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心怀蜜谋——许乘月
时间:2019-10-31 08:27:00

  叶冉抬手就在他头顶削了一巴掌:“你是谁星哥?”
  “来帮你忙还挨揍,呿。”
  飞星顿时气焰全无,反手按着头顶嘟囔:“往年我与无咎曾联手想出个锋矢阵,还拖了三位师兄一道与公子打过。当时我们是五人阵型打着玩,人多了或许又有不同,你们再细琢磨琢磨。”
  叶冉一听来了劲,与飞星勾肩搭背,指着场中还在演练的阵型,你一言我一语就商讨起来。
  “旗语兵入阵,变双簇?”
  “可行。但这是冲锋阵,需最强者在前,否则撕不开对手防线。”
  “锋矢阵型,后背不就全是破绽?”
  “正因这缘故,此阵算下策,仅能在回雁阵被破后做应急补阵……”
  岁行云望着他俩东一句西一句的场面,心中谜团总算解开。
  飞星口中的这种锋矢阵型,在《朔望兵阵》中名为双簇锋矢阵。
  箭状,主将当先,适宜山地作战,阵列规模可大可小。
  强于短时突击,但弱于防守,故仅做回雁破军阵之后手补阵,非绝境不用。
  方才飞星说,此阵最初是由他与那位目前只闻其名的“无咎”一道想出的。
  如今又由他与叶冉集思广益再行完善,将来有金枝、明秀、阿寿他们去实战验证,进一步查漏补缺……
  岁行云笑着挠挠头顶。
  卫朔望具体是哪位已然不重要了。《朔望兵阵》并非一人之智。
  她的伙伴们真了不起,虽未能个个名显青史,却人人功在千秋。
  *****
  半个月后,仪梁城中开始风传,为苴公子扶灵归乡的一众人出仪梁后,行过山下官道走水路,却惨遭水匪袭击,苴夫人落水失踪,其余人等侥幸生还归苴。
  李恪昭听飞星禀完,淡淡“嗯”了一声,连眼皮也未抬,兀自执笔在一张小小绢帛上写着什么。
  倒是岁行云激动不已,与飞星相互挑眉挤眼一番,不必多说什么,该懂的都懂了。
  李恪昭搁笔抬头,正正撞见两人“眉来眼去”,登时凝眉冷眸:“你俩舌头坏了?有话不会用嘴说?”
  “伙伴间是有默契的,看眼神就懂,尽在不言中,”岁行云乐呵呵笑脸相迎,“公子您说,您说。”
  前日蔡王召了李恪昭与薛国公子入宫,不知谈了何事。
  但谁都看得出,李恪昭从王宫回来后就显得有些紧绷,连日来一直很忙,与叶冉密谈数回,又调整了十二卫的部署,经飞星之手频频对在外暗线传令,想必做了许多筹谋。
  “蔡王与卓啸欲往西山大营劳军,后天启程,”李恪昭正色沉肃,“邀了眼下在仪梁的各国使臣,以及我与薛国公子。只允带随护一人,叶冉跟我去。三日就返,期间府中诸事你们多长个心眼。”
  “是。”飞星显然已习惯这种情形,并无赘话。
  岁行云眉心一跳:“既有各国使节同往,想必不会是什么夺命陷阱吧?”
  李恪昭颔首,语带安抚:“嗯。近来蔡王与卓啸正忙着互别苗头,不会在那种场合对第三方轻举妄动。”
  此次多半只为造个声势,凑个“各国来贺”的风光场面,余下则还是蔡王与卓啸之间的角力暗战。
  有了李恪昭这话,岁行云算是吃了定心丸。
  “速速递给无咎的人。”李恪昭将那张绢帛丢给飞星。
  飞星领命,收好那张绢帛就起身辞礼,大步匆匆出了书房。
  *****
  书房中只剩岁行云与李恪昭。
  两人大眼瞪小眼好半晌后,李恪昭才又从桌上漆雕木盒中取出一枚刻了李氏族徽图腾的羊脂佩玉。
  他以食指按住那佩玉,平静地与岁行云四目相接,眉梢微扬,良久不语。
  岁行云不知所措地咽了咽口水,头皮发麻:“公子?”
  李恪昭凉凉轻哼,指尖使力一弹,它便快速滑向岁行云面前。
  岁行云心肝颤颤将那佩玉接稳,不太确定地望向他:“公子,您这是要我做什么?”
  这枚佩玉平常从不见他戴的。
  刻着李氏祖徽图腾,小心收藏,多半意味着凭它可动用缙六公子名下的一切。
  府库。十二卫。西院三十余人。飞星及他手下暗探眼线。及那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无咎”。大概还有些许尚未浮出水面的暗中力量。
  这怕是目前李恪昭手中全部的筹码了。
  他就这么将自己全部的筹码丢给她,却什么也不说,意欲何为?
  李恪昭不满地白她一眼,神色疲倦地起身,忍了个呵欠,举步就走。
  满头雾水的岁行云握紧那枚佩玉,惴惴不安地追出去,边走边小声道:“公子,您还没说要我做什么呢。”
  “我方才不是看你好半晌?伙伴间的默契呢?尽在不言中呢?”李恪昭脚不停步,眼角余光懒散斜睨她。
  “我能看懂飞星眼神,是因我俩说的只是小事啊!”岁行云被噎得哽了哽,急急跟了数步。
  李恪昭冷声哼笑:“我所欲言亦是小事,你却没懂我眼神。”
  几个月相处下来,岁行云多少算是摸着这位公子的脉了。
  大多时候都是个严谨从容、谋定后动的可靠主事者,却会时不时地暗着皮一下。最大乐趣就是看别人急得抓耳挠腮,却又不能将他如何。
  每每得逞,他便神情冷淡,心中窃喜,活似个欠揍的熊孩子。
  而熊孩子作妖,多半是为引人来哄。
  岁行云深吸一口气,立时宛如狗腿成精:“那不能够。但凡关乎公子,绝无小事!况且您在我心中先是主君,然后才是伙伴!您智慧超绝、运筹帷幄,眼神之中过多深邃奥义,绝非旁人轻易就能窥破玄机的。飞星哪能跟您比?”
  果然,李恪昭的脚步放缓,唇角微弯。
  “所以,您给我这个,是有何吩咐?”岁行云看准时机,小心亮出手中佩玉,再次确认。
  李恪昭总算恢复如常,利落沉声:“我离开那三日,府中大小事务有飞星与十二卫分担,不需你过多分神,只需顾好西院事务。但若遇非常之事,由你见机决断。”
  明白了责任之沉,岁行云郑重点头:“请公子放心,我定全力以赴。”
  她到底是上辈子在尸山血海中滚过的人,若真遇非常之事,虽不敢说必定处置得万无一失,却不至毫无章法。
  定不辜负这份信任,好好替他守稳三日。
  说话间已到回廊尽头,举目都能望见主院拱门了。
  “公子,”岁行云止步,轻声道,“虽只三日,也未必真有大发生。可您当真信得过我?”
  “嗯。”
  一个毫不迟疑的沉沉单音,无任何解释与说明,这就是王者与常人不同的胆识魄力。
  岁行云心中无端泛起滚烫涟漪。似热血沸腾,又仿佛掺杂了别样微悸。
  李恪昭淡淡勾了唇角,默然睨她片刻,倏地在她头顶轻拍一记。
  “记住,沉迷美色必遭灾殃,沉迷娇软小郎君也无好下场。”
  直到回了自己南院的寝房,岁行云坐在床沿边愣怔半晌,才想起半个月前书房里那两颗果子。
  一闭眼,先时李恪昭在夕阳下前行的模样就清晰到纤毫毕现。
  初夏的暮光里,身着竹青锦袍的修长背影莹有光华,每一步都脚踏实地,沉默而坚定。
  仿佛明知前路艰险,甚或有千万人阻挡,也会不偏不倚地走下去。
  心有定见,锐勇迫人,冷肃刚硬,无畏无惧。
  那绝非岁行云偏爱的温柔娇软小郎君模样。
  此刻却莫名如一个扰人的梦魇,无声无息捆缚了她慌乱无措的心魂。
  直到容茵捧着衣衫入内,请她更衣后用饭,她才猛地睁眼。
  若无其事接过容茵手中衣衫来换,心中却暗自腹诽:呸!你当初还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呢,拍我头算怎么回事?
  而她此刻滚烫的面颊,与胡乱蹦跶的繁杂心音,又算怎么回事?
 
 
第35章 
  五月初一, 李恪昭启程随蔡王一行往仪梁城外西山大营, 叶冉随护。
  岁行云并未相送, 天不亮就进了西院。毕竟叶冉不在, 西院事务需由她补位担当, 要忙的事不少。
  且她这两日有了隐秘烦乱的心事,并未想好该如何面对李恪昭, 能躲就躲了。
  从岁行云以一人之力将九人回雁阵挑得七零八落后,在西院的威望自是扶摇直上。
  加之她的性子比叶冉易好说话,众人难免更亲近她些,由她临时接管西院事务可谓毫无阻碍。
  风平浪静地训练大半日, 到了申时, 阴沉的天空忽然飘起雨丝。
  大家本不为所动, 可几阵大风过后,那雨瞬成倾盆之势,岁行云便叫了停,领众人在四围廊下躲雨。
  偷得这片刻闲散, 大家趁机围拢在岁行云近旁, 问些各自在训练中遭遇的细小困惑。
  都不是什么深奥难题, 但他们未经教化, 也谈不上见识,有些事叶冉早已反复提点数回, 他们依然没能真正透彻。
  平日怕叶冉发火, 便只能憋着, 今日正好在岁行云面前畅所欲言了。
  岁行云大马金刀坐在长凳上, 双手撑在膝头,认真聆听他们的困惑,再一一作答。
  如此大约半个时辰后,关于训练的疑问已不多,渐渐变成闲聊了。
  “叶大哥说过,若是快的话,下个月咱们就会得到那个‘随身弩’。到时最先能九发连中的五人就能得公子赐姓。”
  金枝盘腿坐在地上,含胸垂首,有些羞怯地抿了抿笑唇。“行云你说,到时这五人会是谁?”
  这是近来西院众人关心的头等大事。既金枝问了出来,大家便都纷纷支起耳朵,屏息望着岁行云。
  岁行云哂笑摇头,俯身以食指在她下颌轻挠两下。“旁人不好说,反正咱们小金姐定在五人之内,你该想的是到时问公子讨个什么姓!不信你问大家。”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对岁行云所言深以为然。
  金枝只比叶冉矮半头,天生是个骨架大气的身形,又是个温厚老实肯吃苦的性子。虽头脑不是绝顶聪明,在各项训练上却比一般人成效显著。
  在岁行云来到西院之前,金枝在各项训练上不但是西院二十二位姑娘中最为出挑者,与另八名男子相比也毫不逊色。
  得到一致认可的金枝有些欢喜,却又羞涩无措,背更驼,头更低,讷讷红了脸。
  大家就着这个话题笑着议论开来,场面愈发热闹松弛。
  明秀笑道:“往常叶大哥坐镇时,大家喘气都不敢太重,生怕要挨他一顿吼。还是行云好,慈心笑面,谁都喜欢。”
  “那可不?叶大哥真的凶。”阿寿也挠头嘟囔。
  对此,在场所有人皆心有戚戚焉,除了岁行云。
  岁行云叹了口气,略斜身倚靠廊柱,苦涩勾唇:“你们不懂,叶大哥才是真正心慈。”
  如今受限的事太多,西院的训练只能因陋就简。虽近来新增了许多能适应山地的阵法之类,却只能在凭空假想的环境中进行演练。
  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家生奴,不曾真正进入过那样的环境,所以之前教的许多东西他们才难以透彻理解。
  “真到了短兵相接那天,你们才会明白咱们有多难。叶大哥能做的,只有在那天之前对大家更严、更凶,如此,将来或许才能少死几个。”
  这是为将者真正的仁慈。
  气氛渐渐沉凝下来,众人显然都有所震撼。
  “你们如今说谁都喜欢与我亲近,可到了那时,你们中有些人大概会怕我,甚至……”会恶心。
  岁行云垂下眼睫,皮笑肉不笑。
  所以啊,她真不是适合站在李恪昭身旁的姑娘。
  *****
  那个晚上,岁行云梦见上辈子打过的第一仗。
  她所在的前锋营进了敌军圈套,被困在峡谷中进退不得,前无出路,后无援军。
  那是一场以少对多的突围。人在绝境,不是敌死就是我亡,谁心够狠够定,谁才会是最终活下来的那个。
  对真正历经过生死的战士来说,战场从不只是诗人们字里行间的豪迈意象。
  它很具体。
  具体到血肉横飞。具体到断臂、残肢与头颅漫天飞舞,渐次坠落。
  具体到同袍尸身倒在自己脚边,也只能面无表情地红着眼,如拖麻袋般干脆利落地将他们挪到不挡道处,然后,继续厮杀。
  最终活下来的所有人站在尸山血海中面面相觑,残阳殷红。
  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同袍伙伴,或许不久前才一起对酒当歌,一起勾肩搭背,畅抒胸臆间幼稚单纯的少年狂言。
  可那一刻,他们彼此看对方的眼神都有几分陌生,都觉对方是冷血人屠。
  也都清楚记得,先前的自己与对方一样狰狞,一样手起刀落,斩敌头颅如切瓜。
  九死一生凯旋的英雄人杰,谁不是“浴血不改色,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即使从前不是,经过初战之后活下来,便也是了。
  醒来时才月半中宵。
  岁行云披衣推窗,趴在窗棂上仰望月朗星稀的穹顶。
  世人歌颂英雄、赞美胜利,是因大多数人终生不会亲眼见那场面。
  寻常人若亲眼见过那一张张狠戾狰狞的脸,很难真心诚意去喜爱、亲近;若亲眼见过那一次次麻木残忍的手起刀落,很难发自肺腑歌颂、赞美。
  短兵相接时的混战,真真是杀人如麻,那与诛个毛贼、斩个刺客完全不同。
  上辈子四年戍边,她早已过了会对这种场面不适的阶段。
  西院的伙伴们尚未见过那血腥阵仗。飞星与十二卫也没有。
  李恪昭更不会见过。
  岁行云想,明年此时,经历逃亡恶战后,如今整个府中所有人里,大概只有叶冉看她的眼神不会变得微妙。
  这是行伍者的悲哀宿命,却也是行伍者的本分职责。
  *****
  翌日天刚蒙蒙亮,岁行云坐在镜前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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