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岁行云并非薛夫人。
昨夜在薛夫人那里一切顺利的手段,此刻到缙夫人面前就不好使了,这让田昌宗有些恼羞成怒。
“缙夫人话说得倒是硬气,且让末将前来领教!”
他大约以为岁行云不过虚张声势,绝不敢当真有所动作,于是执戈跃上台阶。
岁行云眸色寒凝,抬手一挥,郎朗声利落令下:“放箭!”
墙头箭雨应声而下,顷刻间密密匝匝射向石阶,惊得田昌宗踉跄后跃。
“敢不敢杀人不好说,反正我曾当着王君钦使的面杀过鸡,”岁行云眉目凛凛,直视着他不可思议的目光,“田将军先缓口气定定神,稍后我自会给您个说法。”
*****
一队人踏着训练有素的齐整步伐,气势汹汹自前街而来,打破了双方一触即发的僵持。
那队人的最前,有八名府兵抬着一顶肩舆飞快渐近。
借着门口灯笼的光,岁行云模糊瞧见肩舆上坐着位须发皆白的华服老者,料想是蔡王伯田之道,心中大石落下一半。
那行人在府门口停下,肩舆并不落地,舆上那位老者本是怒气冲冲而来,此刻神色全做了疑惑。
田昌宗神色大变,立刻将手中长戈丢给下属,上前行了跪地大礼:“田氏昌宗请王伯安好,王伯万年。”
肩舆上这老者可是现任蔡国王君的伯父,私下场合中,蔡王见他都需谦恭执子侄礼,旁的田氏子弟见之岂敢不跪地俯首?
田之道发出几声闷浊咳嗽,苍老嗓音在夜色中透着威严:“昌宗,为何你城中卫入夜不行宵禁巡防,反在缙公子府门口与人冲突滋事?”
“想是王伯贵人多忘事,昨日都尉府曾通禀各家,因近来城中有贼人屡屡犯案,窃财劫色数回,都尉府为策万全,请我城中卫协助都尉府捕快,进入各家宅邸搜捕贼人下落,”田昌宗的嗓音无端有些颤,“未料缙夫人闭门不允入,还令冷箭相向……实属误会,惊动王伯万万不该。”
“哦。”田之道眯着眼觑了他片刻,慢吞吞转头看向台阶上的岁行云。
“你又是何人?官差搜宅,何故顽抗,还放箭不允入?”
“缙六公子妻岁氏,请蔡王伯安,”岁行云福礼后,无奈勾唇,“我家夫君随王驾前往西山大营劳军,我独在府中本就心中惶惶。深夜来了这样多生人,既无文书亦无令牌,更无四方令官员随行,身份实在可疑,故不敢大意允入。”
“就你还心中惶惶?你这女娃倒很敢睁眼说瞎话。”
蔡王伯气笑,颤巍巍伸出食指冲她点了点,却话锋陡转,冲田昌宗等人沉沉喝道:“异国质子乃他国王嗣,事关邦交,岂能任意冒犯其府邸?若需入宅搜捕,天明后带齐官文,由四方令陪同登门,不可放肆!”
见田昌宗被他气势压得不敢再多言,国都尉府捕快赶忙上前:“王伯或许有所不知,我等此次要缉拿的案犯乃窃财又劫色的采花大盗。如今缙夫人独在府中,若护卫稍有疏失,不察贼人潜入,恐缙夫人清白……”
“大人瞧瞧可是这几个家伙?”岁行云抬手一挥,身后府门缓缓开启。
十二卫中的伏虎与朱雀先后抬了三人出来,送到台阶下摆放齐整。
都还活着,却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吃痛的哼唧声都很微弱。
“据说这几人赏格五十金,还请国都尉府结案后记得论功行赏。”
岁行云抬手掩唇,打了个呵欠,懒搭搭笑道:“先时我不就说了?区区贼盗,进不了我家府门。诸位大可安心回去歇了,缙夫人我清白如雪,比蔡王伯的胡子还白。”
此时的蔡王伯吹胡子瞪眼道:“希夷岁氏怎养出你这般泼辣的女娃来!既你府中护卫早已拿下贼人,方才为何不直接交予官差,平白惹出这番冲撞!”
老人家眼花心不盲,多少也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样的局。虽口中斥骂,看着岁行云的眼神却有几分赞许。
岁行云憋出个乖巧笑脸:“这不是等着蔡王伯您老人家驾临,也好做个见证,以免明日就有人满城去谣传我被歹人污了清白么?”
有蔡王伯这等分量的见证人,那三名黑衣人又口不能言手不能动,齐文周之流预先备好的下三滥谣言只能憋回肚里烂掉了。
*****
如飞星预判,全城搜宅之事正是卓啸对蔡王的试探。之所以接连深夜冒昧强闯两家质子府,并非怕人知晓,要的就是将事情闹大。
若是白日登门,且文书、仪程齐全,许多事就试不出来了。
五月初三午后,接到密保的蔡王提前自西山大营回城,立刻命人提审城中卫十夫长田昌宗及国都尉府一应涉事官员。
风尘仆仆随王驾返城的李恪昭一回到府中,让叶冉将岁行云与飞星唤到书房。
却又将两人晾在正中站着,不紧不慢与叶冉复盘所有事。
“……被蔡王视为心腹势力的仪梁城中卫里,已有像田昌宗那样的人倒向卓啸,但并非全部。因此卓啸欲借全城搜宅之事来试探,看城中卫里有哪些是他无法收归己用的。”
叶冉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捏着眉心。
“而齐文周不过是浑水摸鱼,欲借卓啸这盘棋,顺手将之前没对行云得逞的事做到底。眼下就看蔡王能否识破卓啸这番谋算,说不得双方很快就要图穷匕见。”
“蔡王心中多少有数,否则不会直接让我回来安抚行云,”李恪昭冷静地轻叩桌面,“但他不至立刻与卓啸彻底撕破脸。”
攻打苴国的三十万大军还要靠卓啸运筹帷幄,蔡王不得不投鼠忌器。而卓啸也在等一个契机,只会不停试探蔡王手中筹码,不会贸然亮出杀招。”
“那,依公子看来,咱们还有多少时间?”叶冉替李恪昭斟了茶。
李恪昭握住面前杯盏,抿唇沉吟片刻:“或许,咱们还能拖到明年秋。”
岁行云讶然抬头看向他。他怎么什么都知道?还是随口吹牛不要钱?
“看什么看?”李恪昭凝眉瞪她,“火烧蔡王伯田之道府门,冷箭将城中卫武卒与国都尉官差拒之门外,生擒三名采花贼,还有别的壮举么?”
岁行云抬眼望天,清了清嗓子,以肘撞了撞飞星。
伏虎他们对那三名黑衣人做了什么,岁行云事后已经知晓。
她觉着,以当时的情形来说,那已是最稳妥的折中之法。既未私刑杀人,将他们活着交给官差,也防止事后有人假借那三人口供污她清誉。
但她有些拿不准李恪昭这是在气什么,只好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飞星无奈,硬着头皮道:“三人中有一个是齐文周近身护卫,另两名瞧着面生,或许是卓啸的人。那个,伏虎他,下手或许重了些,将那三人都毒哑了,还给挑了手筋……”
伏虎对不住,这口黑锅还是你背较为稳妥吧。
“哦,那国都尉送来的五十金,就由十二卫分了吧,”李恪昭淡淡颔首,“处置得当,免了后患,甚好。”
飞星一口老血憋在喉头,岁行云也忍不住扼腕顿足。
那可是五十金啊!
*****
无论如何,昨夜蔡王伯田之道的出现算是替缙质子府解了围,使岁行云等人不致与城中卫及国都尉府的冲突不止恶化。
虽他也是被逼到不得不来,但台面上总是一份人情。
李恪昭吩咐叶冉备礼,又让岁行云在主院门口等着,说是换衫后要带着岁行云一道去蔡王伯府上致谢。
“既是要登门致谢,那我是不是也该换衫?”岁行云看看自己身上的天水碧织金锦武袍。
李恪昭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不必。”
嘿!你可真有意思啊。既要出门见人去,却光许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倒叫我这么随便?
岁行云满心腹诽着冲他的后背龇牙咧嘴。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更衣过后的李恪昭迎面而来,岁行云忽地就红了脸,脑中白茫茫一片。
他也换了天水碧织金锦武袍。
两套都出自容茵之手,除了尺寸大小不同、岁行云身上这件的衣带长些能打花结之外,几乎就是一模一样的。
他甚至仿着岁行云今日的模样,束了同样少年气的简洁马尾髻,只是岁行云以锦缎束发,而他则戴了一顶镶嵌珊瑚珠的小银冠。
在她呆若木鸡的瞪视中,李恪昭走到她面前站定,面无表情:“手伸出来。”
“做、做什么?”岁行云猛地退后,却被他长臂一展卷了回来,紧紧扣进了怀中。
她慌到发懵,四肢麻木似地僵在他的怀里:“你你你做什么?我我我警告你,轻浮,轻浮是君子大忌……”
鬼知道她在说什么,根本语无伦次了。
“蔡王命我速速回府安抚夫人,”李恪昭双臂收紧,沉嗓隐隐带着点恼火,“王君之命不可违背,我这是奉旨轻浮!”
他先前在书房故意晾她,不是与她生气,而是气自己。
虽深信她有足够的勇气与机智面对昨夜那般场面,且事情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
她没有辜负他的重托,与飞星等人配合无间,稳稳守住了自家府门。
可那样险峻的时刻,他本该在她身旁的。
第37章
李恪昭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岁行云思绪大乱, 直到从蔡王伯府中回来都还懵着, 一脸呆滞。
奉旨轻浮?这扯的, 真是呸呸呸。
堂堂缙国六公子, 私下里又无王君钦使在旁督巡, 会将蔡王的话奉为圭臬?那才见了活鬼。
岁行云低低垂着眼眸,看着自己不停交错向前的鞋尖, 被纷繁心事搅扰得神魂不宁。
绕过垂花拱门进了抄手游廊后,李恪昭止步,望着前面那个时不时同手同脚的僵硬背影,若有所思。
“岁行云。”他沉声轻唤。
岁行云一个激灵, 猛地回头:“啊?在!”
“若我说, 那只是庆幸伙伴安然无恙的拥抱, 你信吗?”李恪昭眉梢轻扬,语气无波无澜。
春末夏初的戌时日晚,暮色苍茫,天地一片相思灰。
廊檐上雕花仿佛被蒙上若有似无的纱幔, 衣着发饰相仿的二人隔着三五步的距离静谧相望, 虽身形、面容大相径庭, 却又诡异地仿佛对镜独处。
有许多纷繁思绪如细小浮尘, 无声无息飞舞在薄薄暮光中,晦暗不明, 却又无所遁形。
岁行云勉强挤出笑来:“若公子也那么抱了飞星, 那我就信。”
李恪昭淡淡颔首, 以手掩唇, 发出了一串急促啾鸣的鸟语哨。
未几,飞星循哨音飞奔而来,惊疑不定地看看岁行云,再扭头看看李恪昭。
“公子,出什么事了?”
李恪昭二话不说,大步迈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抱住,并在他后背上拍了拍。
飞星霎时化作一尊面涂红漆的木雕,直挺挺杵在原地,两眼愣愣放空,嘴唇微翕却发不出声。
岁行云噗嗤笑出声,深觉自己先时大约也就是这般蠢态了。
李恪昭挑了挑眉,噙笑凝她一眼后,迈开长腿,从容离去。
待到回了主院寝房,坐在内间雕花圆桌畔,他耳廓已不受制地红透骨。缓缓松开握了一路的拳头,掌中那层无人窥见的薄薄濡湿,恰如狼狈又凌乱的少年心事。
不能急,不能再惊着她,得慢慢来。
*****
虽李恪昭好似用行动解释了那个拥抱,岁行云内心仍有微妙,躲了他好一阵子。
每当有正事不得不与他当面说时,岁行云便不由自主地垂首低眉,半点不敢与他对视。
那心虚模样,仿佛她才是当初唐突轻浮的那方。
反观李恪昭却诸事如常,吩咐差事时对她与叶冉、飞星也不曾厚此薄彼,连出了错挨骂时的待遇也与他俩如出一辙。
衬得她既小家子气又自作多情,这让她颇有点灰溜溜的,愈发不知该如何与他恢复以往那般自若相处。
到了六月初的某个下午,李恪昭命人唤了正在西院训练的岁行云来,单独吩咐她一件差事。
“那批随身弩已提前送来,但仪梁四门查得紧,明日需你同我一道出城接‘货’,以便掩人耳目。”
“不知公子如何部署?需我做些什么?”岁行云佯装镇定地将双手背在身后,腰身庄重挺直,眼神却忍不住四下游离。
李恪昭嗤之以鼻,语带轻嘲:“都一个月了,说话还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你上辈子是怂死的吧?”
这般态度总算使岁行云稍稍自在。
其实这段日子她想了许多,也从脑中那团复杂乱麻中捋出些许头绪,早想与他好生说开。
只是李恪昭一直未再提过这茬,让她寻不到开口的契机。
她至今依旧拿不准李恪昭那个拥抱算什么,但她心中有诸多纷乱不安,总觉将话挑明才对双方都好。
此刻书房内并无旁人,岁行云以齿沿轻轻刮过唇角,略作沉吟后,还是豁出去了。
“公子,当初我歃血盟誓认您做主君,是诚心要追随,绝非以退为进引您注目的手段。”
李恪昭淡淡颔首:“我知道。”
岁行云看着他那曜黑泠泠夜下泉的眼眸,痛快撇开心底淡而隐秘的异样,偷偷松了一口气。
最初的李恪昭对她来说,是史书上英名赫赫的君王,是一个被后世无数人仰慕的名字。
后来,他渐渐有血有肉。
偃武修文、谨慎自律、进退果敢,有智计有城府,令人敬服。
却又会笑会怒,会暗暗与同伴作怪胡闹,然后板着脸看别人抓耳挠腮,虽时常冷脸,却叫人很愿亲近。
毫不讳言地说,他是个足令许多姑娘怦然心动的出色少年郎。
但岁行云想,那些怦然心动里,不该多她这份,也无需她这份。
两世为人,她都只是芸芸众生中的多数一员,无论做什么都不过尽力而为罢了。
不管是当前落魄低谷的缙六公子李恪昭,还是将来名动天下的缙王李恪昭,怎么想都不像是她在情之一途上的真正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