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手笨脚的。”
程仙装着没看见他嫌弃的样子,顺着他的话道:“殿下,奴婢确实愚笨,都在这看一个时辰了,也不知道这些草要咋拔……”她指着满地青草,建议:“要不在这养群兔子吧,很快草都能吃干净了。”
那一脸认真,仿佛真打算在这养兔子,原青澜忽然觉得手痒,笨脑袋瓜子得敲。
程仙又道:“殿下,你说每日报备行踪。奴婢今日要出府,会耽搁几个时辰。”
“去做什么?”原青澜问她。
以前原青澜根本不会管她每天在哪儿,更不用说这样出门都做了什么,程仙倒没什么可隐瞒的,正打算说,魏川从山下来了,似乎有事。
魏川这些天跟着谢青去了郁山,主要是寻访山民,看看是否有人见过那种朱衣曼陀罗,但也几乎没有收获。
他一上来,却看见程仙在这里,殿下早晚练剑不喜人来打扰,这小兔崽子胆子不小,还没及向原青澜禀告查到的情况,便大步过去,呵斥,
“你这小兔崽子,大清早跑这来打扰殿下练剑,胆子肥了。”
那架势凶神恶煞,跟要打人似的。
“魏川!”原青澜转手把魏川扯到一边。“不要吓她。”
魏川猛然被扯开,还有些懵。还说不要吓她,殿下什么时候这么护着这小兔崽子了?
原青澜一派淡定,“我今日要出去,你有事晚些再说。”
魏川连忙道:“那属下跟……”
原青澜:“不必。”
然后他走到程仙面前,“不是要出府吗,我正好也要出去,跟上。”
魏川站在小山坡上,还是懵然的状态,看灵光那丫头跟着殿下出去,总觉得哪里变了。
*
好几日不出门,街上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街边都是拖家带口的,背着草席沿路乞讨。这都是从北边来的流民。
留仙城再往北,就是胡图尔部,按大夏人的说法,直接将他们归为蛮族。族内政权更迭,各个部族之间常年征战。因此,时常有无家可归的百姓到大夏边境乞讨为生。
这也是留仙城乞丐特别多的原因。
两人出府后,原青澜也不着急,慢悠悠的走在街上,程仙一路跟着他,虽然也不着急,可是这一路上总有人向他们投来注视的目光,原青澜今日穿的是那身天青色素衣,她自己穿的是一身白裙,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确实引人注目。
现在不是增加魅力值的好时机,程仙还有事要办,就对原青澜道:
“殿下,你若有事可以先走,我去城西宁安巷子,帮容姨送药。”
原青澜走在身侧,脚步不徐不疾,“噢,城西,那有点远,我跟你一起去。”
程仙不知道他出府有何事,但他这慢悠悠的样子,估计不是什么急事,他要一起去,那也正好。之前容娘还担心她一个人去找绣娘会害怕。
时候还早,太阳刚升起来,还不是很热,就这样走慢些,还能感受到清早的凉风。
两人一路走到了城西,刚到宁安巷子口,就见一群人坐在馄饨摊前议论纷纷。程仙不知道绣娘具体住在哪一家,只知道在巷子南头,就上前询问。
卖馄饨的大娘见是个年轻姑娘,以为她是找绣娘买衣服,连连叹气,
“姑娘啊,你还是别去了。”
“怎么了?”程仙不解,却听这些来吃馄饨的街坊似乎都是在议论绣娘的事儿。
大娘见程仙这样一看就是不知道,再看她身后跟着的男子,两个人干干净净的,想必不是这附近的人,就好心提醒他们。
“昨晚上又打起来了,唉,她那个男人真不是个东西,但凡还能喘口气,就要打媳妇,哪天病死了,也是报应。昨晚门都砸了,你们还是莫要过去。”
程仙早前听说绣娘有个夫君,脾气很不好,如今看来,真是这样。
话一起头,吃馄饨的街坊直叹气:
“唉,造孽啊,从前她男人还没病的时候,天天打她,我晚上总听到哭声。绣娘虽毁了容,可她那性子是真善良。”
“就是啊,她那男人又好赌,成日阶睡在花楼不出来,钱赌光了竟然要把媳妇弄去抵债。你说绣娘整日在家,除了种点花,就是做衣裳攒点钱,哪肯去那地方,自然又少不了一顿毒打。”
“有一回她男人在外喝酒与人打架,被打断了腿,都是绣娘给他背回来伺候,要我说还管他做什么,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唉,这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绣娘这一生算是毁了。”
人人义愤填膺摇头叹息,两人离开馄饨摊,站在巷子口,程仙没想到竟是这般情境,不知道还要不要去。
“走吧,我陪你去。”
第13章 一缕微光
宁安巷子在城西,绣娘家在巷子最南,路两旁都是连在一起的老宅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越往里走,路越窄,最前方门口一棵大槐树,落下一整片阴凉。
程仙转头去看原青澜,他应该没有来过这样古旧的地方吧。
“走吧。”原青澜以为她怕,又走近一步。
巷子尽头,一间宅子木门紧闭,能看见门上裂开几道缝,又用新的木条钉上去的。
程仙上前扣门,“有人在家吗?”
本以为要等好久,或者多敲几次才会有人来,但是很快就听到一道柔婉的女人的声音,“谁啊。”
吱嘎一声,门开了。程仙看见了门内的人。
开门的是个穿着月白衫子的中年女人,白衫白裙,身姿娉婷袅娜。但是却以白纱遮了下半张脸,也依然能看见她露出的额头上一道狰狞的疤痕。
猛然看到,确实吓人。
不过她那双眼睛很好看。这是程仙在看她第二眼的时候得出的结论。
“你……你是绣娘吗?”程仙问道。
绣娘站在门内,视线落在程仙脸上,许久之后,她终于道:“是容娘让你来的吧,快进来坐。”
“不了,我帮容娘把药给你送来。”程仙抬起手,要将包好的药送给她。
“进来喝杯茶吧,这么远劳烦你们跑一趟。家里有刚炒的新茶,歇会儿再走。”
绣娘态度十分诚恳,也很好客,声音温温柔柔的,完全让人生不出拒绝的心思,可程仙想到她家里还有个卧病在床的人,就不愿叨扰。
“哎,说来惭愧,我让你们歇会也是想找个人帮忙,我想把院子的水缸挪个地方,实在挪不动……”绣娘带着歉意,看着程仙身后的原青澜。
这样的话,程仙就不好再说什么,绣娘的夫君估计指望不上,她一个人肯定是挪不动。
“那就叨扰了。”原青澜率先走了进去。
进了屋才发现,绣娘家的院子比从外面看大的多,虽然很老旧了,但是整个木质长廊上都爬满了火红的凌霄花。
沿着竹篱笆,种的都是风雨兰,院子一角,还有一群小黄鸭在觅食。廊下一个大水缸歪歪扭扭,程仙总觉得光线有些昏暗,抬头,四角天空被老房子宽厚的檐角挡住了光。
“哎呀……”程仙踩空一脚,连忙低头看。
地上有一大块空心砖,是给小鸭子们排泄的地方,用一片大树叶虚虚掩盖着,程仙只顾抬头望天,不小心踩到了。
原青澜之前听她叫一声,立即过来,等看清楚程仙踩的是什么,立刻退开两步。
“哎,这……这真是怠慢了,快跟我来换双鞋。”
绣娘刚去屋内给两人倒了茶,出来就看见程仙踩粪坑里了。
虽然还没闻到臭,可是整只左脚都踩进去了,脏污一片。程仙懊恼不已,如果不换,这实在太脏了。
“放心吧,我这还有以前做了没卖掉的绣鞋。”绣娘也很抱歉,带着程仙去了左边厢房。
原青澜不好跟去,便顺手把院子那只大水缸摆正了。
厢房内,程仙坐在凳子上轻手轻脚脱鞋,绣娘端了一盆水进来让程仙洗脚。
“不碍事,他在东头房里,刚吃了药睡下了。”
绣娘说的是她夫君,既然打扰不到,程仙就放心洗脚了。等洗完,绣娘还很贴心的拿了布巾给她擦。
程仙在擦脚,绣娘的眼睛却盯着她的那只左脚。
程仙笑着给她解释,“这不是染的脏东西,也洗不掉,是我本来就有的胎记。”
她的左脚心那里,有一块粉红的胎记,像一片小花瓣。
“是……是么。”绣娘勉强定住神,声音却很恍惚。
程仙擦完脚,穿上绣娘拿来的鞋子,一身清清爽爽才好得多。前院,原青澜正在喝茶,看程仙出来,往她脚上瞥一眼。
“不臭啦。”程仙专门抬起脚给他看。
原青澜起身,抬手在她头上敲一记,然后向绣娘告辞。
水缸帮忙挪好了,喝了茶送了药,两人便离开了绣娘家。
*
逼仄狭窄的长廊尽头,推开门,一股浓的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
屋内很暗,却没点灯。
“水……水……”躺在床上的男人勉强抬起手,却怎么也够不到桌上的碗,他睁着眼,眼里那点微光浮上一层阴狠厌烦,瞪着床边的绣娘。
绣娘静静站在病床前,看着床上因为病气越发虚弱的男人。
然后抬起手,啪的一声打落了桌上的碗。
“你……你这个贱人……咳咳……”男人指着她,语不成句,可是也不掩饰他话语里的厌恨。
“贱人?”绣娘忽然俯下.身掐住床上男人的脖子。
原本一双温柔漂亮的眼睛,也因为怒气沾上几分疯狂执拗,但是很快她就放下手,无不嘲讽的道:
“你说我是贱人,可你却还得用贱人买的药救命。你天天去花楼,这时候,可还有人愿意看你一眼吗?”
然后她瘫坐在地上,笑了笑,眼里泛上泪光,喃喃地说着:
“程玥啊,我都要记不清咱们以前的样子了。你知道我今天看到谁了吗?”
忽然声音又尖锐起来,“可我还有什么脸与她相认!你曾跟我的爹娘说一辈子都会对我好,跟我所有的长辈叔伯起誓,你这一辈子就算饿死穷死,也绝不会让我受半点委屈。满京城爱慕我的贵胄男儿排到安秀街外,我独独选了你!”
“我的阿爹因此气的卧床不起,我的哥哥也和我断了兄妹关系,你那个时候对我真好啊,让我觉得没有我你活不下去。”
“咳咳……咳咳……”床上的男人又咳嗽起来,仿佛没听到绣娘的话,睁着眼瞪着房顶,“药……药……”
绣娘擦擦眼泪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药,倒出几粒,掰开男人的嘴,强制他吞咽下去。
“你……咳咳……”男人瘫软在床已经虚弱无力。
“这是曼陀罗,是我阿娘给我救命的药。”绣娘扯过被子给男人盖上,再站起身,又是那副温婉袅娜的女子。
她安静的坐在院子里,拿过针线,开始一针针绣新的衣裳。
“果然什么也靠不住,都变了。”
*
从绣娘家出来,时辰还早,街边卖早点的摊子也都刚刚打烊,程仙一早起来去剑台,又出府去了城西,这会才有点饿。
“跟我去个地方。”原青澜在身旁道。
程仙没有异议,只当是他今日所做之事。可等到两人走进梅花楼二楼的时候,程仙才知道这是专卖各种糕点的点心坊。
沿街靠窗的二楼,原青澜点了满满一桌子各种各样的糕点,琳琅满目。
程仙眼睛都亮了,盯着满桌子糕点,这花样也太多了,光是造型都让人目不暇接,更不用说各种各样的口味了。
“吃吧。”
原青澜看程仙满脸惊喜,心情异常松快,他往后靠了靠,波澜不惊地道:
“尽管吃,本公子请客。”
程仙抬头,眼睛里漫上笑意,看他闲适的坐在对面,眼睛却看着窗外往来行人。这个样子,真的就像哪家的贵公子出门。
程仙蓦然想起当初她还是乞丐时,在破庙第一次看见原青澜,那时候也以为他是哪家的翩翩贵公子。
“公子,你稍等片刻,我一会就回来。”程仙起身,准备出去。
“你到哪去?”原青澜问道。
程仙扭过头,对他灿然一笑,“奴婢去买两个包子。”
少女浅笑着离开,往楼下走,原青澜还怔楞在那里,她还记得那两个包子。
窗外,天光明亮,白裙少女走在街上,仿佛所有的光都落在她身上,看的久了,竟觉灼目。
过往十七年,那些沉于灰暗却从未遗忘的憎恨,那些腐烂在心底沉疴难医的顽疾,好像忽然就轻轻裂开了一道缝。
他将手伸出窗外,朝着少女的方向,阳光落在掌心上,微微的暖。
或许,可以试着抓住这一点微光。
只是,寂静的街上忽然混乱起来,他看着那个身影转过了街角从视线里消失。
“灵光!”
原青澜猛地起身急匆匆往楼下跑去。
第14章 故人相逢
街上行人往来,熙熙攘攘,包子铺就在前面那条街,程仙一时兴起就想起去买两个包子,大概从刚来这里饿了三天后那种急于对包子的渴望,最后,是原青澜给了她两个包子。
刚转过街角,前方突然一阵沙尘扬起,紧跟着就是沿街百姓纷纷朝两旁避让。
“驾——”
一阵马蹄声响起,几个赤膊汉子骑在马上沿路狂奔,那几人皆身材高大威猛,身上衣衫是北部古图尔族人装扮。
边境小城最近因为太守失踪,城内治安越发松散,又加上胡图尔部内乱,如今城内多了许多外族人,百姓虽见怪不怪,可这样在闹市跑马还是太过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