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老三缝裤子的手一顿，继续穿针引线：“知道了，我今天就去和妈说。”
这么一件大事被两个人说的轻描淡写，仿佛真的就是一句话那么简单。
叶鱼可是知道的。
这年头，大部分农村人思想还是比较的落后，没有尽力让自家孩子接受教育的意识，他们就只想着把孩子养大，稍微认识点字儿，能简单的算个账就行了，十六七，二十一二的成家结婚生孩子，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就是他们给自家孩子规划的日子。
在这种环境下，叶老三两口子想送叶米去读书，真的是挺困难的。
不过他们两人竟然能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还是让叶鱼感到很震惊。
“人丑就得多读书嘛，我晓得。”叶老三缝上了最后一针，咬断线头，拍了拍自己的裤子。
孟菲噗嗤一声：“你缝错啦，两条裤腿儿给缝一块了，哎呀，你还是放着我来吧。”
叶老三不信，拿起来晃了晃，看着两条缝在了一块儿的裤腿，饶是他脸皮厚如城墙，也不由得染上了几丝绯红，赶紧把裤子放下了：“咳咳，这不算，这不算，这就是我一时大意，算不得数的。”
孟菲就笑，把叶鱼轻轻放在床上，让叶米拿过来针线和剪刀，三下两下就给缝上了，那针脚又细致又好看，整整齐齐的，一看就和叶老三自己缝的不一样。
叶老三坐在那边，逗着小闺女，看着媳妇儿和大闺女，眼神里满满的都是疼爱。
三个儿媳妇儿上午都去赶集了，累着了，下午饭这事儿自然就留给了叶老太，老太太简单的弄了个玉米面糊涂，地瓜面窝窝头，一盘子腌白菜，一盆萝卜汤，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是这个年代最标准的农村伙食了。
叶老三两口子难得出现在堂屋里，特意没带孩子们，刚一看到他们两口子，叶老太右眼皮子就跳个不停。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老三这两口子今儿来者不善。
果然她这个儿子在惹事儿这方面就从来没让她失望过。
“妈，叶米也大了，我寻思着，也该上小学了，我准备等开春了，村里小学开门了，送她去上学。”
叶家人都被这个消息给弄傻了。
一时间没有一人说话，大家都在努力适应这个消息，叶老三也不着急，反正他也就是和家里面说一声，不管家里面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反正他是一定要送大闺女去念书的，和家里面说一声只是为了防止有心人借着这个事儿刁难孟菲罢了。
叶黄花是个重生的，她连自己重活了一次这个消息都能适应，叶米要去上学这件事儿对她来说就比较轻松了，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她的双眼顿时就是一亮。
东边不亮西边亮，她虽然脸毁了，比不过叶鱼了，可是她可以在学习上比过叶鱼啊！
那个人是个知青，是有文化的人，比起来没文化的肯定还是更想找一个有文化的女人。
虽然她上辈子没有上过学，可她是有上辈子记忆的大人了，学小孩子的东西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儿？
到时候她再使使劲，考上个初中，甚至高中，那个男人难道能不对她产生好感？
叶黄花就想说她也想去上学。
“妈，我……我也想去上学。”
孙招娣可不明白她心里的这些弯弯绕绕，她瞪大了双眼，只觉得自己的这个闺女真是疯了。
“上个屁！你们是女娃，上学干什么？反正以后长大了也是要嫁人生孩子的，是别人家的，这不是浪费吗！我看就只让家里的男孩子们去上学就行了，男娃们学出来了还能光宗耀祖呢！”
孙招娣是典型的农村妇女思想。
她就觉得女娃娃上学是白花钱瞎折腾。
这学要是上不好，她心疼，要是上好了，她更心疼。
再有出息有啥用？
到时候还不都是便宜了别人家。
再说了，她家还两个闺女呢，要是让叶老三开了这个头，她家的两个闺女到底是送去上学还是不上学？上学的话这个学费又咋算？
所以，千万不能让叶老三开了这个头。
叶老三哪能不知道她这点小心思，当下就重重的一拍桌子：“就是因为这样子，我们家叶米才必须去上学！”
孙招娣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问道：“为，为啥？”
叶老三长叹一声，环绕众人，压低了嗓音：“你说，我大闺女长得好看不？说实话，我今儿不打你们。”
叶米？
猴儿似的。
随她爹，真随。
一屋子人包括孟菲都摇了摇头。
“贤惠不？”
叶米？
呵呵。
随她爹。
一屋子人又摇了摇头。
“这要不是我闺女，是别人家的闺女，要说给咱家的男娃儿当媳妇儿，你们乐意不？”
孙招娣和刘红英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
单是想想那个场面，她们两个就觉得这下半辈子都没个盼头了，尤其是刘红英，她有俩儿子，要真找了两个叶米这样的，刘红英觉得她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所以啊！”叶老三把最后一口窝窝头扔到嘴里，又拿了两个窝窝头，“你们都不想要，人家就想要了？长的丑再没个文化，还不懂事儿不贤惠，没个能拿得出手的，嫁不出去了砸手里，你们给我养着？”
孙招娣第一个就不乐意。
凭什么让她家养着别人家的娃？
她自个儿还有三娃要养活呢。
刘红英也觉得挺为难。
这要是过得好，拉扯一把当然是没问题，可这以后的事儿谁能知道呢，万一她们家自己都穷的揭不开锅，再照拂一个外人，这就有些为难人了。
叶老三从凳子上站起来，孟菲也跟着他起身，两口子一起往门外走去。
“我这可是为了大家！人丑就得多读书，我话就说到这里了，你们自个儿好好想想。”
至于长得俊的小闺女叶鱼，叶老三也想好说辞了，那更是得多读书。
他小闺女长得多俊啊，多少小伙子都和狼似的盯着呢，要是不读书不多长长见识，肯定早早就被那些狼给叼走了，所以啊，长得俊的也得读书。
不能只当个长得好看的草包蛋。
他叶老三的闺女，怎么也得青出于蓝才是。
现在不说出来，主要是孩子还小，没必要在这时候说的。
叶老三两口子走远了，一屋子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越看越觉得叶老三说的有道理。
孙招娣担忧的摸了摸叶黄花的头，看着叶黄花那块疤：“黄花，咱也去上学吧。”
叶黄花一下子就生气了。
啥意思啊这是？
人丑就得多读书，这是说她丑呗，怕她嫁不出去祸害家里呗。
她不就是磕了这么一个口子吗，怎么就嫁不出去了？
她，她上辈子还嫁给了王瘸子呢，还收了200块彩礼钱呢！
她怎么就丑了？
怎么就丑了？
第23章
别看叶老三那么说, 他可不觉得自家大闺女是个丑的。
多俊一丫头啊，随他，可俊了。
他就可俊了，要不然能娶到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好媳妇儿？
能生出来叶鱼这么如花似玉的好闺女？
只有他大闺女看不中的，就没有他大闺女嫁不了的。
就算他闺女不想找对象，打算一个人过一辈子他也没意见。
至于别人说闲话，说去呗,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总不能把人家嘴给缝上吧？
可这要是说到他面前来了，就别怪他叶老三不客气。
孟菲也是知道他这个护犊子的脾气的，听着他那样说也不恼，因为她知道叶老三是发自内心把他们这一个小家子都当成宝的。
爱这种东西不是嘴上说出来的, 是平时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的, 孟菲可明白这个道理。
叶老三的“人丑就要多读书”, 又让整个叶家睡不着觉了。
都觉得他说的该死的有道理。
人丑可不就是得多读书吗。
要是长得不好看，干活又不好，再没有文化，怎么找对象成家立业的？
这里面尤其属孙招娣最深以为然。
这女人越大越不好找婆家, 彩礼也只能越要越少, 黄花本来就已经破了相, 就这几天看来脾气也变差了不少，今儿还发生了那么一件事，大柳树村的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可都是碎嘴子，黄花的名声肯定是已经坏了不少, 想找个家里条件好点的，难度有点大。
还不如让黄花去上学呢，上两年学，再找找关系看看能不能让黄花去当小学教师，或者去县城的小厂子找个活儿，条件上去了，碰到家里面条件不错的对象可能也高一点。
人丑就要多读书。
孙招娣还是挺希望两个闺女都能嫁个好人家的，心疼闺女这是一方面，更大的原因还是为了传根。
她想让两个闺女嫁个好人家，然后挖婆家补贴娘家，让传根的压力小一点儿。
孙招娣想啊想，这一晚上就没睡好觉，总梦到黄花没上学，最后找了个村里穷光棍儿，不但一分钱都不能往娘家拿，她还得时不时补贴她，愁的在梦里都直抽噎。
第二天一大早，叶老头就敲开了三个儿子家的房门，把三个儿子儿媳妇都叫到了堂屋里面开会。
“我和你妈呢，想了一下，觉得老三说的有道理，养孩子就是用来养老的，要是以后他们过得不好，反过来还得让咱们养着，就没意思了，这时代不同了，男娃女娃都一样，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觉得咱家的女娃们，不管是长得好看的还是长得不好看的，都得去上学。”
叶老头原本可没有想的这么深远，他一开始就觉得既然叶老三说的有道理，那就让叶米单独去上学好了，其他的女娃娃该怎么办还怎么办，是叶老太提醒他的。
“二房那边的黄花也破相了，以后也不好找婆家的，你让她上不上学？要是二房三房都有丫头上学了，大房那边的小麦咋办？不让人家上？那老大能不多想？我看呐，干脆就让她们都去上学，也省的她们觉得咱们偏心。”
叶老头一想，可不就是吗。
人家二房三房家的都去上学了，大房那边的不去上，他们自己家知道是人丑就要多读书，好看的是顺带的，外人肯定觉得是他们当老的的偏心眼。
这才有了这么一出。
反正都当了一回好人了，老两口索性也就好人做到底：“至于这个学费呢，是一人两块钱，我和你们妈寻思着你们赚钱也不容易，就给你们包了，老大老二家是三娃娃，老三家两，就每学期多给老三两块钱，要是老三家以后又生了，就不给了，你们有啥问题不？”
那自然是没有的。
孙招娣那简直就是要乐开花了。
不用她自个儿出钱，三个孩子都能去上学，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儿，还不用她弯腰，直接掉到了她怀里面，喜得和什么似的，自然是不会有啥意见的。
大房两口子也是高兴的。
刘红英昨儿晚上也是没睡好，她想着叶老三的人丑就要多读书，再想想自家的小麦，一时间都不知道是应该高兴她家小麦长得好还是遗憾她家小麦长得好。
谁能保证长得好就一定能嫁个好对象呢。
要是嫁不了一个好对象，最起码上学还能有点文化，万一小麦在学习上就开窍，以后能吃上商品粮呢？
这会儿听到老太太说家里的女娃男娃都能去上学，刘红英也是满意的。
叶老三两口子也满意。
尤其是叶老三。
都不用他再为了叶鱼上学折腾一回了。
家里的大人们都没意见，孩子们上学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可这大人们都满意了，孩子们可有不同的想法。
叶米根本没想到她竟然要去上学的。
她一点都不想去上学。
她偷偷去村小学那边看过，就是老师在上面念，孩子们在下面跟着念，连上茅坑都得先举手，等到老师同意了以后才能去蹲茅坑，上课的时候还不能说话不能乱动，老不自由了。
哪里有她干活自在。
每天背着箩筐帮着上山捡柴火，春天时候能碰上刚出头的笋，夏天时候能碰上野鸡蛋，秋天时候各种野果，冬天时候堆雪人打雪仗，可比上学好玩多了。
听叶老三两口子说她要去上学，叶米顿时就不乐意了。
“我不去！上学没意思，不好玩，我不去上学！”
孟菲就和她摆事实，讲道理。
“你那天和我一起去卖袁大头和珍珠，看到人家售货员同志身上穿的衣裳了吧？好看吧？看到人家城里的饭店里面的那些好菜了吧？”
叶米咽了两口唾沫。
城里饭店的菜色真多啊。
炖羊肉炒里脊红烧肉牛肉面臊子面羊肉泡馍，她听都没听过。
就是都得要什么粮票，她和她妈最终只能买了两个肉包子。
一毛钱。
那肉包子比她们家的年夜饭还好吃。
“你知道在村里干活一年也就多少钱不？”叶老三叹息一声，倒也不怪叶米，她就是一小孩儿，想玩想吃不想呆着不动再正常不过，他当初也是这样的，幸好他爷爷看的长远，硬逼着他上完了小学，不然，他恐怕也就是只知道庄稼里刨食的土鳖蛋子。
“一个男人一天十个工分，一个女人一天七个工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歇息的干，能拿到手里的也就二三十，一斤猪肉都七毛多，这要是碰上个大洪水或者蝗虫，有钱都弄不到粮的，得等上头的接济，或者去黑市那里头买，你看看到底能干啥吧。”
叶米不说话了。
叶鱼也不说话了。
虽然她本来就不会说话。
她知道这时候的农民苦，万万没想到竟然这么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才赚那么二三十，怪不得孙招娣因为两百块彩礼就把叶黄花许给了王瘸子。
叶鱼现在不会说话。
要是她现在能说话，她真想告诉叶米，不管怎么样，上学都是对的。
不上学就连人家骂你都听不懂。
不上学就连人家在价格上忽悠你都不知道。
不上学就只能和村里的其他女人一样一辈子被困在村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