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墓碑……
上面人的名字,都是一个姓氏——霄。
打头的便是霄沂的爷爷……当时霄家的族长。
菱一转身看向那片寸草不生的荒地,只觉一片凄凉,不由得道:“这里,便是霄沂的家吗?”
菱二并未回答,恭敬的在几块墓碑前跪拜行礼,奉上了自己带来的灵酒,这才微微转身,走到了菱一的身前,他的眼睛看向远方,面上并没有任何表情。
他淡淡的道:“以前,也以为自己是什么天子骄子,正义之士,狂傲不羁,前来惩治私藏禁物的有罪之人。”
谁人没有过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那个青春勃发的年代,谁不是傲然凌霜,不可一世的天子骄子。
原以为这些人修习邪术,死不悔改,本就是罪有应得。
可是一场恶斗,血流成河,霄家所有的人都护着一个孕妇,一个个悍不畏死,疯狂的反扑……这霄家二百余人,大半都只是比凡人强那么一点点,根基不好……也就七八个筑基期的修士,两个金丹。
其中族长金丹后期,对八大门派的人来说,这根本就是不值得一提的战力。
他们前来的一百人,带队的君轻侯更是已入元婴,对他们来说,杀死这些人就像是碾死一群蚂蚁一样。
可蚂蚁的力量团结起来,却也能撼动大象。
他们这百人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轻松,反而称得上狼狈,君轻侯被两个金丹缠住,这些人功法虽诡异强大了些,却不像是禁术……
混战之中,那个一直被保护着的孕妇却不见了,君轻侯一向心细如尘,是最快发现的,这任务之中,最关键的一点便是绝不能放过这个以腹中胎儿修习禁术的孕妇。
君轻侯百岁结婴,剑下不知道死过多少亡魂,这霄家的族长被他一剑穿心而过,没有留下半分余地,君轻侯也没想过,有一日他会为了一个剑下亡魂悔恨愧疚。
他只身去追那个孕妇,她被三个筑基期的男子护着,已经逃出了几十里地,可君轻侯不过片刻就追上了……
那三个筑基期的男子其中有一人,便是这女子的夫君,几人见追兵来,二话不说留下两人抵挡,争取一点点的时间,也希望两夫妻能够离开。
只是哪里又挡得住?
最后便是霄沂的父亲霄昇拼死抵挡,要自爆元神以求妻儿安稳……临场对敌,君轻侯从未手下留情过,但在霄昇自爆,他一剑直指霄昇心脏的那一刻……
那个一直被保护着的,柔弱不堪,小腹微微隆起的女子,却是义无反顾的将丈夫挡在了身前……
那女子满脸泪水,脸上都不知道沾了多少族人的鲜血,凄厉的哭出声来,眼泪掉在了君轻侯的剑上。
君轻侯的剑一顿,就停在了她脖颈一寸之地,但锋利的剑气还是划破了她白皙的肌肤,血流了下来,她却似感受不到痛一样,面色像是崩溃,但是又颤抖着强迫自己冷静,任由眼泪落下,一双赤红的眼睛盯着君轻侯,“杀了我,放了我夫君……”
“凭什么?”君轻侯冷哼一声,不过都是剑下亡魂罢了。
“你没有心的吗?你们自诩正义,可你们都没有心的吗?”夙生悲呼了一声,一把握住了脖颈前锋利的剑锋,血一下溅了出来,她却紧紧的抓着不动,“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如此赶尽杀绝,你们都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孩子的吗?”
君轻侯皱起了眉头,夙生却是一步步抵着剑往前走了来,“不就是想要我的孩儿,不就是要我们家传之物,想要这仙胎,想要这仙器……不属于你们的东西,你们就要强抢,我们世世代代守护了几十辈的东西,凭什么你们说给就给?”
夙生突然笑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神情突然温柔了下来,“我孩儿又做错了什么?他早已经成型,你们却要赶尽杀绝……生离死别,骨肉分离,我怎么肯,我怎么肯……”
君轻侯眼底疑窦丛生,却是听不明白这夙生在说什么,冷硬的道:“修习邪术,更用自身孩儿来做试验,如今你说你母子情深?”
夙生看向君轻侯,看着他年轻的眉目,看着他正义凛然的身姿,不由得嘲讽的笑了出来,“可笑……可叹……可怜……”
君轻侯还没说什么,那夙生就往前一步,咄咄逼人的道:“可笑你自以为心明眼亮,却做了别人手中杀人的刀,这叹这世道……黑白颠倒,正邪不分,可怜……可怜你以为自己修的是道,却不想……你灭的,正是自己的道。”
“孩子……”君轻侯的剑微微歪了,但是夙生还是一步步往前,剑就刺入了她的肩膀,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直走到了君轻侯的身前,那剑穿过她的肩膀,剑尖自背后刺出,血一滴滴的往下落。
身后是被她挡住的霄昇,却是被夙生困在原地,挣扎不动。
“孩子,你睁开眼睛看看……”夙生走到了君轻侯身前,两人之间隔着的那柄剑就仿佛不存在一般,她笑得柔和,哪怕如此狼狈,竟也是光彩夺目,明媚如春,“你睁开眼好好看看,到底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你心中当真没有半点疑虑?”夙生将那玉牌自脖颈间拉了出来,“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你好好瞧瞧……它是什么邪物?”
又摸向自己的肚子,温柔的笑了起来,是每个母亲都会对自己孩儿露出来的那种笑容,“这孩儿,我期盼了十多年了……为了他,当真是辛苦,可我也心甘情愿,只可惜……怕是见不到他了。”
“你要杀了我们并不是什么难事……”夙生释然的看向了君轻侯,“我只有一个请求,请将我们一家三口,带回去霄家,将我们葬在那里……今生无缘,希望来生……还有缘成为一家人。”
君轻侯呆愣了许久,直到夙生将那玉佩放在了他的手心里,她转身将剑从身体内拔扯了出来,血打湿了半个身子。
她蹲下身,跪坐在了霄昇身边。
霄昇此刻禁制解开了,生得无比端正的男子,却也是眼眶通红,流出泪来,轻轻拢住了自己的妻子,大叹一声,“是为夫没用,护不住你们母子……”
“夫君不必如此。”夙生轻轻的靠在霄昇的怀中,手抚摸着肚子,微笑道:“生不能同时,死却能同穴,我们一家人会一直都在一起的。”
说罢,笑看向君轻侯,淡淡的道:“动手吧。”
霄昇似也受到了夙生的感染,放下了不甘,笑着搂着妻子,将她杂乱的头发顺了顺,两人相视一笑,已经不再需要任何言语了。
君轻侯杀过那么多人,可他的剑上未沾上半点血色,还是那通体纯白,如同雪一样纯净的颜色,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仿佛永远不会沾染上任何尘埃。
可这一次,他犹豫了。
君轻侯眉头皱了一下,随即捏紧了手中的玉佩,剑气一纵,剑光一闪而过,两人闭上眼睛……安详的睡了去。
“我倒要看看,究竟什么是正,什么是邪?”君轻侯看着倒地还拥在一起的两人,眸光便冷了下来。
这一次的任务出师未捷,要找的人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也不见了踪影,唯一看得过去的战绩,就是灭了这么个小家族,仙门八大门派怎么可能就此放弃?
君轻侯也没有再回去,他的失踪和霄沂父母的失踪便联系在了一起,不少人认为他私吞了仙器。
而他只是找了个地方安置了两夫妻,再将手中两人的两滴精血融入怀中两个纸娃娃的眉心,将纸娃娃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若有人推算天机,这天机自然就遮掩了。
世人只道君轻侯年纪轻轻,修为高深,战力不俗……却不知道他在奇门异术这一道上,也颇为精通。
不过一月的时间,追杀就来了,君轻侯虽没有回去复命,但是也没有刻意掩藏其行踪,要找他自然简单。
这一路的追杀,这些人心急火燎的要找那孕妇和玉牌,倒是被他顺藤摸瓜查出了事情的真相。
当一切真相□□裸的摆在眼前时,君轻侯一向心高气傲,如何接受?他不肯信,却又不得不信……
这些人将他玩弄在掌心之中,他为之骄傲的修为,他的道心,他的一切,都只是他们利用的棋子,是他们手中的刀。
君轻侯从未受过如此屈辱,到底是年少冲动,想到自己剑下不知道埋葬了多少无辜之人,便生出一股戾气。
他非得为这些人讨这个公道不可!他不信,这世上,这偌大的仙门,就没有公道二字可言?
他以一人之力,反杀了所有来追杀之人,并且直直杀上了昆仑山……
可这一去昆仑山,便成了他此生最大的噩梦。
他以为的正道,从来只是他以为。
他所看到的,永远都是别人想让他看到的表面,公道二字……本就不存在。
为了逼他交出仙器,拿了他严刑逼供还不够。
他不算什么世家子弟,双亲都是小家族的旁支,资质一般,他这些年意气风发的时候,族中亲眷不知道跟着享了多少资源……
如今他一出事,第一个被推出来的,便是他的父母。
父母亲人,一一遭难。
这种被人当做蝼蚁一样,说杀就杀,说灭就灭的命运……终于,也轮到了他的头上。
果然是一报还一报……谁都不曾幸免。
第141章 第141个坑
君轻侯只知道自己疯了,意识模糊,完全无法自控。
看守的人一时疏忽,竟就叫他一路冲杀了出去,他自己对这件事情完全没有了印象,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杀出了重围,一路逃了出去。
只知道等他有了意识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救了起来,那个人便是他们的大师父水伊。
水伊跟君轻侯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跟我回山去,给我家小女娃当师弟吧?”
一脸笑眯眯的,看起来有点不正常的样子。
君轻侯养了几日的伤,才知道他那时候意识模糊,是被心魔所控……好在他根基稳,又早早遇到了水伊,否则必然入了魔,这辈子还能不能清醒都是未知数了。
这便等于是救命之恩了,虽对这个世界失望了,一夜之间从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子,变成了无亲无故还被追杀的逃亡之徒……
可君轻侯心底仍保留着几分柔软,还知道知恩图报。
水伊为他把追杀的人都摆平了,两人为霄家死去的人立了碑,君轻侯在那一刻看着自己这柄雪白无瑕的剑,心中第一次怀疑了自己的道,他在那一日,便将这柄本命剑封印了。
他为霄昇和夙生两夫妻找到了安稳渡日的法子,将两人隐在了凡人界,每过上个三四十年,就换一处地方再重新开始……
君轻侯随着水伊离开的时候,将水伊给他的木牌留给了两夫妻,“若有事,便来凌云谷找我。”
本以为水伊会将他们二人也带往凌云谷的,那必然是最为安全稳妥的地方……
可水伊只是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淡淡笑道:“缘分不到。”
霄昇两夫妻好不容易逃得性命,如今孩子也无忧,还被隐藏了行踪,还能安稳渡过下半生,他们所求已经不多,更不会强迫别人一定要保护他们的安全。
一行人便这样告别了,就这样风平浪静的过了二百余年。
“有时觉得时日漫长,一瞬间就像是一辈子。”菱二站在小山坡上,双手交叠拢在长袖之中,看向远方的眼神收了回来,看着早已经不是记忆中那胖乎乎又顽皮吵闹的女娃。
轻轻一笑,“有时觉得,一辈子……又好像只是一瞬间。”
菱一安安静静的听完这整个故事,心中不知道该做如何的想法,这世间种种到底该如何评判?
这便是菱二的故事……少年意气,却遭此打击,按照仙道的年纪来算,菱二如今不过三百多岁……还正年轻呢。
可看他行事做派,却如此老成持重,比之师父他们一点也不遑多让。
有时人的成长,并不在于年纪……因为在某一刻,他们突然就长大了,成熟了……心也就渐渐冷了,竖起了高高的墙。
水凝师父几千岁高龄,一样每日如同十八岁的少女一般,开心自在,娇俏艳丽。
而自己呢……菱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还能保持住这赤子之心多久?
“想什么呢?”菱二突然出声打断,“故事听完了,你那徒弟等了好久了,过去吧……”
菱一恍惚顺着菱二的眼神看去,就看到了一袭白衣挺直如松一般的身影站在远处,荒地有些苍凉,可他一身清风朗月,站在那里……就像他从未离开过一样,就像他还是那个少年,温润如玉,带着轻柔的微笑,在等着她……
“还愣着?”菱二的声音叫菱一回过神来。
菱一看了菱二一眼,又看向远处那个身影,嘀咕道:“这么一说……我们小沂儿在娘胎里竟然怀了近两百年……这是什么神仙下凡啊?”
“……?”菱二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菱一已经蹦跳着跑下了山坡,朝那等在那里许久的霄沂跑了过去,脸上哪还有刚才的愁云惨淡,笑颜明媚欢快,一溜就到了霄沂身前,仰着脑袋看他。
霄沂微微一笑,朝她行了一礼,“师父,徒儿有过,还请师父责罚。”
他身上那一身暴戾的杀气都收敛了,脸上魔纹也都退了下去,看不出刚才一丝的狰狞和血腥。
只是入魔了便是入魔了,哪怕他此刻表面再是仙气凌然,再端得方正温和,身上的魔气却骗不了人。
虽有些可惜,但菱一除了心里有点虚,倒也没很在意。
毕竟她一开始就做好心里建设,自己可能会有一个魔尊徒弟,本来以为是炽墨的……没想到……霄沂竟然抢先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