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曦拉近了椅子,坐在了沈知意面前。
沈知意拉高了被子,挡着口鼻,皱着眉轻轻咳嗽着。
“陛下怎么到这里来了?”他嘶哑着嗓子说道。
“有人阴魂不散。”班曦木着脸答。
沈知意笑了笑,说道:“陛下既然到这里来了,不如改改宫规……”
“宫规就如祖训,一旦定下,怎可更改?若轻易改之,谈何立威立信?”
“我与陛下,大约未曾立下过信。”
“朕愿意给你这个机会,立这个信,就看你以后,能不能守着。”
沈知意眉头终于舒展了开,眉眼在跳动的烛火中,添了几分温柔。
“陛下……何意?”
“你从小体弱,又因是幼子,沈怀忧与知行也都处处疼你宠你,恐怕还从未吃过这等皮肉之苦。朕以为,今日小惩,你吃了些苦头,以后言行应会比以前规矩些。”
班曦的手搭上他的额头,又轻轻沿着他的眉,沈知意闭上了眼睛。
班曦说:“你听好,从今往后,只要你能遵守规矩,不做坏事,朕虽不会以待知行那般对你,但也可让你平平静静在这宫中活着。只要三年之内,你不再作恶欺君,三年之后,你愿去哪朕都允,朕可放你自由。”
“陛下……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班曦将手递过去,说道,“沈知意,朕对你的要求很低,只要你像个人一样,不作恶不欺君不给朕添烦恼,朕便可像朋友那般对你。”
“好。”沈知意慢慢伸出手来,抓住班曦手指那一刹那,似乎有什么画面从他脑海里闪过。
他头骤然一痛,闷哼一声,脸色白了许多。
班曦放下了手,说道:“这便是约定了。沈知意,莫要让朕失望。”
班曦站了起来,说道:“好好养着吧,此外……朕已来看望过你了,就放过朕,让朕好眠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的小可怜来啦~
全靠茶茶不在的日子里取得进展的机会呢!儿子,加油呀!
第12章 喜笑颜
这日早朝过后,班曦见秋高气爽,说要到御花园里逛逛。
“长沁。”班曦见长沁狗尾巴似的黏在身后,笑着说道,“你也应跟着青方好好学学,离朕远点,不许让朕听见你的呼吸声。”
长沁诶了一声,屁颠颠跑远,还挥了挥袖子,让宫人们也远远挪着。
御花园中央有个湖,秋季夜晚天气稍微凉点,水面上就会结半层薄冰,因湖水绿,白日见了阳光,那冰就如碧玉环一般,晶莹剔透,青翠好看。
年少时,班曦因喜欢沈知行,越看他越像白鹤仙,就央父皇给了她一只白鹤,养在这御花园中。
后来,因天凉,晚上悄无声息下了雪,待第二日再来时,白鹤已经不见了。
班曦知道它死了,但御花园里负责照看白鹤的宫人却说,白鹤昨夜化仙,飞去了九重天外。
她哭了一整天,自然又被父皇训斥了,后来还是沈知行来陪着,她抓着沈知行的衣裳,死死抓着,才渐渐忘了那只白鹤。
“长沁,今年连海洲可有献鹤来吗?”班曦问道。
良久无人答。
班曦一回头,见长沁他们都在五十步开外站着,规规矩矩低着头。
班曦啧了一声,扬声道:“长沁,过来。”
长沁小跑着过来。
“你也太笨了些,朕让你站远些,是不想让你打扰朕清净,你又何必站那么远?”
长沁:“奴才没茶大人那么讨皇上喜欢,站了近了,怕皇上碍眼。”
“少贫,油嘴滑舌。”班曦说道,“你且退后三步。”
长沁退了三步。
“嗯,以后就这个距离。”班曦说道,“难道朕身边只有青方一个使唤顺手的?前朝是他,后宫也是他,你们就不会争口气,替朕分忧?”
“奴才愚笨!”
“啧。”班曦摆了摆手,“罢了,朕一点点教就是了,青方回来前,朕就勉强先使唤着你。”
“嗳!谢皇上垂怜。”
“哼。”班曦转着手串,眉毛一抬,说道,“青方不在,朕怎么总感觉,跟无人查功课了似的,心情也放松了些。”
她道:“回头看看,豹房要是有白鹤,好好养几只……养一对儿吧,等天气暖了,开春了,就给朕放这里。”
她指着那片碧玉湖。
“嗳!”长沁应下。
“待开春了,这地方有山有水有白鹤……”班曦说,“再等几年,朕命人去东海寻鲸,朕要在他的寝宫修个大花园,有海,有鲸……”
长沁垂着头听着,恍惚中,觉得皇上今日还未睡醒。
“朕今日,命他们去修你的陵寝,三年之后,便让你弟弟去监修……这你不会不愿吧?并非让他去吃苦,只是给他找了个好去处。”
班曦低声自语起来。
长沁连退十数步,明白皇帝是在跟谁说话了。
怪不得听起来像是梦话,长沁内心叹了口气。
班曦慢慢走上桥,凝神一望,双眼忽然一亮,愣了会儿,她跑下桥,朝假山快步走去。
“不许躲,出来。”
长沁猛地听见班曦这么说,吓得立刻叫侍卫,侍卫刚到,又被班曦摆手轰走。
“无事,都下去吧。”班曦一边说着,一边从假山旁拽出一个人来。
是沈知意。
侍卫牢记茶青方的叮嘱,把沈知意当成宫中头号不安定分子,因而只退后半步,不敢松懈。
“躲这里做什么?”班曦问道。
沈知意今天颇合她心意,看来之前雨夜去探望他说的那番话,他是听进去了,一心一意扮演起沈知行来。
今日,沈知意穿了一身浅色衣裳,看布料花纹,应该是前些年京中流行的,看来并非宫中的,而是他自己带来的衣裳。
沈知意竖起食指,轻轻嘘了一声:“假山石缝里,躲着一只猫。”
他指给班曦看。
班曦则仍然看着他。
沈知意感觉到她的注视,转头看过来,认真看了她许久,忽然绽开了笑容。
“陛下今日……很好。”
班曦听了,忽然起了逗弄之心,问道:“哪里好?”
“哪里都好。”沈知意说,“之前像乾元殿天下大成牌匾下的那朵巨幅金牡丹,今日,倒像是御花园三月盛开的真牡丹,金灿灿的,很真实。”
“有意思。”班曦嘴角扬起,点头道。
侍卫真的从石缝中找到了一只小猫,浑身白毛,只尾巴尖儿是黑色的,像个墨点。
班曦见这猫眼睛圆圆,神情又乖又怂,长得挺合她眼缘的,当即亲口赏了猫一个身份,猫前面加了个御字,真正成了御猫。
前朝的莲华帝君最喜养猫,据说还给它们一个个都起了名字,赐姓步。到了大延,先帝跟她都对这些玩意不是很感兴趣,班曦是今日忽然来了兴致,琢磨了一番,说道:“前朝的规矩,这宫里的猫,都跟着历任的帝君皇后姓,到了咱们这里也不能例外,让它跟着你姓,如何?”
沈知意点了点头,笑染眉梢。
“知行,你来给它起个名。”
沈知意愣了许久,开口说道:“既是在石缝里救出来的,就叫石生吧。”
“就这么定了。”班曦动了动手指,吩咐道,“把猫给他,让他养着。”
沈知意双眼亮晶晶的,接过这只小猫,对着班曦笑了笑。
“含凉殿住的习惯?”
“嗯。”沈知意说,“一切都好。”
“随朕走走。”班曦双手一背,搓着手串,沿着碧玉湖走了起来。
沈知意抱着怂成一团的沈石生,快步跟上。
“身上的鞭伤好了?”
“好差不多了。”他说。
说完,他感觉,后头应该还有一句,于是想了想,加了句:“多谢陛下关心。”
“哈,稀奇,真稀奇。”班曦瞧起来十分开心,悄悄望去,见他眉眼温柔,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戾气,心下更是欢喜,感慨道,“朕竟然还能等到今天,真不容易。”
规规矩矩,多好。
只是……他不会在骗我吧?
沈知意惯会骗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他以愚弄别人为乐,从小骗开始,慢慢地,甚至会为了欺骗一个人,不惜耗费多时静心策划安排。
知行曾对她说过,沈府有个绣娘清秀端庄,读过几本书,为人孤高,沈知意为了让她出丑,砸了百两银票请戏班的戏痞演了场戏,令戏痞装扮成落魄才子,拿沈知行写的文章来冒充自己的诗作,渐渐哄的绣娘对他心生好感,将体己钱都给了他,还盼他在聚贤试才会上能博得功名。
待绣娘一往情深不可自拔时,沈知意叫来院中诸仆,亲口说出了真相。
所谓的才子,不过是戏班的下三滥,常泡赌馆的老油条。所谓的情深不渝,则彻头彻尾是场骗局,被蒙在鼓里的,只有绣娘一人。
“读过几本书,就以为自己跟别的贱婢不同了,一个无家无势无父无母的孤女,难不成以为自己能效仿主子,过上琴瑟和鸣,听琴品茶的日子?你可知他为何能用我哥哥写的诗骗到你吗?因为你一直住在下三房,只听仆从们说长公子有才学,却从未见过他写的文章,他作的诗。明白了吗?下三房的你,即便读了书,遇见的,也只是被人装点好的街痞骗子。”
当晚,那孤高的绣娘便悬梁自尽了。
“他似是喜欢看人痛苦。”沈知行说道,“以前是乞丐、浪人、绣娘,后来是家中的亲戚、我父亲舅父,再后来是与殿下的书伴……”
接着,是班曦。
沈知意不会知足,他想戏弄全天下,他的快乐依存在他人的痛苦中。
沈知行叮嘱过的话,班曦从未忘记过,尤其,沈知意最后的欺骗,让她永远失去了她的知行哥哥。
想起这些,班曦刚刚的好心情,又渐渐沉了底。
她看向沈知意,依然规矩又懂礼,没有阴郁,甚至还带着笑容,但她心中隐隐不安。
他会不会在欺骗我?
他为了看她最后痛苦的样子,不惜乖巧地模仿沈知行,让她暂且得偿所愿,之后在她最松懈的时候,再告诉她,自己不过是在骗她,笑她喜欢的不过是一张皮,一张脸。
可看着这样配合又听话的沈知意,班曦却无法对他狠下心。
最终,班曦想:“不管,若真有这天,朕再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迟!”
“今晚到朕的寝宫来。”班曦说道。
沈知意怀里揣着个猫,人和猫一样,满脸迷茫。
末了,他点头,敛了笑容,小心点了点头。
“好。”
“沈知意,朕再说一遍。”班曦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不要再做回过去的沈知意,这样就很好,还有……不许骗朕。”
沈知意轻轻嗯了声,垂下眼去。
他说:“陛下……是不安吗?”
“朕已经开恩,只要你不再作恶,只要你不再像从前的沈知意那样,只要你肯改邪归正,朕愿意与你如今天这般相处。”
“我永远不会欺骗陛下。”他说,“陛下放心。”
班曦轻蔑笑了笑,看向他怀中的猫,想起之前,十分爱猫的沈知行却从不敢在家中养猫,甚至不敢饲养任何活物,就是因为,沈知意手下,从不留活着的东西。
无论鸟还是猫,他都能用最残忍的方式了结它们。
班曦眉头微动,指着他怀中的猫说道:“好好养着它吧。”
以小看大,沈知意,莫要让朕失望。
沈知意揉着猫咪的脑袋,点了点头,说道:“陛下放心,臣侍一定会悉心照料它的。”
起过名字的,我都会好好对待。
班曦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珍惜茶茶出差的日子。
茶茶不在,小可怜可以过得舒服些。
but,茶茶在回来的路上了……
第13章 安眠
班曦紧张。
虽面上没多少波澜,可手指却在飞快地拨弄着海蓝宝手串。这手串是她监国那年漠州进贡的,先帝送她时,慈祥道:“阿曦没有让朕和你母后失望,这一年来,辛苦了,你做得很好……”
自那时起,班曦就离不开这串海蓝宝手串了,内心焦躁或着不安时,她就会拨弄着珠子,提醒自己是一国之君,无论什么风雨都能招架。
辅佐她的老臣在她登基前,十分体贴的病了。
病是真病,也是急流勇退。
班曦清楚得很,她能看清楚前朝的棋局,自然也有把握控着棋盘上的每一次动子落子。
兵政无大忧,多则二十年,少则十年,观海寻鲸,便不再是梦。
唯独令她不安的,就是后宫里的人。
每每想到后宫里的这个麻烦,班曦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前些日子,没从他身上看到沈知行的魂影,令她烦躁不已。加之实在不放心他现在的品性,时刻提心吊胆,内心焦灼,不知自己为何要多此一举,妄想从他身上分到一丝慰藉。
帝王从不做此荒唐事。
可她不仅做了,还昭告了天下。
她对这样出格任性的自己厌烦不已,仿佛她玷污了国主国君之名。
可另一方面,班曦却又欲罢不能,好似自己那点不像帝王的鲜活情绪,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