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宁绷着脸道:“我说错了。”
沈沉渊还打算说些什么,顾宁冷冷地看他一眼,他微微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阿婧端上茶点,看见自家小姐正坐在椅子上随手翻看一本闲书,往四下里张望了几下也没见着沈少将军的人影,忍不住开口问了两句。
顾宁翻书的手停了两下,马上又恢复动作,“学堂里杂事繁多,他先走了。”
阿婧看了两眼茶点,遗憾道:“这么急吗?”
顾宁顿了一下,复又开口:“很急。”
内心幽幽叹了一口气,自己又没控制住自己的狗脾气,硬是把人给逼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再亲一口
第3章
沈沉渊是授学老师傅的得意门生,每日开堂前都得张望一下沈沉渊来没来,偶尔一次沈沉渊告了假,老先生还巴巴地追到人府上去,就怕耽误了他。
这回老师傅连沈沉渊都派来催自己了,看来真是发了怒,不去不行了。
顾宁找出那堆看着就心烦的书,带上阿婧,拖着自己“大病初愈”的身子出了府门。
隔着学堂还有好几步,顾宁就看到老先生在门口打转,时不时支着脑袋张望一下,像是在等什么人,后面跟了一大串人,都是顾宁的同窗,一看到顾宁就喊着“来了来了!”
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
顾宁倒是没想到在其中能看到沈沉渊的身影,他一向对什么事情都是淡淡的,仿佛天塌下都关不着他什么事。
没想到还专门跑出来看她的热闹?
戒骄戒躁戒骄戒躁。
顾宁倒是不怕,慢悠悠地踱到近前,对老先生行了一个礼,抬起头来笑吟吟地说了一声“先生好”。
授学的老先生姓徐,慈眉善目,端的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但却性烈如火,发起火来管你是哪个府的,半点面子不留,也不怕开罪人。
先生回头瞪了那群人一眼,一堆脑袋就都缩了回去,他上下打量了顾宁一圈,哼着气道:“最近长平侯府是染了什么了不得的伤寒,竟能把你困在府中一个月都出不来,你这病要是再不好,我都要拉着大夫亲自上门给你号脉了。”
顾宁还没开口,反倒是站在一旁的沈沉渊接下话茬,“先生……”
先生瞥了他一眼,“让顾宁说,你不许帮她说话。”
沈沉渊嘴唇动了几下,到底是噤了声。
顾宁瞟了沈沉渊一眼,心里对先生的话不以为然,她重生的时间不算早,入学一年,虽说还碍着面子没有和沈沉渊明面上交恶,但关系也绝对说不上好。
沈沉渊开口十有八九不是替自己求情,恐怕是有其他的事,先生就这么一棒子打死,真是叫人惊奇。
但顾宁也没怎么纠结,摆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先道了句“多谢先生挂心”,然后才开口解释:“只怪顾宁身子不争气,本来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出门吹了点风伤寒又复发了,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个月,总算是将养得差不多了。”
说着还极其应景地咳了两声,当真是一副病殃殃的模样。
老先生沉下脸来,冷冷开口道:“我倒不知道你病得这样重,前几日和你父亲遇上聊了两句,听说你在府中还捏着把团扇扑蝴蝶呢。”
这话一出来,后面一大群人拼命咬着唇憋笑。
顾宁面色不改,不疾不徐道:“父亲事务繁忙,母亲又要料理府中一应事宜,学生实在不忍心家父家母再为自己的事情操劳,只好强拖着病体做点事情来让他们放心。”
“噗嗤”一声,有人实在憋不住笑了出来,顾宁抬起头漫不经心地一扫,那人又硬生生把声音吞回了喉咙里。
上辈子顾宁自视甚高,总是独来独往,又难得一笑,旁人碍着她的性子,没几个敢招惹她的。
没想到在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这群跟她不熟的同窗一个个都快抖成筛糠了。
就连素来冷淡的沈沉渊嘴角都含着一抹浅笑。
老先生狠狠瞪了顾宁一眼,倒是没再说什么,扶着额角摆了摆手叫她滚进去,看起来气得不轻。
顾宁没再刺激老先生那颗脆弱的琉璃心,知趣地进去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安安静静地没再闹腾。
与顾宁同座的是一个少年,叫沈延,是宁国府中的幺子,家世显赫,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天真得很,整个学堂里也就他不怕顾宁,敢和顾宁说上两句。
顾宁一坐下来他就把脑袋凑过来,挤眉弄眼道:“无虞,咱们这堆人里面也就你敢这么和先生说话,我要是照着你这么说,先生非得把我打死不可。”
无虞是顾宁的字。
顾宁看了沈延两眼,把身子往外让了让,没说话。
沈延没注意到她的这点小动作,身子再近了近,把手肘支在顾宁的几案上,还要再说点什么,一道清凌凌的声音打断了他。
“沈延,先生已经在盯着你了。”
沈延一惊,赶紧坐正身子,随手抽了本《魏缭子》装模作样地看起来,连眼珠子都没敢滴溜溜地转一下。
沈沉渊施施然坐在了前座,脊背直挺。
顾宁抬头看了一眼,先生正背着手和一个俊秀少年讲话,眼神都没往这来一下,更别提盯着沈延。
不知道沈沉渊说这话的意图是什么。
疑惑归疑惑,顾宁不会开口主动去问,想了一会没想出什么结果来,也就把这事抛在一边去了。
上一世顾宁为着和沈沉渊较劲,这些书都是翻来覆去嚼过的,随便翻一页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应付起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老先生在拿着戒尺讲得唾沫横飞,顾宁坐在下面听得三心二意,眼神往四下里乱圈,一张脸一张脸看过去认起了人头。
能做徐老先生门生的人都是些有来历的,就算不是皇亲国戚也是重臣之子,总之都是些金枝玉叶的贵人,寻常人家惹不起的人物。
这种家世下的孩子难免都有些争强好胜之心,卯足了劲不想在同侪之间落于下风,顾宁能让这么一群人对她自愧不如,倒还是有些本事,连老先生都经常夸她“天资聪颖,实属难得。”
只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到这还没完,后头叹息似的还跟着半句未竟之言:“若能再机敏些,或许还能跟沉渊争争高下。”
顾宁上辈子就陷在这么一句话里边,十年都没能出来。
顾宁正发着愣,徐老先生突然在上头点了她的名,“无虞你来说说,要是你是将领,该如何破解这个僵局?”
一堆脑袋“刷刷”地转过来看她。
顾宁忍不住磨了磨牙,老先生总是这样,每次提出难题需要找人起来回答的时候,总是先随便找个学子打头阵,接着就点顾宁的名,等顾宁说完后来一句“已是上乘之法,但还有不足之处。”
最后才抽沈沉渊起来,边听边摸着胡子点头,翘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住,就差没跟茶楼里面听书的一样喝一个“好”字。
顾宁压根没听到老先生问的是什么,好在沈延在一旁小声给她传话,顾宁跟个被临时拉上场凑数的将领一样,各种闻所未闻的瞎指挥张口就来,硬生生把个僵局弄成了死局。
纨绔就该有个不学无术的样子。
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就差没把戒尺拍在她脑门上,“你把大军指挥进敌军的埋伏里是几个意思?!你是哪个阵营的?啊?!”
顾宁淡淡开口道:“局势过于复杂,学生只能想到这种法子。”
偌大的学堂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老先生呼呼的喘气声,换了平常,谁要是答出这样的答案早就引得哄堂大笑了,但这是顾宁,五岁的顾宁都不该是这样的水准。
老先生缓了口气,果不其然叫了沈沉渊起来,声音有气无力的:“沉渊你来。”
沈沉渊站起来,垂下眼皮想了片刻,缓缓道:“学生想不出比顾宁更好的法子。”
老先生一口气差点没撅上来,一脸受到打击的样子,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
顾宁抬眸看着沈沉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学堂这回是彻底炸了,哗啦啦一片翻书的声音,还有窃窃低语声。
“什么情况,这是什么招数?!”
“怎么顾宁和沈辞都这么说?!我就一日没来,战场上就这么瞬息万变了?!”
“这种方法真的行得通么?”
“听沈少将军的准没错,他爹是绥远侯,见识肯定比咱们广,再加上沈少将军一向奇招迭出,说不定行的是弃卒保军一招。”
当日学堂提前两个时辰放堂,据说是因为授学老师傅身子不适,实在撑不住病体继续下去。
此后京城里一直流传着两个未能得到证实的传言。一是宁国侯的幺子沈延是个不成大器的蠢才,连帮人传话的伙计都干不好;而是长平侯府曾经遭过一场极罕见的伤寒,严重到甚至能在一月之内影响人的心智。
第4章
徐老先生后来把顾宁和沈沉渊叫到跟前来狠批了一番,说什么求学之事不是儿戏,不可把歪风邪气带到学堂上来,一连念了他们半个时辰都不带喘气的。
顾宁跟沈沉渊就乖乖地站在老先生面前,低着头听训。
托了沈沉渊的福,顾宁倒是没挨多少训,老先生的怒火大部分都往他一个人身上去了,这顾宁倒是也能理解,沈沉渊为人一向沉稳,少有像这么不着调的时候。
别说其他人了,连顾宁这么个跟沈沉渊打了两辈子交道的人都觉得稀奇,连听训的时候都心不在焉的,眼神忍不住就往沈沉渊身上去。
十六岁的沈沉渊,身量已长得挺高了,站在老先生面前听训,还得微微低着头。脸上轮廓虽也硬朗,但还没长成日后那么富有攻击性的模样,还保留着几分少年气。
这种感觉实在奇妙,顾宁正瞧得不亦乐乎,耳边冷不丁炸起一道惊雷,“顾宁你老是盯着沈沉渊看干什么,他脸上长兵法了吗?!”
沈沉渊闻言一愣,薄唇微微抿了下,耳垂渐渐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红。
顾宁两世加起来哪见过沈沉渊这副模样,跟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什一样,顿时眼神发亮,瞧得更起劲了。
老先生气得拿书卷成筒在顾宁头上敲了一下,咬着牙道:“还瞧,还瞧,我说话是越来越不管用了是吧?”
徐老先生连吸了两三口气,总算是没让怒火冲昏了自己的头脑,冷笑道:“当真是不拿我当师长了是吧?”
徐老先生指了指几案上的《鬼谷子》,面无表情道:“你们二人给我一人一句把这整本《鬼谷子》背一遍,一个字都不许错,错了就从头开始,什么时候背完了什么时候再回去。”
顾宁一怔,她自己倒不怕罚,只是没料到沈沉渊会被他莫名其妙拉下水,刚要开口替沈沉渊辩解一下,老先生就绷着脸打断了她。
“背。”
沈沉渊冲顾宁摇了摇头,直接开了口:“粤若稽古,圣人之在天地间也,为众生之先。”
顾宁只好接下去,“观阴阳之开阖以名命物,知存亡之门户……”
徐老先生就搬了把木椅坐在二人身边,闭着眼听他们俩一句接着一句你来我往,稍微慢一下就要冷哼着叫他们重新来。
这事顾宁觉得实在是过意不去,趁着沈沉渊默背时,给他做了个“不好意思”的口势。
没等沈沉渊做出什么反应,顾宁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我怎么赔礼你尽管说。
话虽这么说,但顾宁知道沈沉渊生性冷淡,最不喜跟人打交道,恐怕懒得跟她追究,随便一句“无事”也就不计较了,因而也没真等着沈沉渊跟她开口,自顾自地盘算着府中新进了什么东西,哪些是可以用来送礼赔罪的。
没想到沈沉渊垂下眼皮想了会,片刻后认真地看着顾宁,动了动嘴唇。
我还没想好,要不然你先欠着?
顾宁着实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愣愣地看着沈沉渊,茫然地“啊”了一声。
那边徐老先生已经拍着桌子怒了起来,“下面一句就四个字你啊什么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你……”
沈沉渊定定地看着顾宁,补了一句:不行?
顾宁回过神来,犹犹豫豫地点了头,心里还有点茫然的无措。
不知道沈沉渊要向她怎么讨债?
……
顾宁有意做个平平无奇的侯府小姐,不声不响不争不抢,奈何自那天后,徐老先生就跟盯上了她一般,只要顾宁稍微懈怠一下,就觉得她是在和自己作对,顾宁试探过几次之后,徐老先生干脆把她的桌案调到眼皮子底下,以便时时刻刻都能盯着。
顾宁忍不住幽幽叹口气。
没几日,沈沉渊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每次被先生抽起来发言都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几番之后,徐老先生把书一摔,沈沉渊也被同病相怜地调了过来。
就在顾宁的近旁。
徐老先生生得仙风道骨,顾宁和沈沉渊一左一右蹲踞在他的两侧,又都生得周正,前头就跟太上老君座下跟了两个童子似的,洋溢着一股吉祥福瑞的气氛。
沈延还和顾宁半开玩笑地打趣过:“我如今每回进学堂,不觉得自己是来求学的,倒像是来求神拜佛的,你和沈辞简直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儿。”
顾宁重活一世性情豁达了许多,没那么计较了,外人或许看不出来什么,沈延好歹也跟她同座了一年,不可能察觉不出来,表面上没说过什么,倒会打蛇随棍上地跟她开玩笑了。
只是现在连这种玩笑都敢和她开,顾宁反思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和善了。
狠狠整治他一顿就知道厉害了。
顾宁还在想用哪句话来打头阵,沈延突然瞪大眼睛,狠抽了一口凉气。
身侧转过来一个人,偏头往顾宁这边看了一眼,而后施施然走了过去。
坐在了她的邻侧。
除了沈沉渊,还能有谁?
顾宁脸上一僵。
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几句,最关键的那句听到没有。
沈延硬邦邦跟沈沉渊打了招呼,一溜烟就跑没影了,顾宁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想走也没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