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心怀蜜谋——许乘月
时间:2019-10-31 08:27:00

  这话虽是客套自谦,却真真也是一国公主的气度。岁行云今日算是发自肺腑对她刮目相看。
  “自夏日里在布庄与公主一面之缘后,竟时隔半年才相见,甚是遗憾。”岁行云小心扶着她上了台阶。
  贞公主扭头瞧了瞧她身上的玄黑大氅,边走边笑:“半年不见,你们夫妇二人还是这样要好。”
  “啊?呃……”岁行云尴尬一顿,笑脸发僵,“公主何出此言?”
  贞公主半垂粉面,轻笑:“当我认不出呢?你身上这件大氅可是缙六公子的。”
  “公主怎生一眼就看出来了?”岁行云扶着她走进抄手游廊。
  其实也是没话找话而已。
  这件大氅剪裁利落,无刻意矫饰,又是偏于刚毅周正的玄黑之色,着实不像是女子的。
  贞公主温和笑答:“缙六公子初来那年便是披的这件大氅。当时我尚未出嫁,随父王母后前去城郊相迎,依稀有些印象。”
  那至少得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吧?!
  岁行云强忍满心惊诧,以眼角余光偷觑身侧怔忪含笑的贞公主,仿佛窥破了某个惊人秘辛。
  进了府中自无积雪,岁行云便松了扶持。
  贞公主将冰凉十指合在唇前,轻呵兰芳搓了搓,眉眼微弯:“我今日贸然前来贵府募粮,可会让你们夫妇为难?”
  “公主说笑了。眼下局势如此,蔡与缙为友盟之国,我自己也是蔡人。能为王君尽绵薄之力,于公于私都是分所应当,何来为难之说?”岁行云笑道。
  两人闲话着到了正厅门口,抬眼就见李恪昭长身迎风立在前。
  他这一亮相,场面立时尴尬极了——
  方才他将自己的玄黑大氅解给岁行云后,狗腿飞星立刻马不停蹄奔回主院替他取了件银狐氅来。
  那件银狐氅是数年前蔡王赏赐给李恪昭的,从前也曾穿过几回。但他并不知,这氅出自蔡王宫织造,本有男女不同制式的两件。
  岁行云愣了一瞬,抿唇挤出个古怪笑脸:“真是,巧啊。”
  李恪昭本就凝肃的面容更绷三分,腮畔鼓了鼓似是磨牙。
  接着便大步行了上来,利落解开身上银狐氅又在岁行云身上裹一层。
  岁行云目瞪口呆,看着他活生生将自己裹成了个球。
 
 
第41章 
  当年贞公主对李恪昭暗生情愫,在人前却从未流露半分, 只偶尔于盛大场合相逢时得体寒暄, 再隔着热闹人群, 不着痕迹多看他两眼。
  因为她是蔡国公主,她的婚事是父兄手中棋。
  身为棋子只需听凭摆布, 若有自己的想法, 那便是荒唐狂悖、轻浮不端。
  而她向来是最能让父兄安心顺意的公主, 最合格的棋子。
  谁也不知,“李恪昭”这三字是贞公主循规蹈矩、端庄驯顺的人生里仅有的一次脱序。
  那份不能被任何人知晓的情生意萌, 是她少女时不期而遇的一场隐秘、美好、无闲杂旁人可以窥视的梦。
  惟有在这梦中短暂沉迷时,她才不是贞公主, 也不是谁的棋子。
  只是个会面红心跳、欢喜失落、期待彷徨的少女田姝。
  如今她已成婚数年,幻梦早醒。
  过往所有关于李恪昭的记忆与悸动,只是独属于当年那个少女一人的秘密。深埋在心中不见天日, 偶尔不经意间渗出点带着遗憾酸楚的百般滋味。
  仅此而已。
  她今日着银狐氅登门实属无心。
  李恪昭那件银狐氅是蔡王去年所赠,而她这件则是前些日子蔡王后才给的。
  两人分别在不同场合得到各自的银狐氅,谁都不知对方也有相似的一件。
  方才在中庭门前乍见李恪昭,贞公主心中不可克制地泛起了隐秘的欢喜涟漪。
  可就在下一瞬,李恪昭便解了身上银狐氅,裹在妻子身上。
  其实,半年前在布庄时她就看出来了, 李恪昭待妻子绝非寻常贵胄公子们那般“相敬如宾”。
  是赤忱交心, 发自肺腑愿同妻子喜乐共融。
  此刻这毫不犹豫的举动, 更加佐证了当初的印象。
  连与别的女子穿着相似, 头一桩顾忌也是妻子的心情,不愿让她有半分疑虑与委屈。
  这电光火石的短短瞬间,贞公主才起微澜的心立时归于平宁。
  贞公主笑望他与夫人眼神交错,煞是羡慕,或许也有一丝遗憾落寞。
  这般至情至性的婚姻,她曾梦过,却知永不会得。
  *****
  岁行云蹙眉,抬手搭在银狐氅细绳上,眼神中写着:我不冷。
  李恪昭右手背在身后,轻拽下她的胳膊,眉梢轻抬回她一瞥:不,你冷。
  当着贞公主的面,岁行云也不好放肆胡来,只能忍下满心复杂的波澜起伏,看他冷漠得体地向贞公主执礼。
  岂料贞公主反先他一步盈盈下拜,庄重诚恳:“今我国邦因天灾而起**,饿殍遍野,国祚不宁。恳请缙六公子援手,赈灾济民于水火。万望……”
  “公主言重了,请起。”
  李恪昭也郑重回礼:“在下客居仪梁数年,蒙蔡王君照拂,于蔡国膏粱亦有所享,此时解囊,义不容辞。”
  语毕,携了被两层大氅裹圆的岁行云同迎贞公主进厅奉茶,随后便命人取来早已备好的一匣金。
  “茶就免了,不多叨扰贤伉俪。总之,大恩不言谢。”贞公主捧匣浅笑,辞礼别过。
  *****
  送贞公主出门登车后,岁行云唏嘘一叹。
  她留意到,自李恪昭将那匣金呈交贞公主后,贞公主便一直紧紧抱在怀里,连登车时也未曾将之假手于人。
  “公子,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李恪昭转头觑她,耐心地静候下文。
  望着那车在雪中渐行渐远,岁行云有些为难地吸气鼓腮,又不知此话该从何讲起了。
  很显然,李恪昭在贞公主心中是不同的。
  否则不会那般清晰地记得,五六年前于城郊相迎时,李恪昭身上披的玄黑大氅是何模样。
  但贞公主是个让人敬重的好姑娘,无非心中藏了点经年过往的少女情怀,不曾以此逾矩惊扰他人。
  那只是她自己孤独而落寞的小秘密。
  这时的姑娘们当真可怜,即便贵为公主也不能听从自己的心音,连将情意宣之于口的机会都无,只能任由父兄安置婚姻及余生归依。
  岁行云心生不忍,踌躇再三后,还是决定不要做面目丑陋的长舌鬼。
  久等不得她发话,李恪昭眉心微拧:“究竟何事?”
  她解下银狐氅递过去:“无事。就想说,您方才将我裹成球状,定然显得我很蠢。”
  “恕我直言,此刻你不成球状,看起来也并未聪明太多。”
  李恪昭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未再追问,只道:“这件不要了,扔掉就是。”
  你个败家玩意儿。
  岁行云内心腹诽,口中道:“那我留着洗洗穿吧。瞧着您似乎也没怎么穿过,还新着。虽长了些,我夜里读书时裹一裹倒合适。”
  自入秋后她蹿了个头,从前的许多衣衫便短了。
  李恪昭让她自去寻府中裁缝师傅做新衫,她却只要了几身武服。
  还有大半年就要离蔡逃命,到时哪顾得上收拾行李?非常之时,能凑活就凑活,等将来到了缙国安顿下来再做新衣不迟。
  “随你吧。”李恪昭噙笑摇摇头。
  两人走到游廊尽头时,岁行云心念微动,指了指还在身上的那件玄黑大氅,试探地问:“这件,公子还要么?”
  “要的,”李恪昭笑笑,“占便宜还没够了?这件不能给你。”
  “谁要占你便宜,就问问。”岁行云心口有些发闷,当即解下玄黑大氅塞回他怀里。
  堂堂公子,一件大氅穿了五六年,这事本身就很反常。
  再联想方才贞公主脱口而出,说他当年来蔡那天就穿的这件,岁行云心中就有了点说不清白的滋味。
  像咬了一口涩果子,酸啾啾,苦唧唧,还有点想呸呸呸。
  这让她有些烦躁,反手挠了挠头顶,心中暗骂自己有毛病。
  李恪昭与贞公主有何过往,关她什么事?!
  呸呸呸。
  *****
  黄昏时,飞星与叶冉各自忙完手头事后,匆匆赶到书房与李恪昭共议贞公主登门之事,岁行云也在场的。
  飞星一来就指着岁行云笑到眼角飙泪:“我瞧见的,你裹了两件大氅,整个人跟肿了似的!那鬼样子,可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嗷!”
  李恪昭甩手扔出一侧竹简,正中他心口。与此同时,站在他近旁的岁行云也一肘子拐在他肋下,险些将他捶出内伤。
  “你们……”连遭暴击的飞星疼到弯腰皱脸,不知是该捂心还是捂肋,语带控诉,“狼狈为奸,不如就地凑做一对好了!”
  后头跟进来的叶冉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怎么说话的?”
  本就是一对,什么叫“不如就地凑做一对”?欠揍。
  李恪昭冷冷睨他:“那么多大氅披风,你为何偏就替我拿那件银狐氅?”
  “我想着它不是蔡王赠您的么?既是公主登门,穿它也应景,”飞星自知理亏,尴尬揉着后脑勺,小声嘀咕,“谁知公主也有一件。”
  小打小闹后便言归正传,四人围坐桌案前,从“贞公主登门募捐”之事开始捋起近来局势。
  飞星不解:“此前仪梁城内有头有脸的各家皆已开仓捐粮一回,如今贞公主再亲自出面募集钱粮,岂不是多此一举?最多募得些零碎,于如今局势也不过杯水车薪而已,何苦?”
  “蔡国君臣心不齐,上回各家开仓,想必大都是敷衍应付。消息传出后,各地世族必定有样学样。蔡王如今是火烧眉毛了,哪能坐得住?这回贞公主夫妇亲自出面挨家去求,也算蔡王向各家递出的最后台阶,识趣的自会真出几分力。只要公主夫妇此次在仪梁的募捐顺利,各地世族望风跟进,蔡王至少能安心过个冬。”
  这种事上的门道,贵胄之家出身的叶冉自比飞星看得透些。
  叶冉端起果茶痛饮半盏后,啧啧舌喟叹摇头:“她贵为一国公主,又已嫁为齐氏妇,这种低声下气登门求人之事本不该由她来。可见蔡国的公子们都被娇养废了,这种时刻都推不出个有担当的。可怜蔡王独木难支,才会连弹压卓啸一个区区上将军都显勉强。”
  “经了此次动荡,蔡王已大失民心,”飞星的神严肃许多,“蔡国三十万大军围困苴国边境杜雍城,却久攻不下,陷入僵持。一旦败仗的消息传回蔡国,必定再度引发民怨沸腾,届时卓啸就能轻易将‘对外穷兵黩武、对内苛政苦民’的帽子扣死在他头上。”
  夏日里的洪涝天灾导致入秋欠收,原本最初就该是赈济灾民,安抚人心。
  可蔡王上来先调兵镇压,彻底激怒饥饿流民,到举国各地纷纷出现揭竿而起的势头,才想到要筹措钱粮赈灾安民。
  这可真是一步走错,十步难回。
  若蔡王在与卓啸的对峙中落了下风,这对李恪昭来说便是极其危险的信号。
  “叶冉,你西院的训练进度要加快了。飞星,设法传讯无咎,城外接应的布置要加快,”李恪昭若有所思地沉声道,“或许,蔡王最多能撑到夏日。”
  “入秋。”
  一直沉默不语的岁行云吐出这俩字后,闷闷偷觑李恪昭座旁的玄黑大氅。
  那大氅被折叠得齐齐整整,连面上的褶皱都精心抚平,可见珍惜。
  虽她心中对自己狂吼一百遍:岁行云你清醒一点,无论他和贞公主有什么过往隐情、将来后话,那都不关你事!
  可胸臆之间还是不停泛着酸涩涟漪,这让她难受得不想说话。
  她从不知自己竟有如此讨嫌的一面。
  明明这一年来始终是将他当做主君与伙伴,不是么?那此时为何会有种眼冒绿光之感?
  仿佛自己镇守的城池突然有小股敌军兵临城下,那城门还自己暗暗开了,与敌暗通款曲。
  “什么入秋?”
  李恪昭、叶冉与飞星三人齐齐凝视着她,异口同声。
  “我说,蔡王能撑到入秋。”她兴致不高地低声解释过后,端起面前热果茶一饮而尽。
  呸呸呸,这果茶可真是酸到烧心。
  她虽音量不大,说得有气无力,却又莫名给人以极其笃定之感。
  飞星狐疑偏头看着她:“你是依据什么做出这结论的?”
  岁行云迁怒地瞥他一眼,心道说出来怕是要吓得你嘤嘤嘤满地滚。
  依据的当然是《缙史.天命十七年.缙公子质于蔡》中那句“秋,上将军卓啸窃国,弑其君”。
  她想了想,还借了自家神巫的名头:“岁氏神巫前几日托梦对我说的,你们信我就是。”
  这时的大多数人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这托词果然蒙混过关。
  叶冉与飞星皆松了眉心。
  “原来如此。那就还有大半年,无咎那头定然赶得及,公子不必太过焦虑了。”叶冉道。
  李恪昭“嗯”了一声,疑惑瞟了异常沉默的岁行云好几眼。
  将事情都做好了吩咐,大家便一同出了书房。飞星急匆匆拖着叶冉往西院去,不知要做什么。
  李恪昭也不管,只是伸手揪住岁行云的衣领,迫她止步回首。
  “你在生什么闷气?谁惹你了?”
  岁行云满心烦乱,再看一眼挂在他左臂上的玄黑大氅,心头酸气顿时直冲喉间,堵得她半个字也不想说。
  于是只抿唇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未生闷气。
  李恪昭凝眉,沉声道:“总不至于是,因着我先前将你裹圆了,害你被飞星嘲笑?”
  她还是摇头。
  李恪昭认真回想片刻,轻抬左臂晃了晃那件大氅:“还是,你早前想要这一件,我没有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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