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心怀蜜谋——许乘月
时间:2019-10-31 08:27:00

  若他俩能在短短几个时辰的交谈后就达成共识, 那西院事务早不是如今这般模样。
  其实岁行云所言“以赐姓氏、摘奴籍为激励条件来提振士气”的建议, 李恪昭在质蔡的第一年就有类似设想,只是未想到“赐姓氏”这条而已。
  但当初叶冉表示坚决反对, 此议便搁置下来。
  时隔数年, 当类似建议再次经由岁行云之口提出, 叶冉反对的态度虽不似当初那般激烈,但对此路疑虑犹存。
  叶冉最怕的是,西院众人在得知有望脱离奴籍后,非但未能与如预期那样被激起斗志,反而心思浮动,不如过往这般驯顺受控,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这番顾虑倒也不算多余,毕竟在当世观念大势下,李恪昭作为主人,却要许以优厚条件去换取名下奴隶尽心尽力,这事前所未有,自然后果难料。
  好在两人都通达,只是意见相左,谁也没能完全说服谁,倒不会因此相互置气。
  他们都明白,此事需试过才能定论成败对错,眼下空谈谁对谁错都为时尚早。
  “我知你顾虑什么,”李恪昭神情郑重,“但如今时局风云色变,我们已无时间再一点一点去尝试,惟有大破大立。”
  彻底打破西院训练中的观念瓶颈,放手一搏,以求短时速成一队单兵精锐,此事已迫在眉睫,他不会再让步。
  “不单要出激励之法提振士气,还有上回苴夫人给的‘随身弩’图样,你需尽快摸透这东西的关窍,提前规划应对训练。入秋之前舅父那头将成品送来时,他们需得迅速上手。”李恪昭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
  叶冉听出他主意已定,虽内心并不完全认同如此冒进的彻底变革,却还是松口领命。
  正事定下后,叶冉歪头觑他,颇有深意地轻声哂笑:“恕我妄自揣测,公子此次如此坚决,是否多少有讨行云欢心之故?若有,还请公子三思再慎。”
  李恪昭眉目凛然,断然否认:“我素来志在革新,已反复斟酌数年,这你清楚。此次只因她的建议与我不谋而合罢了。”
  叶冉隐约松了口气:“公子息怒。西院之事关乎公子,也关乎这府中所有人将来的安危存亡。我恐您是一时感情用事,这才多嘴。”
  事实上叶冉对岁行云并无偏见,甚至对她的资质与上进之心颇为欣赏。之所以多这嘴,当真是为李恪昭着想,甚至也为岁行云着想。
  缙国国君当初既选中李恪昭为质子,自是做了随时舍弃他的准备,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管他死活,数年来的一切也证明了这事实。
  这些年李恪昭所依凭的后盾,实际是他的舅舅公仲廉。而公仲廉在许多事上与叶冉观念趋同,偏于保守谨慎。
  而叶冉点到为止,暗暗提醒的也正是此事。
  此次西院革新可以算作起于岁行云的谏言,若今后训练成效良好,还则罢了;若达不到预期成效,或因这种贸然的改变出现惨痛结果,那真是不堪设想。
  没人会明着指责李恪昭,却定会将失败的根源归因于“岁行云惑主,导致李恪昭轻率做出错误决策”。
  倘若届时再走了天大背运,李恪昭有个三长两短,公仲廉不将岁行云挫骨扬灰才怪。
  李恪昭深吸一口气道:“她既认我为主君,对我来说就如同飞星与你,我不会拿这种事讨谁欢心。”
  *****
  待到翌日清早,西院众人列队完毕后,叶冉并未如从前那般直接下令开始训练,而是先宣告了最新的激励之法。
  “在入秋之前,咱们就将得到一种新的兵器。这种兵器威力不可小觑,也无需太大臂力,但需极高的准头……”
  阵列中的岁行云一听,就觉他口中这样兵器近似于后世的“连发缩微弩”。
  虽她上辈子更擅长刀,但连发缩微弩她也使得来。她目前的体力恢复进展不如预期,她正为此焦虑,若给她缩微弩,困境迎刃而解!
  于是,在别人都为着“有机会摘除奴籍”而雀跃时,她的欢喜期盼也溢于言表。
  叶冉疑惑打量她好半晌,在大家开始举石练臂后,终于忍不住将她唤到了一旁。
  “你又无奴籍可摘,跟着傻乐什么?”
  岁行云笑吟吟回话:“这不是听说要有新的兵器给开开眼界了么。”
  “你倒是心宽得很,”叶冉双手叉腰,呼出一口浊气,没好气地瞪她,“别怪我没提醒你,此次西院革新因你而起,如今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若这些人因此心思浮动,最终成效不佳,甚至出了什么茬子,只怕你小命难保。”
  “这怎么会出岔子呢?你瞧瞧,今日大家是不是立刻就斗志昂扬了?”岁行云急了,却没法与他解释。
  当世上层者认定,将奴隶的生死握在手中,不予教化开智,让他们一辈子浑浑噩噩听命于主人指令,才能保证他们绝对忠诚可控。
  但后世漫长的岁月变迁已然证明,废除奴隶制、普及教化,有百利而无一害。
  她当然不敢与叶冉这么讲,憋到下午与李恪昭二人单独在书房时,才急急与他分析利弊。
  怕李恪昭不肯信她,她咬咬牙,真假参半地补充道:“神巫不是说过么?我见过公子梦寐以求的盛世。确有其事。我自小就总做一个梦,梦里仿佛过完了一生。”
  “梦里那一生不长,短短十八载而已。可那个梦中天地,无邦国混战内耗,无男尊女卑,山河一统,万民归心。贩夫走卒奔波能得利,山野乡民劳作能养家。文臣为国之将来呕心沥血,知为何而谋,懂为何而谏;武将为国祚安稳守万里河山,知为何而战,懂为何而死。人人生有所盼、勤有所获、智有所用、勇有所赏、老有所养、死有所葬。若这就是公子梦寐以求的盛世,我见过。您信我,那个天地里没有奴隶,却从不乏忠诚与朝气。”
  话虽半真半假,可那份恳切却是十足的真诚。
  岁行云说完,眼中浮起淡淡薄泪。她想念那个天地,也知再也回不去。所以更愿拼尽全力,追随李恪昭成为开启后世繁华大幕的先行者之一。
  后世青史上不会有她姓名,可那并不重要。她只要自己尽力而为,尽志无悔。
  她只愿俯仰无愧,不负江河万古流。
  李恪昭怔怔看了她许久,最终勾了唇角,颔首道:“愿你我有生之年,能亲眼见这美梦成真。”
  *****
  “公子,叶冉对此次革新似乎,尚有保留意见。我昨日的建议是否太过冒进了?”
  她开口时李恪昭正提笔挥毫,闻言只是停下动作,却并未看她。“此事是我决策,后续无论成败,都不必你来担责。”
  “公子误会了,我不是怕担责,”岁行云听着这话不是个滋味,索性走到他那头去,隔桌跽坐,“您信我!以摘除奴籍做奖励不会动摇军心,他们从此有了盼头,清楚知道为何而战,会更忠勇的!”
  “嗯。”李恪昭依旧没有看她,只不咸不淡应了个单音。
  岁行云不懂他这到底算是信还是不信,挠了挠头:“公子这是在……与我置气?”
  “我为何要与你置气?”李恪昭总算抬眼,眸底有淡淡诧异。
  “哦,那是我小人之心了,”岁行云尴尬地扯出个笑脸,“我还以为,昨日与飞星胡说八道闹着玩,公子气我失了分寸。”
  提起此事,李恪昭轻声笑嗤:“既知失了分寸,往后注意些。毕竟休书还没放,别口无遮拦。”
  “公子教训的是,往后我定会收敛言行。不过,既话说到这里,我斗胆问一句,那休书,公子是会放的吧?”岁行云端详着他的神情,弱声弱气地问。
  “你很急?怕我变卦赖上你?”李恪昭冷眼睨她。
  “我不急,半点不急。就是问问,”岁行云立刻坐正,一本正经道,“再说了,公子岂会赖上我?我知道,这婚事当初您更多是因不得已。如今场面上大致敷衍过去,您也清楚了我是个什么德行,能看上我才怪。我对公子而言绝非良配,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她的观念、做派、性情,对当世之人来说确实怪异不着调。
  而李恪昭是要成大事的人物,待将来归缙,他就要面临储位权柄之争。届时各方人马会从方方面面审视他,而伴侣是否具有世人眼中的主母风范,这也是极其重要的。
  到那时,一个真正端庄娴雅、温柔得体的贤内助,才符合李恪昭最大的利益。
  “若我偏就瞎眼了呢?”李恪昭眉梢轻扬,以一种极其抬杠的语调反问。
  “公子放心,小大夫明秀于岐黄之道颇有天份,再瞎也能治!”岁行云笑嘻嘻给他杠回去。
  她虽两世为人,却未真正体会过两情缱绻的滋味。满心执念就盼着将来有所作为,有个一官半爵,拥个温柔懂事的小郎君相守终老,美滋滋过点安逸富贵的小日子。
  以李恪昭的身份,在当世来说大概很难做到只与一人相守终老。
  且他绝非温柔贤惠嘤嘤嘤的小郎君之材,更没可能随她去过什么安逸富贵的小日子。
  所以,她打从一开就没敢当真将李恪昭看做伴侣人选。
  “呵。听起来倒像是你很怕我看上你。”李恪昭轻飘飘白她一眼,重新低头,提笔蘸墨,
  岁行云偷偷冲着他头顶做了个怪相,话却说得漂亮:“不敢不敢。实在是我悍妒,绝不容三妻四妾。若公子看上我,那图什么?图我将来有本事闹得家宅不宁?图我一言不合就敢提刀与人对砍?这不能够啊。”
  “与谁对砍?”李恪昭半掀眼帘看向她,警惕确认。
  “自是那胆敢三妻四妾的混蛋了,总不至于去砍那些无辜妻妾,”岁行云这次答得很认真,“我知道,但凡有些身份的男子都不会只有一位妻子。所以我盘算着,若有机会,将来挑个温柔贤惠的小郎君,我出生入死挣家底养他就是。”
  李恪昭握笔的手紧了又紧,最终冷声发难:“叫你昨夜回去看的那册书看完了?字都认识?想过我为何要让你看那个了么?”
  “看是看完了,似乎是一册残卷风物志?”岁行云心虚地笑笑,“半数的字都不认得。不、不是很懂公子让我看这书的深意。”
  可怜她上辈子求学时就是个弱于文强于武的“瘸腿学子”,虽必要时也能自律专注地捧卷阅读,却只是走马观花看个大概。
  若非如此,那她只需在李恪昭这里做个神棍军师,还不轻松混个风生水起?
  “一册书半数的字不认得,也不深思究竟让你看什么,还好意思守着我闲谈?自己算算与我扯淡多久了?”
  李恪昭像个验收功课后万般失望的严厉夫子,噼里啪啦训她个满头包。
  “好端端一册仪梁城周边山河民情纵览,如何看成残卷风物志的?!白教你认了一个多月的字,就认得‘嘤嘤嘤’是吧?”
  岁行云抱头蹿回窗边的小桌案,恍惚间宛如回到上辈子年少求学最初时,被训到一个头两个大,发懵的同时夹杂点恼羞成怒,既惭愧又想作死顶嘴。
  她边低头找寻昨夜那册书简,边小声嘟囔:“哪能只认得‘嘤嘤嘤’呢?公子压根儿就还没教我认‘嘤’字啊……”
  “你想学这字?”李恪昭冷笑,挑衅似地,“凭什么你想学我就要教?”
  “没想没想,自是公子教什么我学什么。”
  岁行云讪讪捧了那册竹简重往他那头去请教生字,心中咆哮腹诽:看吧,就知与这人绝对做不成夫妻!
  如今她为人下属,再怎么样最终也会向他低头服软。
  若当真做夫妻,她会低头服软才出鬼了!两人都不是温柔让人的性子,只怕一天打三架都不解气,日子没法过。
 
 
第30章 
  在李恪昭言简意赅的点拨下, 岁行云明白了他让自己读《仪梁周边山河民情纵览》的用意。(搜索小说每天得最快最好的更新网)
  仪梁局势逐渐紧迫,缙、苴、薛三国质子府都在暗中谋求逃生之策, 李恪昭这显然是在做两手准备。
  一面由叶冉训练众人, 做好逃离蔡国时殊死杀出血路的应对;另一面却在寻找代价更小的退路。
  这些日子下来, 大家都察觉到,岁行云看待事情与叶冉不同, 有时甚至与李恪昭都略有殊异。
  所以他想借她的思考方式另做尝试,赌赌能否寻出一条更隐蔽、能尽可能减少届时与蔡国追兵白刃相接的逃离路径。
  他并未心安理得等着所有人为护他而死, 到如今依然在尽力,想将大家都活着带回去。哪怕那些人只是他名下的奴籍者。
  岁行云大为震动,李恪昭却神色如常, 还如先前那样郁郁板着冷脸,指节轻叩桌面。
  “哪些字不认得,还不赶紧问了去记?你闲不得,一闲就话多,还不拘男女。”毕竟休书未放,他名义上的面子总还要。到处跟人说喜欢什么“嘤嘤嘤”小郎君, 将他置于何地?!
  对, 就是这缘故, 并不为别的, 不酸。
  岁行云敛神,连连认错:“公子息怒, 我知错了。今后必定加倍刻苦, 稳重做人, 交朋友谨守分寸,绝不再惹公子生气。”
  *****
  自那日起,岁行云愈发刻苦,非但不再与飞星笑闹些荒腔走板的闲话,连带在李恪昭面前都言行庄重,非正事不闲谈。
  还在训练中协助叶冉引导、纠正众人,愈发有了得力可靠的沉稳模样。
  自三月初六起,西院的训练时长显著增加,强度也愈发骇人。但大家有了盼头后果然士气高涨,非但未出现叶冉担忧的心思浮动,反更加耐得摔打。
  但西院训练不再局限于力量与瞬时爆发的“傻大个”练法后,新增许多新军阵,另有手眼身法、暗夜视物、行进中快速变阵、瞬时转换攻防等。
  ,毕竟上辈子曾受教于举国顶尖的武科讲堂,又有山地临敌的实战经验,这些事岁行云可谓驾轻就熟,如吃饭喝水,无需旁人多费口舌。
  即算有些叶冉独创或当世特有法子,她理解起来也毫无壁垒,进展神速。
  但对奴隶出身、未经教化开智的西院众人来说,他们大多活了十几二十年都未独自出过主家院门,世间许多看似平常之事,于他们而言都是难以理解的玄奥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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