,诚恳道:“烦请通报阁主,清簌有事求见。”
乌鸦的黑眼珠骨碌碌一转,确信他是在同自己说话后,不耐烦扑开翅膀,往楼里飞去。
不多时,里头传来了一声响动,门后的横木被人取了下来。
木门半开,一头戴圆帽的小厮探出脸来,待瞧清怀瑾的相貌后,立即将门大开,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公子,里边请。”
怀瑾点了点头,“多谢。”
风月楼里灯火通明,一歌女坐在二楼的雅间,弹着琵琶哼着小调,正厅内恩客们听得如痴如醉,摇头晃脑。
怀瑾一行悄无声息地从偏厅中穿过。
陵游被这歌声勾得魂不守舍,频频回头。
波罗见状,抬脚踢了下他的小腿肚,呵斥道:“快走,再看,再看就把你眼珠挖来吃了!”
陵游当即就怒了,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小屁孩,你未免管得也太宽了罢,信不信我等会儿用云烟,烧得你魂飞魄散!”
波罗吐了吐舌头,嗤笑道:“小屁孩?姐姐今年已经二十有七了,吃的盐比你嚼得饭都多,想让我灰飞烟灭,你得掂量掂量你有没那个本事。”
陵游将她从头扫到尾,嘴角浮起讥讽的笑意,“二十七?你是死了二十年吧?”
“你!”波罗爬到他身上,挠他的脸。
这厢两人剑拔弩张,那厢小厮边领路边同怀瑾小声道:“公子,阁主有事出了趟远门,至今尚未归来。不过她临走前吩咐在下,若是您来了,定让我们好生招待。”
“我们待上一日便走,不必麻烦。”怀瑾谦谦有礼,“等你家阁主回来,替我谢谢她。”
第33章 梦境
小厮将怀瑾引入三楼的一间暖阁里,他知道他们有事要商议,便识趣地关门退下。
屋里的摆设一应俱全,小厮想得很是周全,吩咐婢女送来了四套干净的衣裳和几桶温水。
波罗给怀瑾洗了块脸帕,怀瑾没接,他现下无心打理自己,急急把阿殷搁在床上,卷起她的衣袖察看,只见那白嫩嫩的胳膊上果真爬满了大片大片阴暗的尸斑。
他一路抱着阿殷走来,不仅闻到点苍河的腥臭味,还嗅到了尸体因迅速腐烂而散发出来的浓郁气息。
怀瑾握紧拳头,沉声道:“波罗,把绳子解开。”
“是。”波罗乖乖地给陵游松绑。
陵游瞪了她一眼,波罗不甘示弱,暗暗掐了下他的腰,两人一来一往,眼见着又要打起来了。
怀瑾冷冷地看向他们,“别闹了!”
波罗敛起张牙舞爪的模样,她撇撇嘴,拿着湿脸帕走到床前,盯着阿殷的尸体,唉声叹息:“这孩子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刚刚被抽了一身伤,还没痊愈呢,转眼间,连命都没了。”
波罗是长不大的小小人,音容样貌永远停留在七岁,不会改变。然而这个小身子却揣有颗七十岁老母的心,长年累月蹲在她那四四方方的衣橱里,操心这个担忧那个。
波罗抬起阿殷的手对着灯火看了看,叹息道:“多漂亮的个姑娘啊,可千万别落下什么疤啊。”不知为何,打从第一眼见到阿殷起,她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对方的遭遇也让她心生怜惜。
陵游被绑得通体酸痛软麻,他活动了下筋骨,从容不迫地走到床边,从波罗手里接过阿殷的手,淡淡道:“拿把刀来。”
事关人命,波罗不计前嫌,忙从百宝袋里倒出把镶满七彩宝石的西域匕首,拆了外鞘递给他。
陵游掰开阿殷的手掌,拿刀沿着她手心里的那条生命线缓缓划开,须臾,有汩汩流动的黑水从缝隙里冒了出来。
波罗眼疾手快,转身拿过窗台上的花瓶接下了这黑水。
黑水一滴一滴浇在了那娇艳欲滴的梅花上,刹那间梅花就枯萎衰败了。
那黑水不是别的,正是点苍河里穷凶极恶的残魂,它们受够了暗无天日、冰冷彻骨的河水,好不容易遇着个活人,便争相涌入,相互残杀。杀来杀去,谁也没占到便宜,毕竟都是些破碎的魂魄,实力半斤八两。
残魂苦苦哀嚎着,没了点苍河,没了寄主,它们就像是脱了水的鱼,活不了多久。
怀瑾心善,为了减少它们的痛苦,一掌将它们给震碎了,碎得连渣都不剩。
陵游等黑水流尽了,简单地给阿殷的手做了个包扎,又从兜里拿了粒金元丹喂她。
“一个时辰后,她应该就会醒来了。”陵游起身,慢悠悠地走到三角架前,把手放进铜盆里浸湿,然后打上皂角,将十指反复搓洗了几遍,唯恐手里沾上一点脏东西。
陵游洗手洗得正欢喜,脚尖忽然离地,衣领被人从后面提了起来,他一头雾水,扭头看向始作俑者,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怀瑾道:“男女有别,阿殷需要更衣疗伤,我们先出去。”
陵游“哎呦”了一声,甩开他的手,刺啦啦地说:“我当是什么事呢,不就换个衣服嘛,我闭眼不看就是了。”
怀瑾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直把陵游盯得浑身发毛,他打了冷战,讪讪道:“我出去,出去还不行嘛,我偷看谁,我也不会偷看她呀,她可是我……”
陵游嘟囔着走出了屋子,一出屋,就想起了琵琶歌女,立马屁颠屁颠地下了楼,寻声觅美色去。
怀瑾把珠子还给了波罗,又交待了几句,便关门走了。
***
波罗将百宝袋丢在床边,将里头的东西全部倒出来,翻翻捡捡,挑了些能治外伤的膏药,她褪去阿殷身上的烂衣裳,细致地数了数对方身体上的伤处,统共四十九道伤,惨烈的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天劫。
波罗“啧啧啧”了几声,光着脚下床,从门后费力地提了桶温水过来,打算先替阿殷擦个身子,再做治疗。
还未靠近,她便发现落在阿殷身侧的那颗蓝珠子有往暗红方向变的趋势。
波罗心道:这珠子莫不是年纪大,感应出问题了,最近稍微遇着点小事,就开始乱冒红光。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波罗惊得打翻了手里头的水。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直勾勾地望着阿殷身上那道飘忽的淡影,眼珠都不会转了。
门外,怀瑾听到动静,忍不住问了声,“怎么啦?”
“啊?没,没事,我不小心摔了。”波罗心虚道:“你别进来啊,阿殷可没穿衣服。”
怀瑾清了清嗓子,不吭声了。
波罗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想要触碰,足下却突然被一滩水给绊倒,整个人狠狠地跌坐在地上。
这回是真摔了。
波罗张了张嘴,失魂走魄似的缓缓吐出了两个字,“清鉴。”
***
阿殷做了个梦,一个跌宕起伏,虚幻又真实的梦。
梦里有个一身红衣的女子,她靠在高高的杏树上,手里拿着一坛酒,豪爽地灌了几口后,猛的翻了个身。
红衣女的脚背牢牢地挂在枝叶里,身体呈倒挂金钩状,她双臂环胸,舌头打结道:“呆、呆子,老娘都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了,你去还是不去,能不能给个准话啊?”
被唤作呆子的是个身着白衣,面容模糊的男子,对于红衣女的话,他恍若未闻,只顾拿着短刀细致地雕琢手中的物什。
红衣女气急败坏,用力晃了下树枝,满树尚未成熟的杏子纷纷落下,砸得男子无处可逃。
男子终于是有了反应,一跃而起,将红衣女从树上揽了下来。
女子衣红,脸更红,她靠着男子的胸口,仰起头,指着对方的鼻尖,醉醺醺地骂道:“老娘的豆腐也你小子能吃的?快给我放开!”
男子点点头,立马松开了手,女子没了依托,身形晃荡了两下,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脑袋好像砸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有些愣神,树上一颗摇摇欲坠的杏子,飘啊飘啊,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她的门牙上,她眨巴了下眼睛,随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看也不看男子,捂着后脑勺,默默调了个头,往回走了。
“喂——”男子几步追上,钳住了她的手臂,“你去哪?”
红衣女不声不响地挣开了他的手,梗着脖子,“回去啊,免得你又嫌我烦。”
男子顿了顿,将玉雕塞进了她手里,轻声道:“清鉴,生辰快乐。”
清鉴摸着那手掌大小、栩栩如生的白狼,嘴角不禁浮起了淡淡的笑意,她道:“你个呆子,也就只有你才会送姑娘这种东西。”
画面突然一转,震耳欲聋的铁啼声从黑隆隆的远方不断传来,守在城楼上的将士急促地敲响了警钟。
俄顷之间,地动山摇,点苍河滚滚晃动,怨灵纷纷爬起蓄势待发。
紫蓝色闪电破开了天地,震耳欲聋的惊雷随之而起。
白骨森森,血流成河。
阿殷想,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清鉴一身盔甲,手持双刀,身姿挺拔地站在城楼上,风将她的裤腿吹得呼呼作响,她垂眸望着楼下黑压压的阴兵,面上带伤,目光却格外坚定。
天是黑的,雾也是黑的,唯有她,是这片黑暗里唯一的红色。
清鉴毅然决然地跳进了那片黑池里。
万千厉鬼齐齐哀泣。
长剑穿了清鉴的胸口,她恍惚地低下头,恍惚地瞧着那剑剜出了她的心脏,那血淋淋的、鲜活的心脏还在微微跳动。她再也支撑不住了,向前跪倒在地。
狂风暴雨接踵而来,清鉴勉力地抬起头,冷冷地盯着黑影里的那抹白色。
第34章 算盘
阿殷猛地睁开了眼,怔怔地盯着床顶,她下意识捂住心口,感觉那里空空荡荡的,仿佛自己的心脏被人挖走了一样。
波罗依旧保持着跌坐在地的姿势,她见淡影消失,忙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上前,轻声唤道:“清、阿殷?”
阿殷听见有人喊自己,这才从梦境的余温中抽身出来,她缓缓侧过头,一语不发地瞧着只有半人高,穿着鹅黄色罗裙,带着满框眼泪的小女孩,有些莫名其妙。
“你……”她想问小女孩哭什么,奈何喉咙里像有团火在烧,一说话就疼得厉害,只能斩断了问话。
阿殷抬手揩掉了波罗脸上的泪珠,指了指喉咙,无声地发出了一个“渴”字。
波罗当即领会,手忙脚乱地倒来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地喂到阿殷嘴边,阿殷摆摆手,表示她自己来就行。
阿殷捧着碗喝水时,波罗就在旁边托着腮,咬着手指甲,静静地看着她。小姑娘大眼珠扑闪扑闪的,看得阿殷极其不自在,吞咽的动作都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期间,阿殷感觉身上有点凉,便低头扫了眼,发现自己竟衣不蔽体,红白相间的皮肉露在外头,狰狞可怖,吓得她赶紧拽动旁边的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波罗见了她这举动,想起方才自己由于惊喜过度,忘记给她擦身子上药了,于是赶紧折回门后,打算再提桶水来。
一掀开帘子,波罗便瞧见房门上映着个清瘦的身影,扎了根似的不言不动,宛如一尊肃静的看门神。
波罗叹了好大口气,她故意拔高音量道:“小瑾,你还在外面吗?”
怀瑾不急不缓地“嗯”了一声,“有事吗?”
波罗看向帘子里的人,继续大声道:“你别候着了,阿殷已经醒了,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她的,你奔波了这么久,身上肯定很难闻,你不是最爱干净的嘛,赶紧去楼下洗个澡,过会儿再上来。”
怀瑾淡淡道:“哦。”
***
二楼雅间里,陵游端着茶杯,悠然自得地享受着歌女时不时向他投注过来的眼光。
他抬眸,回了个风情万种的笑,歌女当即羞红了脸,半掩琵琶,拨弦的手不自觉慢了下来。
陵游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几时了?”
一旁的侍女低声答道:“回公子,寅时刚过。”
陵游点点头,从花瓶里抽了一株开得正盛的仙客来,轻嗅了下,施施然地起身走了。
留歌女见其背影,落寞失神。
歌女叹了口气,将一颗刚刚发芽、还未长成的春心埋了回去,期期艾艾地继续抚弦。
楼下的恩客听闻这琵琶声,皆是副欲语泪先流的模样,不由举杯痛饮,怀恋起少时爱慕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