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枭一双黑眸凝在她脸上,分毫移不开目光,低沉着声音哄她:“审犯人,阿宁要不要去?”
罗悠宁心里想去,嘴上还是要装一下,她轻咳一声,居高临下看着他,“要我去可以,你要听我的。”
卫枭点头:“听你的。”
罗悠宁怕他反悔,见好就收,一只脚跨到窗外,喊道:“把我摔了要你好看。”
她没犹豫,全身心的依赖他,直接就往下跳,卫枭跃起在半空中接住她,打横抱着她稳稳落在地上,鬼王不管客栈众人的反应,转身走回战马边上,先把怀中女子托上去让她坐好,随后自己也上马扯下披风裹着她,一拽缰绳,战马鸣叫一声冲到街上,幽灵军紧紧跟在他们后边。
半响,卫义跑下楼,挥开马蹄扬起的灰尘刨土,看着幽灵军越走越远,郁闷说道:“这都什么事啊,君上,我呢?”
客栈中的黑甲护卫也下楼,从马厩中牵马过来,“卫将军,追吗?”
卫义瞪他:“当然得追。”
于是几人骑马追上去,客栈老板在马蹄声消失之后,哆哆嗦嗦领着伙计小二出来看,好奇的客人也跟着出来,有人还奇怪:“不是说鬼王好战嗜杀吗?传言不可信啊。”
昨日领他们上楼的那个伙计突然了悟一般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道:“哎呦,我说呢,他俩是一对啊。”
“什么一对?”众人好奇的看他。
伙计解释:“我认出来了,他俩是昨天一起住店的,那个上面跳下来的还敢扔鬼王茶杯的是他的随从,哎呦,想不到是这种关系呀。”
吓了个半死睡不着的客人跟他一起八卦起来:“要不说这样的枭雄都是品味与众不同呢。”
“要死了,你们还敢说啊,快回去睡觉。”
……
这些带着好奇和想象的议论卫枭自然是听不见的,他们到了州府,照城的知州李汉披着一件外袍,带着衙门上下和一家老小恭敬的在门口等着,看见卫枭抱着罗悠宁下马,赶紧迎上来。
“君上,下官是照城知州李汉,君上但有吩咐,只管与下官说。”李汉心里有点忐忑,生怕一下子就做了刀下鬼,他这辈子老实做人,矜矜业业才混到了一个四品知州,若是鬼王不能容他,他就得丢命,还有家里的老幼,加起来几十口人呐。
卫枭淡淡看他一眼,这个李汉,孟良臣事先查过了,除了为官有些懦弱,还算勤勉清廉。他眼下不准备换掉他,于是道:“你起来,本王送来的犯人呢?”
李汉擦擦汗,小心回答:“在呢,刚关到州府的监牢,下官已经命人严加看守。”
“嗯。”卫枭没有废话,示意他带路。
他牵着罗悠宁的手,不顾周围恐惧又好奇的打量,与李汉一起到了州府的监牢,他安排的幽灵军就在门口等候。
“君上,运粮官曹平和官仓管事孙河具已被收监。”
监牢里,卫枭半揽着罗悠宁的肩膀,在李汉的带路下,走到了看押两人的牢房。
运粮官一看见他就跪下大喊着饶命,牢头打开牢门,卫枭的靴子踩在牢房的干草上,发出的声音就像一道催命符咒,运粮官把头埋在地上,一直不敢抬头看他。
李汉低声告退,罗悠宁终于把头上的兜帽放下,露出一张精致白皙的俏脸。
“抬起头来。”她清了清嗓子,学的像那么回事。
运粮官听她的话小心翼翼的抬头,却在看见罗悠宁的脸时,震惊的抽了一口气。
“你,罗,罗四姑娘?”
罗悠宁指着自己,疑惑道:“你认识我?”
运粮官点点头,随后又摇头:“认,不认识,在镇国公夫人寿宴上见过。”
卫枭此时突然摘了脸上的面具,运粮官这次吓的直接坐在地上,双眸闪烁,两股战战。
“卫卫卫……卫世子!”
罗悠宁不免奇怪:“你还认识他?”
运粮官快要吓哭了,道:“小人,小人给北川城送过粮草。”
罗悠宁抱臂看着他:“你都知道什么?老实交代。”
落到他们手里,运粮官本也没有打算隐瞒,于是一五一十全说了,把他上头的人如何吩咐他卖掉救灾粮,换一批陈粮送去洛城的事倒了个干净。
“这事跟镇国公沈家有关?”罗悠宁没想到真让自己猜着了,这事与金陵中的权贵扯上了关系。
“是,是,那人是沈家的旁支,在沈世子跟前很有脸面。”
罗悠宁厉声道:“于是你想与沈家攀关系,就帮他弄这黑心钱好给你牵线。”
卫枭一直沉默,此刻转头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运粮官求饶:“小人不敢了,真的不敢了,是那人逼着小人干的,家里还有妻小,小人得罪不起那京中的贵人啊。”
见罗悠宁面露不屑,他愁苦道:“沈家如今如日中天,听闻沈四姑娘马上就要嫁给南安侯,谢沈联姻,各世家都要避其锋芒,谢侯爷,那是跺一脚朝野动荡的人物啊。”
他只顾着诉苦,丝毫没注意到卫枭在听闻谢奕名字时,周身蔓延的杀机和戾气,罗悠宁察觉到了,轻轻握上他的手,对运粮官吼道:“闭嘴,再多言我就杀了你。”
运粮官惶恐的闭上嘴,罗悠宁踹了他一脚,冷声说:“把事情都推给沈家就行了?我不信你从中没拿到好处,那么多粮食,值不少钱吧,你准备卖掉后分给沈家那个旁支几分啊?”
她不解气又踹了一脚,“这种缺德事你没少干吧,你的妻子儿女跟你享着富贵,食之用之都是灾民的血和泪,你亏不亏心?”
运粮官不敢躲由着她踹,卫枭眼中杀意涌现,拉着愤怒的罗悠宁走出去,在牢门口对狱卒说,“看好他,别让他死了,本王要在洛城亲手砍了他。”
狱卒连忙应了,运粮官这一次彻底吓晕过去了。
从州府大牢里出来,罗悠宁就看出了卫枭不对劲,那人提到谢奕,他整个人就像瞬间化作了一把叫嚣着复仇的凶刀,寒冷阴森,情绪紧绷,连握着她的手都无意识的攥紧。
“卫枭,我疼。”
一个疼字让卫枭倏然回了神,回头看她时,眼中汹涌的暴戾之气还没有完全消退。
“阿宁。”他艰难开口,茫然地喊她的名字。
罗悠宁没收回手,还让他牵着,两人都没说话,在照城州府里趁着夜色散步,罗悠宁不想他陷进伤痛的过去里,故意提起刚才运粮官说的话题。
“沈明珠要嫁给谢奕,她果然眼瞎,贺子荣当初为她背了多少黑锅,有一次差点被我扔在湖里淹死了,啧。”
卫枭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接话,那个人的名字依然刺耳,可他尽力控制着自己没有再伤到她。
罗悠宁笑着说:“说起来还是我的眼光好,我小时候我爹遇见个算命的,说我家里要飞出两只凤凰呢。”
“你看看我这不就要嫁给鬼王了,这个鬼王本事大,又会疼人,他还正直仁义,有一颗最可贵的赤子之心,他将来一定是个好皇帝,也是个好夫婿,怎么就便宜我了呢。”
说完她就去看卫枭的脸,然后惊讶的发现他耳根通红,嘴角抿起,回视她半天,憋出一句:“他,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吗?”
罗悠宁笃定:“嗯,那可不。”
卫枭偏过头,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微微一笑,声音带着承诺的厚重感。
“他不会让你的任何期待落空,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江山作聘,许你母仪天下之尊。
“阿宁,明日就回去。”
他急切地拉着她走,罗悠宁没反应过来,问道:“那么着急干嘛?我听说照城有好多好吃的,我们待一天。”
卫枭不肯答应,别扭道:“不行。”
“为什么?”罗悠宁委屈了,方才还说不让她的期待落空呢。
卫枭忍无可忍,用手指敲她额头:“傻丫头,你不嫁我了?”
她怔了一瞬,这才想起他们是要回去成亲的。
第66章
当日夜里,卫枭让黑甲护卫先返回怀城给孟良臣送信,他连夜带着幽灵军从官仓中取走运粮官没来得及运走的粮食,准备第二天绕道送去洛城,然后他们再回怀城。
孟良臣出身洛城,且参与过当年洛城起义,据说他与洛城新任知州董文兴还有些交情,让他提前与那边通气最为合适。
罗悠宁回到客栈一觉睡到天亮。次日清早,卫义小心翼翼的在门口叫她起床。
“姑娘,君上已经在等了,您起来吃个早饭咱们就得出发了。”
里面传来一阵烦躁的踢被子声,卫义摸摸鼻子,又说:“姑娘,要不您路上睡?”
房间里的女子没出声,只扔来一个枕头砸在门上,把卫义吓的退后一步,心想着起床气真是重啊。
卫枭在楼下见两人迟迟没有下楼,于是亲自上楼来找人,卫义守在三楼房间门口急的抓耳挠腮的,一见他上来连忙上前。
“君上,姑娘怕是没睡够,属下可不敢叫。”
卫枭淡淡点头,让他先下去,他自己过去敲门,敲了没几下,他待遇并没有比卫义好,床上的另一个枕头被女子无意识的丢过来。
他摇头失笑,打开了他们房间隔壁的门,走进空房间里,来到窗户旁,他依稀记得两个窗户离得不远,以卫枭的身手,跳过去自然不难,他打开房间的窗户,听到了女子不满的哼哼声。
卫枭进来走到床边,看见罗悠宁抱着被子睡着,怜爱的用手指刮刮她的下巴。
“小懒猫,起来了,咱们该走了。”
罗悠宁下巴蹭蹭他的手背,嘟囔道:“再睡一会儿,不吃早饭啦。”
卫枭皱眉:“不行。”
女子迷糊中抓着他的手背晃晃,撒娇道:“行哒。”
他不答应,俯身连人带被子把她抱起来,打算就这样把她抱下楼,罗悠宁吓的清醒了,从他怀中跳下来,不满地把他往外撵:“出去,我一会儿就下楼。”
卫枭得逞的一笑,转身出去了。
罗悠宁收拾好下楼,几人在客栈大堂吃了早饭,而后骑马赶往城门口与前锋营会和,三千幽灵军被卫枭暂时留在照城,他只带着前锋营的一百人去往洛城送粮。
一行人走在街上,罗悠宁与黑衣鬼王骑马并行,路人好奇看向她,纷纷猜测这人是何等身份竟然得鬼王如此看重。
罗悠宁没注意到那些目光,路过一家包子铺,她吸了吸鼻子,道:“好香。”
卫枭闻言掉转马头,到包子铺门口买了一份新出锅的包子,回来把油纸包递给她。
“吃吧。”
罗悠宁接过,心满意足的咬了一口,牛肉馅的包子汤汁浓郁,肉质嫩滑,一口下去唇齿留香,她唇上沾了一层油光,卫枭无奈,伸手用衣袖一抹,眼底多了几分暗色。
罗悠宁脸上微热,等卫枭再想给她擦,她就不让了,挡开他的手,三两口就把包子吃完了,然后把油纸包丢给他。
卫枭挑眉问:“我的呢?”
罗悠宁偏过头不看他,“你没叫我给你留。”
两人这般自然的相处让街上的行人看了,可了不得,昨日那间客栈里出来的客人更是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瞧见了吗?都说了鬼王对他不一般。”
“哎呀,真是啊,他们真是一对。”
那声“一对”声音大了些,卫枭和罗悠宁都听见了,男人神色如常,只是嘴角微不可察的勾起一点弧度。
罗悠宁策马走快了些,率先出了城门,前锋营的人和几十辆运粮的马车在城门口等着,一见先出来的不是他们君上,集体愣了愣,又一起把视线放在女子脸上。
罗悠宁瞪着他们:“看什么看?”
卫枭出来时正看见他的小姑娘一脸凶蛮,其实耳朵红了一片,他骑马上前给她解围。
“启程。”
主君一声命令,前锋营的人就不再看罗悠宁了,两人押着一辆马车跟在他们身后去往洛城。
洛城地处偏远,周围都是山路,若作为战略之地,易守难攻倒是不假,可是这里土质不够肥沃,种出的粮食根本养不活一城百姓,何况时不时还要遭遇天灾人祸,这几年老弱妇孺给饿死了一半,连成年男子也险些熬不住。
他们这一路走来,路过的县城越来越穷,越往西北,路上尸体越多,大都是饿死的,到了离洛城三十里的地方,死人越来越多,周围气味也不太好,卫枭用自己的披风把罗悠宁裹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们走到洛城门口,看见许多人出来挖草根,挖树皮,门口的两个守城士兵病恹恹的靠在城门上,饿的一直拿水囊往嘴里灌水。
前锋营的人押运粮食走在后头,就他们这几个人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罗悠宁看见不远处一个身形枯瘦的老婆婆带着一个小姑娘在挖草根,那小姑娘虽然长得瘦却很能干,不一会儿就装了小半框,老婆婆心疼的给她擦汗,祖孙都不知道危险正在向她们靠近。
一个中年男子手里拿着刨地的锄头悄悄靠近,趁两人不注意就要往小姑娘身上拍。
“小心。”罗悠宁一直看着这边,见此骑马冲过来,一脚把中年人踹出很远,老婆婆这时才反应过来,搂着小姑娘,怒骂那人:“刘三,你要做什么,你个丧尽天良的。”
听着两人还是认识的,那个叫刘三的起来,抱头痛哭:“娘,我也不想啊,她几个弟弟要活不下去了,一个丫头活着也没什么用。”
老婆婆抄起锄头打他:“说的什么话,妮儿从小干活,闹饥荒时给你们摘了多少野菜,还做活换粮食,都吃进狗肚子里了,现在挨不下去了,你要杀了她给那几个小子换……”
她没再往下说,抱着小姑娘痛哭。
罗悠宁从前只是听说过饥荒时,人饿急了会易子而食,想不到如今竟然亲眼见到了,她怔愣了半天,没再看那羞愧逃走的男人,下马走到老婆婆和小姑娘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