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墨整个人突然像是泄了气一样,垂下头去,转身一步步离开了小院子,消失在了下山的小道上,身影被渐渐黑下来的天色吞噬。
“他真走了?”舜华有些不敢相信,也是看了一眼还是没有动静的屋子,“师父她……真要赶他走?”
以前菱一有多喜欢他啊!
宵沂看了一眼舜华,“管好你自己。”
这句话虽然平常,但是舜华似乎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些别的意思?
这是在警告他哦?
舜华满不在意的哼了一声,“那东西取出来对我对她都好!”
宵沂不再说话,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
菱一在房间里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其实都是知道的,但是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如果说她之前还说过,想要保护好他们,想要让他们体会这世间的一切美好……
如今她自己心里明白,她如今的做法并不算食言。
炽墨的心性扭曲得厉害,不是一顿打,或者是每天教训就可以扭转回来的,需得一点一点的来,而从今天两人对持的场景中,菱一也看出来了,炽墨对她其实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好。
在炽墨心中她根本没有那么重要,也不过是一件比较有趣,他比较喜欢的物件而已。
想要扭转炽墨的心性,只能先成为他信任的人,成为他重视的人,成为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所有的善意和美好都不应该是理所应当的,当他身处黑暗之中时,看到的世界也都是黑暗的。
当他需求光明时,他的心就会不由自主的敞开,当自己能够走近真实的他时……才有可能让他敞开心扉,让他接受自己。
只要他愿意接受,那么证明他已经开始转变了。
菱一知道事情不能急,但是炽墨离开了,她还是悄悄的放出一丝神识跟着他,虽知道没有危险,但心里始终还是会担心。
炽墨一个人默默的走下山,森林之中天黑得更快,他还没来得及走出这片密林,整个林子里就暗了下来,没有一点的光线,黑得那么纯粹。
炽墨停下了脚步,回望凌云谷的方向……可是什么都看不到了,温暖的屋子,菱一的笑脸,还有摇曳的灯火,都没有了。
只有一片黑暗,连天空都被厚厚的黑云覆盖住了,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一丝光线。
炽墨用没有脱臼的那只手在袖子里摸了摸,摸出来一根烟火棒,点燃了拿在手上,那点光线照亮了他身周一点点的黑暗,他目不转睛的看着燃烧的焰火……
不敢放开,手越捏越紧。
可最终烟火棒还没有烧完,却被他一把丢在了地上,狠狠的用脚踩了上去,烟火棒熄灭了,世界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原来不行吗……只是烟火的光亮,不行的吗?
炽墨开始急躁了起来,抓了抓自己的短发,在原地开始渡步,他的脚步也越来越急切,却始终围着一个圆圈不停的打转,无法再走出去一步……
拳头紧紧的捏在一起,脱臼的手在走动时无力的甩来甩去,但是他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他的眼神都无法落在那些浓稠的黑暗上,只能紧盯着自己黑暗中的白色的衣角和鞋面,然后一圈圈的来回走动。
他原来一步……都走不出去。
若不是当初菱一牵着他的手,他永远都不敢踏出那个洞口一步,他永远不能站在阳光下。
如今这林子明明是熟悉的,两年来不知道穿梭了多少次,可如今这森林变得那么陌生,变得那么恐怖……那么黑暗。
原来他那么怕黑的,在黑暗中不敢看,不敢走,甚至不敢想。
炽墨急躁了起来,咬着唇倔强的不肯停下来,但是走动的圈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将他自己困住,他抬脚,再也无法迈出一步。
他想闭上眼睛,但是一闭上眼睛,便是那些黑暗得无法回忆的过往,那些阴冷肮脏,湿湿黏黏,又恶心至极的过往。
舜华说得没错,或者……他真的便是阴沟里的一只老鼠而已,红着眼睛躲在漆黑肮脏的地下,平日里胆小又懦弱,急眼了还要发疯,还会咬人……
炽墨回身,森林里什么都看不到,凌云谷的方向隐在了大阵之中,连一丝轮廓都寻不到,可是他还是抬起脚步往回走了。
那里有明亮的屋子,有温暖的火光,还有菱一。
他想去那里,想在她身边……不想再回到阴暗的地沟里,不想再当一只肮脏的老鼠。
他从没有过一刻有过这样强烈的希望。
他一步步的走了回去,凌云谷的大阵并没有排斥他,他身上还装着弟子的玉牌,菱一都没有收回去,她是不是在等他回去,等他认错……只要他乖乖的,一切就都会没事的。
只要他以后再也不惹她生气,她想要他是什么样子,他都可以……
炽墨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小院子,院子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屋子里的火光隐隐透过窗户透了出来,他上前几步,却是不敢上去敲门。
他知道,菱一也好,宵沂和舜华也好,在他走进院子的那一刻,他们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回来了。
可他们没有一个人出来。
炽墨在院子里站了站,深深的吸了一口凌云谷的空气,然后默默的跪在了院子里,跪得笔直,没有一丝懈怠,脑袋端正,直视着正前方菱一的屋子。
因为高挑而显得瘦弱的身子显露出了一种无比坚韧的气息,就跪在那里,也不出声……
黑暗渐渐退去了狰狞的一面,东方的光线亮了起来,从竹屋的后方朝阳升了起来,顿时霞光万丈,阳光照在炽墨的脸上,苍白的脸上一层柔软的淡淡的绒毛都染上了金色。
他一直睁着眼睛,默默的等着,衣衫被朝露打湿了,阳光下有些栗色的短发也带着水汽,乖乖的贴在脑袋上,落在眉眼间,显得很是狼狈。
但是他默默的看着,直到菱一的房门打开,菱一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跪在地上,膝行了几步上前,菱一自然是一眼就看到他了。
也只是默默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移开了目光。
炽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那些期颐的光彩顿时暗了下来,他嘶哑的开口道:“姐姐,姐姐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姐姐,我不懂的你教我,我一定会听话的……姐姐……”
话没说完,菱一冷漠的从他身侧走过,没有留下一个眼神。
不一会儿,宵沂和舜华也起身了,看了炽墨一眼,两人都沉默着,避开了他所在的地方,在院子里练起了剑,都当他不存在。
菱一回来的时候带着吃的,热腾腾的小米粥,刚出锅的糖饼,还有香气腾腾的生煎包,她将吃的放在桌子上,喊了一声,“吃早饭了。”
炽墨委屈的看了菱一一眼,但是菱一不看他,他跪在地上低下了头。
宵沂和舜华乖巧的净手洁面,擦干了汗水,换过了外衫,端正的坐在院子里的小桌边上,开始吃早餐。
舜华一口一个生煎包,还笑眯眯的道:“师父,你做的东西越来越好吃了!”
以前他从来不吃糖饼的,嫌弃甜还没有肉,今天却是一口气吃了两个,还要夸张的道:“哇,师父,糖饼好甜啊,还有桂花糖的味道,是不是师父在里面放了桂花了!”
“快吃吧,就你话多。”菱一斜了他一眼,舜华冲她笑得眉眼都弯了,又讨巧又可爱,菱一又心软了,只能道:“喜欢就多吃点,以后师父常给你做。”
“师父你对我真是太好了!”舜华大声的回应。
然后朝着炽墨的方向哼了一声。
宵沂默默吃完了早餐,对菱一行礼道:“师父,今日四师祖要我去帮他砍柴,我这就去了。”
“嗯,小心点。”菱一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小荷包,“诺,带着点糖葫芦,累了歇息的时候吃点。”
“谢谢师父。”宵沂将小荷包收好,这才转身离开。
小院子里的生活照旧,依旧温馨美好……舜华和菱一进了屋子,舜华开始写字看书,今天读书的声音都特别的大!
菱一关上门开始修炼,一切都跟往日是一样的。
炽墨低垂着脑袋,想着她会给他做他喜欢吃的东西,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陪着他一起读书,教他认字,给他讲故事,带着他过那些各种风俗的节日,满山采药找食材……
这两年来,每次他只要受一点伤,菱一都要拉着他的手亲自上药,给他输送灵力,鼓着脸在他伤了的地方‘呼呼’的吹,嘴里喊着:“不疼了,吹吹就不疼了……”
那些过往都还在眼前的,如今……炽墨看着自己耷拉在一边手掌,从前被生啃了身上的血肉他不觉得疼的。
现在……却觉得受伤的地方好疼,那种疼痛直直的牵扯进了心口,叫他眼前都被泪水模糊了。
可是他早已经不会哭了,水光在眼中打着转,一会儿便隐了下去,没有人看到。
第48章
炽墨这一跪,整整便持续了三日,整三个日夜,他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直挺直的背脊诉说着他的坚持。
但是他不过初修炼,就算有些特殊的血脉,比一般修士身体都更强壮,却还是受不了三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
他低垂着眼,已经不去看日常进出,照常修炼的师徒三人,垂着眼眸无精打采的样子,长睫毛掩盖下来,那双眸子十分灰暗,没有了一丝光彩。
菱一知道,他已经到了极限了。
在第四天的凌晨,菱一走到了他身前。
炽墨看着眼前那一片柔软的素色纱裙,有些呆呆的抬起头来,因为长久没有动弹,抬头的动作都有些滞涩,他仰着脑袋,眼神里又重新燃起了一片期颐的光彩,小心翼翼的看着菱一。
“何必呢。”菱一淡淡的开口道:“你如今已经不同往日了,你的体质和血脉有菱二给你的玉坠,不会再被人发现,你不会再有危险,以你的资质……用不了多久,天高海阔,世界之大,再没有你去不了的地方,没有你做不了事。”
炽墨张了张嘴,只发出一声干涩的,毫无意义的哽咽,干裂的唇最终动了动,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那一双灰暗的眸子再一次失去了光彩,他又垂下了头,跪着一动不动。
“你走吧,再跪在这里,也不过是白白浪费了生命而已。”菱一说完,转身离开,没有丝毫的留念。
炽墨看着那片衣角在眼前一晃便远离了,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声音十分暗哑,涩涩的道:“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求你了。”
他只是一个胆小鬼,他一个人的话,一步都不敢踏出去……没有了菱一的话,他好像哪里都去不了。
什么世界之大,天高海阔……都不属于他,只有在这里,在菱一身边,他才觉得自己的人生不是那么灰暗,才能感受到这世间是有颜色的,有光明的。
每一样东西都那么好吃,糖也是甜的,烟火也才会那么漂亮,才可以照亮他的世界……
可惜他明白得晚了。
菱一顿了顿脚步,没有回头,却是道:“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需要原谅你的人,也不是我。”
炽墨微微一愣,菱一已经进了房间。
又是一日物转星移,天刚濛濛亮,今日的天气不是很好,一早便是黑云压顶,眼看着山雨欲来。
炽墨的身影已经有些虚弱了,摇摇晃晃却始终没有倒下,苍白的脸变得有些青白,就连干裂的唇都崩开了无数的裂口,血珠渗出来又干涸在唇瓣上……
他微微磕着眼帘,只要院子里一有风吹草动,他还是会艰难的睁开眼睛看一眼……
菱一再没有来过,昨天出去后,再没有回来。
舜华起身的时候就看到炽墨已经是坚持不住了,再这样下去,他倒下的那一刻……便是殒命之时。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一向心软的菱一竟然选择了不回来,看不到就不怕自己心软了吧?
舜华幽幽的叹了口气,“你走吧,把命搭在这里,不值得的。”
说着,给他递了灵蜜还有吃的,炽墨没有去接,一动不动的磕着眼帘,都没有睁开看过一眼。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舜华难得严肃又老成的说了这一句,将吃的放在了炽墨眼前,然后摇头叹息一声,也是看不下去,离开了院子。
他刚才说的话,是对炽墨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他也不知道,他和菱一到底算是怎么回事?还能维持住这表面的和平多久?
如果现在有个机会摆在眼前,只要杀了菱一,就可以拿回圣物……他会如何选择?
两年过去了,他却还无任何作为……那些被追杀,被剿灭的族人如今不知道还剩下多少,而他只能躲在这里,不敢露出真身,不敢让妖族的人发现他。
他们白虎一族,又真的还能有东山再起之日吗?
舜华看着阴霾的天空,只觉得心情也异常的沉重,菱一对他们固然很好,对他们呵护备至,保护他们的安全总是放在第一位,凌云谷的所有东西……她都倾囊相授,只要他们能学,她没有不教的。
越是感受到这份沉甸甸的感情,舜华越发觉自己变得优柔寡断了起来,人心真的很奇怪,竟然可以让一个人变得软弱。
不知道是菱一的教导原因,还是因为他如今是人身的原因,他竟然也可以感受到这些人类的感情了,竟然也渐渐的能理解了。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舜华沉沉的吸了口气,但是他心中最深处永远都明白,如果要在菱一和族人之中选一个,他一如既往的,会选择复仇,会选择族人……会选择妖族。
也为自己心中这一份清楚的认知,才叫舜华渐渐都开始有了愧疚之意,只希望永远不需要做这个选择。
炽墨跪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一点点的消逝,他摇晃了一下,咬牙坚持住了,因为他知道,如果倒下……就再没有起来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