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岁行云跟随叶冉加入近身白刃战,伙伴们果然渐渐稳住了心神。
毕竟过去一年半里,岁行云虽是叶冉副手,实力强劲到在他们中一骑绝尘,但她始终是他们中的一份子。
她与他们朝夕相处,同样的训练,闲暇时大家混作一起嬉笑打闹,偶尔出错时也同样被叶冉训斥乃至追打。
在他们心中,叶冉能做到的,他们未必能。但岁行云是他们的伙伴,她能做到的,大家便理当也可。
最先回魂的是司金枝。
她以鸟语哨发出“回雁阵”召集令,八位伙伴立刻向她靠拢。紧接着,明秀也以鸟语哨发出了“双簇锋矢阵就位”的响应。
渐渐的,所有人都“活”了。
司金枝以鸟语哨代旗语下达指令:“回雁阵进,左前三十步,翼左部合阵……”
叶冉欣慰地笑开,与岁行云组成了“双刃阵”,迅捷如风地来回穿插,全力为司金枝的回雁阵补防,不给对手以合拢的机会。
可他们面对的毕竟是数倍于己方的追兵,哪怕占据了山林间易守难攻的地形优势,这场遭遇之战依旧缠斗到日落都未能休止。
司金枝、明秀与连城各自带领的三队人因死伤、疲惫而陷入绝望颓势,岁行云与叶冉两人组成的“双刃阵”便成了最后的主力。
到最后,岁行云身上伤口已不止一处,说不清是哪处更疼,眼前似蒙了层猩红薄纱,看谁都血淋淋的。
可她始终保持着与叶冉的配合,阵势走位不曾慌乱,神情平静不见起伏。
“你倒是个天生虎将啊!”叶冉一剑洞穿面前人的胸膛,扭过满是血污的脸对岁行云咧嘴笑叹,满是激赏。
初次杀敌便无畏怯迟疑,身移影动间大开大合,无半点花哨赘余。即便到了此刻这般田地依旧斗志坚定,出手干净利落,一击致命。
不认负,不后退,不死不休。
这是任何主帅都求之不得的敢死先锋之才。
岁行云反手横刀又解决一人,旋身与他背后相抵,这才面无表情地哑声轻道:“并非天生。知为何而战罢了。”
她不是生性嗜杀。
上辈子之所以成为兵家学子,一是因不擅做学问,对文绉绉的东西耐性不多。二是家境贫寒,恰逢那年武科讲堂新建,束脩学资减半,学业优异者还有膏火银可领回补贴家用。
之后三年求学、四年戍边,她用了七年才真正理解何为“马革裹尸”,理解了执戈跃马的意义与价值。
才让自己从身到心成为一个真正出色的战将。
当行伍者真正知为何而战,自无惧无愧。
上辈子,她身后是家国故土、沃野千里,她戍守国门,她便是国门。
而这辈子,此时此刻,她身后又是什么?
在一次次干净利索的手起刀落中,岁行云想,我身后是为后世开先河的缙王李恪昭。
李恪昭。他的姓名便是一个盛世。
守住他,便守住了今后无数姑娘昂首挺胸、不必卑微依附他人的希望。守住他,便守住了一整个即将到来的崭新天地。
守住他,其实也是守住了岁行云两世为人以来仅有的一次,无人知晓的怦然心动。
无论她就殒命于此,还是最终侥幸生还,将来却要因此战被打上“生性嗜杀的残暴人屠”之烙印,那都不要紧。
他值得。
第45章
戌时日晚, 山色苍茫。
司金枝倒下了,回雁阵破。摇摇欲坠的明秀已成血人,双簇补阵亦难再合。
叶冉眼疾手快将明秀推进草丛中,也不知连城那队人里是否还有幸存者能援手她一二。
虽此役打得狼狈,也付出了惨重代价, 但以三十余人陆续歼敌近百, 哪怕最终全员尽没, 那也不算输的。
数年来大家在西院流过的汗与泪都不白费, 叶冉的心血也不白费, 众心甚慰, 无悲无痛。
岁行云早已杀到麻木,全凭意志在苦撑。她知道叶冉也是。
已到了该准备最后一击之时了。
当她终于透过满目朦胧猩红, 依稀辨出有一名身着玉色华服的男子现身,从容站在倒地的司金枝身前时,她心知最后一击的时刻到了。
她看不清对方面容, 仅能模糊看到他的身形轮廓。
只见对方抬手振袖, 原本还在与他们缠斗的剩余追兵便缓缓往他身旁收拢,显然是这队追兵的领头人。
若最后一击能干掉对方领头人, 追兵将群龙无首,势必暂缓前行。
如此至少能为李恪昭再多争取一丝生机, 大家也算死得其所了。
心念定下, 岁行云立即拼劲全力扑身奔向那人。
巧合又不巧的是, 叶冉几乎与同时动作, 大约也是抱着与追兵首领玉石俱焚的想法。
他们二人齐齐调转刀口, 那玉色华服的男子自是察觉,当即振袖发令。
他左侧之人便甩出手中长鞭缠向岁行云脚踝,他右侧之人则对叶冉发出一记冷箭。
玉石俱焚的最后一击终究未能得手。
叶冉倒下了,岁行云也倒下了,就倒在司金枝侧畔。
片刻后,玉色华服的男子上前两步,左手以绢帕按住半边脸颊,歪头瞟了叶冉一眼。
“出城仓促,这箭只此一支,原是特地为李恪昭准备,倒是便宜你了。”
这声音似是……齐文周?阴魂不散啊。
躺在地上的岁行云极力撑住沉重眼皮,暗暗调息,一点点蜷紧手指,试图握住身侧长刀。
“难怪李恪昭从不轻易让旁人进他府门半步。藏了这样多女人,一个赛一个的悍辣,倒是颇有滋味。”齐文周不知从何处摸来一把匕首,匕首尖指了指早已一动不动的司金枝。
“可瞧清了?方才对我发冷箭的就是这女人?”他问。
有人答:“回大人,正是。”
“别怪我不怜香惜玉,一报还报,天公地道。”他缓缓蹲下,笑音森冷,匕首往司金枝的脸探去。
就是此时了!岁行云拼了最后力气挥出长刀。
可惜她仰面挥刀发力不便,加之也到了神识即将涣散的边缘,这一刀挥出失了准头,未能使对方毙命。
在陷入黑甜的瞬间,她听到齐文周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心中却并不痛快,反而无限懊恼。
仅断其一臂,有点亏啊。
*****
中夜子时,山间穹隆玄黑沉厚,如毡似盖。
岁行云空明神识若有所感,虚弱转醒,将眼撑开一道缝。可她累极,力气只够在瞬间将眼皮抬起,旋又合上。
她似乎正被人背着,而不是扛。
很好,这表示她还活着。
她发不出声,两臂软弱悬垂于对方的肩头,无力动弹,惟有指尖轻颤两下。你是谁?
“醒了?别怕,我是无咎。”
原来是你。久仰,幸会。
岁行云疑心是自己伤太重,导致五感出了大问题,竟觉无咎的嗓音雌雄莫辨,难以判断是男是女。
无咎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又柔声轻道:“放心,六公子安全无虞。约莫再半个时辰咱们就能上船。”
得知李恪昭安全,岁行云终于彻底心安,周身渐渐松弛,眼角沁出湿润热烫,源源不绝地滑落。大家都好吗?活了几个?
无咎显然听不见她的心音,只是兀自温声轻喃:“回程诸事自有公子谋定,我会接手护好他。你不必强撑,睡吧。睡着就不疼了。”
那就交给你了。岁行云着实也撑不住,重坠入无边黑甜。
十二卫本在滢江畔严阵以待,望见夜色中匆匆而来的无咎一行时,罕见地在未得号令之际自行离位,飞奔上前接应。
“他们……”伏虎喉间发哽,竟问不下去。
无咎唇角苦涩微扬:“阵亡十四,余下十九人全重伤。我都带回了。”
无论死活,都如数带回来了。未使一人被遗留在荒郊野岭。
这是李恪昭当初对他们的承诺。
凛冽江风卷着薄薄水雾拂过,月光下,无咎的半面鎏金面具闪着湿润水泽。
通向王座的路注定如此,小六你定要牢记初心。
*****
船行江中不到半个时辰,飞星自头船的舱中躬身而出,蹑手蹑脚靠近船首抱膝而坐的无咎。
“公子醒了,要见你,”飞星谨慎回头看看船帘,低声道,“你自求多福吧。”
无咎叹了一口长气,无奈笑笑:“是我打晕他的,大不了让他打回来。他总不至于将我绑了石头沉江。”
猫腰进了舱中,但见李恪昭披衣靠着船壁,旁侧挂着的小小琉璃马灯将他眼底迫人的冰凉照得愈发明亮。
无咎跽身坐在他身侧,双手撑在膝腿上,直视着他的目光:“我晚到半日,是因代国攻下了积玉镇,卡住澜沧江与滢江汇流处的水路咽喉,我们不得不绕道而行。”
李恪昭凝肃神色不变,显然并非因此生怒。
“阻止你亲自带人回头去接应,此事我不会悔过。你回去,与我回去,他们的结果不会有不同,”无咎轻道,“但只有你活着,一切牺牲才有意义。”
李恪昭徐缓握掌成拳,字字冷硬:“报战损。”
“我带人赶到时,他们已歼敌近百。阵亡十四人,余下十九人皆重伤。上船后仅明秀清醒过来,余者至今昏迷。明秀已看过,外伤居多,”无咎悲悯垂眸,稍顿,“但叶冉,或许保不住右腿了。”
“原因。”李恪昭眼底无波,唯额角暴起的青筋泄露了心绪。
“那支箭带毒锈,本是齐文周特意为你备的,”无咎举目望向他的侧脸,直言不讳,“行云在晕厥之前断其一臂,我仓促补刀只斩去他右腿。就算他侥幸被救回苟活,也是生不如死的半人彘罢了。”
李恪昭几不可见地轻微颔首,回视无咎,斩钉截铁地发出指令:“传令,改道巩都。”
虽天子式微多年,但巩都毕竟还是京畿之地。列国为名声计,从不轻易唐突惊扰。
卓啸才冒天下之大不韪行了弑君窃国之事,若此时派追兵涉足天子地盘,正好授人以柄,列国皆会举大义旗帜讨伐他,他还不至如此鲁莽。
“可是……”
李恪昭清冷打断无咎的话:“我曾许诺他们,经此役后,生者有所养,亡者有所葬。”
缙六公子有诺必践。
*****
岁行云混混沌沌,不知身在何处,不清楚今夕何夕。
她背后被划拉了一刀,火烧火燎般的疼,可失血过多又让她四肢冰寒,那冷热交织的痛苦滋味,当真是一言难尽。
偏她于迷糊混沌间隐约听到有人说“城中未寻得女大夫”,这可叫她气不打一处来。
我都命在旦夕了,还顾得上大夫是男是女?!医家眼中无男女,救命要紧啊各位!
心火乍然高炽,她合情合理地又厥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岁行云再度于无边黑暗中稍稍苏醒神识,感觉自己整个人如置火上,活似一只被架着烤的全羊。
蓦地,她听到李恪昭的声音似近在耳畔。
“是我大意,没察觉代国早已觊觎着那段水道。若非如此,我不会让无咎绕那条水道前来接应。若无咎不曾因此晚那半日,你们……”
他的嗓音疲惫沙哑,低沉无力,最终未将话说完,哽咽噤声。
莫不是哭了吧?岁行云惊疑不定,心上如有巨手裹覆揪紧,微疼。
她不太明白事情怎又扯出代国来了。代国在哪儿来着?与缙相邻么?愁人。
不过,她好歹能从李恪昭话中依稀捋出一点头绪:他令无咎走了条本该安全的水路前来接应,却不料中途有段水道已被代国占领,导致无咎转道绕行,晚了半日才到。
李恪昭你这傻子。
你也不过肉身凡胎,哪能时时料事如神?天有不测风云而已,与人无尤,不必自责的。
“叶冉的右腿到底没保住。他昨日醒转,至今一言不发,大约是恨我?”他又道。
岁行云大惊,懵了许久,最终只是在心中幽幽一叹。行伍者提着脑袋挣前程,不是说说而已。
叶冉明白的,不会怪谁。
只可惜古往今来虽也出过几位“独臂将军”,却从不曾听闻有“单腿将军”。叶冉应当是不知自己将来该何去何从吧。
良久沉默后,李恪昭哑声又道:“行云,你几时才肯醒?”
她在心中无奈嗤笑:冤枉啊,不是我不肯醒,是我这眼皮子它不肯抬。
“虽在巩都,但长久逗留终有后患,咱们最多明日就要启程。你若再不醒,只怕得躺着进遂锦城了。”
遂锦乃缙国王都,到了遂锦才是真能彻底松一口气的时候。
岁行云心中不以为意地笑应:躺就躺吧,又无万千百姓在遂锦城外夹道欢迎,谁知我躺着坐着呢。
“当年走前,我在遂锦的府中桂树下藏了一坛‘秋露白’。那时想着,便是为这坛子酒,我也要活着回去。”
出息可真大,竟是为着一坛子酒。岁行云有些想笑,同时又为他感到心酸。
那年的李恪昭也不过就是个半大小孩儿,他为自己留下这细致却切实的念想,说穿了不过是因心中忐忑,需寻多些牵挂与寄托吧。
“等到了遂锦,就八月了。这时节,一坛秋露白,再有碎金饭配翠鹑羹,折桂赏月再好不过。”
白心疼你了,快给我住口!有本事立刻送到我边来,光会空口白话是几个意思?
以为我会馋吗?呵,并不稀罕。
这么想着,岁行云却不由自主地齿颊生津。
“对了,你闺名究竟是什么?”李恪昭隐隐漾着点笑,“你唤齐文周的夫人为‘岁敏’,显然你们这辈岁氏姑娘该是单字名。从前问过你,你却不肯答。”
无端端问名,是要纳吉合八字吗?!我做什么要告诉你?!
若我将来建功立业,后世战史列数名将生平时,写个“岁行云,李氏大缙开朝柱石之一,本名岁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