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不能说不能说。至少,在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左右手之前,绝不能说。
他既开诚布公问出来, 至少说明, 他虽觉她有古怪, 却并未怀疑她对他有叵测居心, 否则就该直接将她捉去刑讯严审,不是么?
心念一定, 岁行云才继续动作, 若无其事拿过外衫披上, 慢悠悠将目光投向立在床尾的李恪昭。
李恪昭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编好了?”
“公子说笑呢,”岁行云咬牙道,“这问题我不是不能答,却不想如此轻易就答。”
“何意?”李恪昭以舌抵腮,若有所思。
岁行云坐得腰身笔直,抬着下巴与他目光对峙:“若公子倒戈帮我说服小大夫,那我就告诉您。”
李恪昭凝视她片刻,微微颔首:“稍等。”语毕转身绕过屏风出去了。
岁行云长吁一口气,下床穿鞋,整理好衣衫。
隐约听见他在门外与明秀有来有往说了几句话,很快便又回来了。
李恪昭道:“之后十日,读书识字为主,习武只能做最简单的训练。无论你在何处都不得离开小大夫眼前,若她绝对禁止的事,你便不能做。如此可行否?”
“可行,太可行了!”岁行云猛点头,“公子英明!小大夫……”
“说吧。”李恪昭满脸写着“收起你的狗腿溢美”。
岁行云立刻笑吟吟道:“战场之事,当然是叶大哥讲给我听的啊!”整个府中无人比叶冉更适合背这口黑锅,就他了。
李恪昭神色狐疑:“叶冉?他何为与你说这个?”
“闲聊么,大家都满嘴跑马,话赶话就说到那里了,”岁行云斩钉截铁道,“若公子不信,我这就随您一同去找他当面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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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望兵阵.始篇》:兵者诡道,其诡在计、在谋、在言、在行、在间、在阵。凡此六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殆。若两将皆知,则上善此六道者胜。
“卫朔望”在著作中明确指出,“言”乃“兵者诡道六要”之一,其意用大白话来讲就是,凡优秀将领,定要懂得胡说八道。
若对峙中的两位将领都懂此道,那就得比拼“谁更能满嘴跑马”了。
叶冉看着面无表情的李恪昭,再瞧瞧神色笃定的岁行云,当即疑惑地眯起左眼,挠头道:“我同你说的?”
岁行云瞪大眼,使劲点头:“那可不?就前些日子,我随公子去听香居回来的次日。你让我顶水缸蹲马步,还记得么?就在这儿,大石头跟前这里!”
说着还缓步挪过去,煞有介事地指着大石头跟前那小块空地。
“啊,是顶水缸蹲马步了,过后也确是在这里磕了会儿闲牙,”叶冉被她弄得开始怀疑自己的记性,“可那时,咱俩不是在说别的事么?无缘无故,我怎会与你说起战场的事?”
岁行云顺畅接口:“那不是最终你说不过我,恼羞成怒叫我折返跑二十次来着?我跑到腿软跌地上不愿起,你说我挡着旁人了,便叫金枝来将我挪去别处。金枝打算扛我走,你就说战场上这姿势是扛阵亡同袍的。”
她的话里虚虚实实,指东打西,说词中有细节有地点有人物,态度又格外肯定,句句掷地有声,半点磕巴都不打,叶冉是真懵。“我说了?”
“叶大哥你怎么回事?才三十呢,忘性就这么大!不信问金枝,”岁行云对正在折返中的高挑少女喊道,“金枝,你快来!公子有事问你!”
李恪昭扭头瞪她一眼。明明话都是她在说,这倒成“公子要问”了?
金枝不疑有他,立刻擦着汗小跑过来:“公子、公子万年。公子有何吩咐?”
“公子想知道一件事,叶大哥破记性,可要冤杀我了。请你帮忙给我做个人证。我一句句问你,你细细想了再答,可好?”岁行云恳切求道。
金枝一听顿觉人命关天,生怕自己答错或没想起什么,害岁行云丢了性命,使劲咽了咽口水,点点头严阵以待。
“你想想,就飞星与叶大哥打起来那日,他还在这院子里当众劈了个叉,记得吗?”岁行云问。
“那自然记得,”金枝赶忙道,“公子,行云没说假话,那日西院的人全瞧见飞星劈了个一字马,疼得嗷嗷叫。是真的!”
李恪昭微微颔首,耐着性子深吸一口气:“嗯。然后呢?”
“公子别急,我这不是要同金枝明确日期么,”岁行云一本正经又问,“那,后来我折返跑跌地上了,叶大哥是不是唤你来将我挪到旁边去来着?”
金枝点头如捣蒜:“是呀。大伙儿都瞧见的啊!”
“看吧,我没说假话吧?”岁行云双手一摊,“公子这下可信我了?”
李恪昭看向叶冉,叶冉用力挠着后脑勺,迟疑道:“这么一说吧,我似乎也有点想起来了。”
岁行云一把握住金枝的手晃来晃去:“好姐妹!救命之恩如同再造!”
金枝茫然地眨了眨眼,憨厚笑道:“我也就照实说而已,没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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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行云这通虚实相间、避重就轻地搅浑水下来,就将所有事都理得像真的一般,连她自个儿都快信以为真,李恪昭似乎也指不出什么漏洞。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西院时,忽听得背后叶冉对岁行云嘀咕。
“我怎么觉着你在绕我?我当真说过那句话?我就记得那日咱俩聊了‘嘤嘤小郎君’的事而已……”
李恪昭倏地止步,回眸看向交头接耳的两人。
岁行云激动地摆着手臂强调:“叶大哥!叶大爷!你怎么还没捋明白?咱俩先聊的‘嘤嘤小郎君’,接着你让我去折返跑,我跌倒了,金枝来扛,你便笑话说战场上扛阵亡同袍才这样!你再捋捋,就是这顺序,半点毛病都没有的。”
“哦。”叶冉呆滞点头,勉强算是与她达成共识。
诡计得逞的岁行云一颗心落定,整个人身轻如燕,笑容也明快起来,嘴角都快咧上天。
抬眸见李恪昭驻足回眸,眼神里带着强烈疑问,那颗才得意忘形到飘飘然的心立刻急速下坠。
“公、公子?”她胸腔里七上八下的,“还有吩咐?”
李恪昭的以目光在她与叶冉之间来回逡巡,到她快要紧张到窒息时,才冷冷开口:“‘嘤嘤小郎君’是什么?”
叶冉顿时忘记满脑门子糊涂官司,嘿嘿挥开岁行云,上前半步抢答:“要不我怎会说起这家伙是‘男扮女装的假姑娘’呢?她竟喜欢又娇又软又甜还得会‘嘤嘤嘤’的小郎君!”
李恪昭一言不发,抿唇盯着岁行云,眉梢微微上扬,似是在确认叶冉所言真伪。
在岁行云心中,李恪昭是她以血盟誓要效忠的主君,即便李恪昭待人没有太大架子,她也不太好在他面前过于放肆,至少不合适聊这种较为私人的闲话。
而诸如叶冉、飞星甚至金枝他们,才真正是她平日一起训练、将来要并肩浴血的军中同袍,插科打诨、荤素不忌全不需顾忌的。
叶冉忽然对李恪昭说破她喜好“嘤嘤小郎君”的事,她多少有些尴尬。可李恪昭一副非要得她亲口确认的模样,不吭声显然收不住场。
于是拘谨低头,挠了挠脸,干笑道:“这,世间万紫千红嘛。什么样的人都会有人喜欢不是?叶大哥不也说,男子们多偏爱‘娇软甜,会嘤嘤嘤’的小娘子……那,你们会喜爱这样的女子,我喜爱这样的男子那也不奇怪,是吧?”
“我不爱。”李恪昭面无表情丢下冷冷三字,转身走了。
岁行云大惑不解地瞧着他的背影,不太确定地转头询问叶冉:“公子看起来像是怄气了?”
叶冉点头:“少侠好眼力。”
“我说得挺有道理啊,”岁行云蹙眉挠头,“他为何突然生气?”
“问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他,”叶冉幸灾乐祸般拍拍她的肩,“少侠眼力虽好,脑子里却似乎少根弦啊。”
岁行云想起这人先前被自己绕得一败涂地,顿时就不服地冷笑:“谁才是脑子里少根弦的那位,这可不好说哟。”
“阴阳怪气,我怎么觉着你在骂我?”叶冉危险地眯起眼,开始撸袖子。
岁行云立刻右腿后退呈弓步,双拳一前一后摆开防御架势。
场面立刻传来小大夫明秀的娇声喝止:“行云!你站直了说话!”
“哦,是。”岁行云讪讪收势,双腿笔直并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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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西院后,李恪昭与飞星同车出门,往仪梁城东门行去。
途中,飞星见李恪昭一直神思恍惚,似悒悒不乐,又似被什么重大难题困扰,便积极为主上分忧。
“公子何事发愁?”
李恪昭如梦初醒,坐直身,握拳抵在唇间轻咳一声:“飞星,你……”
飞星屏气凝神,等半晌也没等来下文,顿时被他这少见的吞吐迟疑惊得不轻,忙斜身凑得近些:“公子有何吩咐?”
李恪昭飞快看了他一眼,似太过于难为情,猛地闭上眼,破罐子破摔般小声问:“你,会‘嘤嘤嘤’吗?”
飞星目眦尽裂,猛地从车厢侧边长椅跌落于地,并一把揪住了自己的衣襟。
“公子!飞星生死尽付于您,但身子,不、不行!”
第23章
有小大夫明秀从旁严格监督, 今日岁行云只能进行简单的臂力训练,叶冉便丢给她一对共达四十斤的实心石锤。
明秀令她双腿并拢伸直, 背靠廊柱坐在长椅上, 如此便可减少膝盖所受承力与磨损。
如此已算得是明秀看在李恪昭面上做出的最大让步, 岁行云也并非不识好歹的性子,两人相视笑笑, 双双没好气地“啧”了一声,就此和解。
明秀踌躇片刻, 小心翼翼问:“大伙儿都说你遭人追杀被飞星救回,为报恩义才投效公子。可我怎么觉着……其实你是‘夫人’?”
当初李恪昭决定让岁行云进西院时,叶冉顾及西院受训众人皆为奴籍、贱籍, 恐她的身份会造成旁人诸多不便,就与李恪昭商定,口径一致向外院众人宣称她是因家中事被卓啸追杀的庶民,飞星出外办密差时顺手救下,无处可去,再加感激之情, 便投效了李恪昭麾下。
婚礼时府中家奴们虽也曾得赐喜食, 但并未亲眼见过“夫人”样貌, 只知出自那名声清贵的希夷岁氏。
当世望族姑娘向来是以足不出户为矜贵的, “夫人”常居主院不露面倒也在情理中。
而主院所在的内院素由十二卫负责,府中除了飞星、叶冉外, 也就一干竹僮、仆妇被准予出入。这些人常在李恪昭近前, 口风紧, 地位也较府中大多数人高出几分,寻常无人敢随意向他们打听内院中事。
而另一个知情者容茵也被岁行云下达封口令,如此,岁行云的身份竟安然藏足一月。
眼下被明秀突如其来一问,岁行云怔了片刻,立时笑道:“可不敢瞎说。若我是夫人,何须忍着伤也要来习武?不就是怕一事无成,在公子跟前无声大用,会被赶出去流落街头么?”
明秀虽觉她这话中道理是通的,但仍有疑惑:“那你膝伤如何来的?我可听说,数日前夫人当着钦使的面怒斩鸡头,吓退两位别家要赠给公子的美人,被蔡王后罚了跪。这么巧,你也腿上淤伤?”
岁行云停下动作,示意她附耳过来:“莫外传啊。公子心疼夫人,派我代跪的。蔡王后所派的那位邱姑姑没见过夫人,就瞒天过海了。”
“原来如此,”明秀恍然大悟,“我说公子怎会那般纵着你。你替夫人受了罪,这是大功,该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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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行云生怕她再谈与“夫人”相关之事,吃力地开始握举那俩石锤后,顺势改了话题。
“习武贵在持之以恒,我才起头,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便难有出息。早上心急太过,没能与你说好好说,对不住啊。”
明秀也赧然轻笑:“不瞒你说,这还是师父首次让我单独接手病患,其实我也急。想着若没能将你照料周全,往后府中谁还肯信我医术?”
当世对医家的经验极为看重,像明秀这般年岁的小大夫,即便真得师父首肯出师了,也会因年纪太轻而难得病患信赖。
病患不信赖,她则会少许多医案的实践与积累,自就难以进益。
“哎,大争乱世,谁都不易,”岁行云感慨一句,又道,“你比旁人还好些。到底是医者,即便在府中不能大展身手,最差还能出外行医、云游天下,总有出路不是?”
“我是奴籍,哪能离府出外?”明秀瞠目,猛地摇头。
“啊?抱歉,我不知此事,”岁行云停下手上动作缓了口气,诚挚歉然,“见你师从府医,性情气派也与西院这些伙伴不同,我就自作聪明,以为众人唤你‘明秀’,是因你在府中久,与大家相熟的缘故。”
奴籍者无姓氏,如容茵、金枝她们那般能有正经像样的名,就算奴中很有体面的。
像飞星,原也是李恪昭舅父公仲廉府中家生奴,幼年遇险为李恪昭所救,公仲廉便将他赠予李恪昭。
李恪昭见他资质上佳,就做主替他摘除奴籍,允他习武识字,从此带在身旁栽培成得力帮手,也当小兄弟一般待。如今飞星若独自走出去,寻常人看在缙六公子的份上也会对他多加礼遇。可饶是如此,他仍旧没有姓氏。
早上岁行云瞧着明秀与自己杠起来那倔强气势,再加之又得知她是府医弟子,便误以为至少该是庶民出身,约莫是被家中送到老大夫名下拜师之类。
“你有何歉?一个人生来是奴是民还是世族、王公,那是各自命里定好的,”明秀走到长椅另一端坐下,噙笑与她遥遥相望,“我当年幸遇师父与公子两位贵人。师父挑中我传授衣钵,公子又宽仁允准,这就活得比寻常的奴好得多。师父无后嗣,又只收了我一个弟子,便宽纵些。我沾着师父的光多有放肆,倒是得罪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