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行未乘车,去乾元殿的路上,他想了好多。
他想起先帝说过,希望天能遂人愿,要他和班曦顺顺利利的。
这顺顺利利,指的是等到班曦十六岁临朝,之后,储君班曦会与他沈知行成婚,登基前,他们会就有孩子,如此,班曦继承大统后,亦能顺利少忧患。
只是天意从不会听从人的渺茫心愿,他和班曦,没能顺利。
人生路只有两条,顺利的无法通行,走在脚下的,就只剩满是坎坷的那条了。
路上,飘起了雨,傅吹愁跑来送伞。
“我没让铜钱来,有些话,没办法说给别人听。你拿着伞……别再病了。”傅吹愁道,“不管如何,我与我舅舅,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的。”
沈知行接过伞,看了眼傅吹愁的表情,了然,他轻声说道:“你放心……皇上不是不明之君,如是天意,无论如何,都不会迁怒傅家。”
他点明了说,傅吹愁愧疚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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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曦手指敲着桌沿,看也未看,端过药碗一饮而尽,又拿起一张折子,批阅同时,说道:“傅大人,不必如此神情,实话实说吧,朕这胎能不能成,太医院可有商量出结论?”
傅邈肉眼可见比前些日子瘦了一圈,跪在地上,低声说道:“尚有些凶险……臣恳请陛下,准臣回府请家父……”
“哦,朕记得……你们傅家,专攻生产一事。”班曦笑了笑,云淡风轻道,“如此也好,朕也踏实些。”
她润了朱笔,垂眼道:“你也不必太过紧张,朕知道,生产向来都是死中求生,自古以来,没几个女帝顺畅过……想来她们也与朕一样,既要准备迎接天下最大的喜事,又要备着自己的丧事,唉……”
班曦放下笔,笑道:“所以,朕心里清楚朕要面对什么,朕都不曾怕过,傅邈,你还怕什么?做你该做的,做好就是。自古以来,你可看见哪个女帝因此事惩处过太医?”
傅邈叩首。
“生产看天,非人力所阻。无论有无迈过这道生坎,任何人都不得降罪太医,这是祖制,也是王朝将来的希望……”班曦道,“起来吧,告诉朕,留住它,有几成需看天?”
“……六成。”傅邈说道,“留给臣的,只有四成生机。”
“也不少了。”班曦笑容苍白。
她今日见了红,虽最后有惊无险,可精神却大不如之前。
长沁轻轻推开门,走上前来,放轻声音说道:“陛下,帝君到了。”
“他来做什么?”班曦心提在嗓子眼,手放在了小腹上,不知为何,她竟然有些怕沈知行知道她如今的身体状况。
长沁小声道:“帝君他来送东西……”
“啊……不知会是什么?”班曦勉强提起精神,坐直了些,“让他进来吧”。
沈知行合上伞,缓步迈进殿内,立在一丈开外,说道:“累了吧?偶尔,陛下为该歇一歇,任性几天……”
班曦:“你来给朕送什么?”
沈知行说:“送吉祥……与陛下说说话。”
“哈!”班曦喜上眉梢,调皮道,“朕第一次知道,有人能把两手空空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大家似乎觉得不够火葬场?那以我烧煤的数量标准为准,大家只准备好孜然就行。
第56章 情与愿
班曦已经养成了习惯, 即便身体疲倦, 无人来叫, 她也会在时辰到了的时候, 准时睁开眼睛。
这天, 她刚刚睁开眼,就撞进了沈知行的瞳孔中。
他的眼眸很认真地看着她,班曦愣了好久, 脸逐渐热了起来。
已经多久没有回味过这种单纯的少女心动时的暖热了?
她忽然很想回到从前,从前她对沈知行的感情纯粹又简单, 想起他,就没有多余的沉重的杂念,只有开心与欢喜, 轻飘飘的,普通白云一样的喜悦。
那时不像现在,喜悦也不再轻盈,反而复杂又麻烦,一个喜欢夹杂着人世间所有的麻烦。
陪伴也不再是陪伴, 人都在变,所有人, 包括她。
班曦眼前模糊一片, 心中又沉又冷,而她的肚子这个时候,也变得万分沉重,就想铁块压在心上, 又把心坠进了腹中。
“好讨厌。”班曦喃喃道。
她好讨厌现在的自己。
想要的,全都是身为皇帝也无力得到的镜花水月。
想留住的,又像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嘲笑着她握在手中的权力,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她什么都办不到。
你有失去我的可能,而你却无法左右最后的结果。
门外的宫人起身了,天光破晓。
班曦长叹一声,慢慢将头埋在沈知行怀中,之后深吸口气,撑着胳膊起身。
沈知行拉住她,说道:“偶尔……陛下也应该学学萧成的睿宗。”
萧成的睿宗总是不上朝,就算是一年中十分重要的朝会,她也总会迟来。
宗总有句话,尽管被天下人耻笑唾弃,但她之后的每一任皇帝,都知道她说的有道理。
睿宗道:“昏君庸君,亡不了国。朕即便是荒唐三十年,大成照样是大成。天要亡我,朕再勤勉,都要做亡国之君。天要兴苍生,朕再荒废朝政,天下十三州也会安然太平……如今我大成四境无忧,国富民安,朕少上两日朝罢了,又有什么关系?朕无治理天下之才能,少上朝也算是造福众生了。”
班曦脸色难看,勉强坐起身,笑道:“朕在你心中,已经是睿宗这样的皇帝了吗?”
“曦儿……”沈知行拉住她的手,只是刚刚醒来,班曦的手就已经渐渐失去温度。
沈知行道:“气血不畅……陛下还是静养吧。”
班曦:“那不是让天下人看笑话了?”
她表情古怪:“睿宗说过,除了青史留名的千古明帝,其余的皇帝,全都是庸才。朝政并不难处理,守成也不是什么难事。庸君勤勉一生,就算颇有政绩,百姓也并不念好。朕初登基时,胸怀伟志,想大刀阔斧精简吏事,强军拓边,可一年来……也不过是像一滴雨落去大海,起不了波澜。”
“曦儿已经做得很好了。”
“朕不管做什么努力,到头来,百姓津津乐道的,是朕的后宫……书伴被斩,家门被洗,扶正替身……他们谈论的,都是这些荒唐事……朕想做个明君,能让百姓念着好的明君……可事与愿违。”
沈知行抓住班曦的双肩,坚定地说道:“不许失了志!!皇上要做的事,我全都知道!”
班曦笑了笑,起身:“睿宗不上朝,是因她有大才。朕是她最看不上的庸才,她可以不上朝,朕却不能……若是再因身体罢朝,他们会如何想呢?”
沈知行皱眉,眼中泪雾朦胧:“曦儿……”
“我其实很怕。”班曦神思涣散,轻声说,“你说得对,我从没长大……以为失去你后,我就再没任何长进,每一日每一日都在害怕……就连现在我也在怕,怕我什么都没做好,就连孩子都生不下……天下人会如何看我?班曦,荒唐之君,不识自己的至爱,斩杀陪伴多年的书伴,政事上无一建树,就连孩子都……”
“班曦!”沈知行厉声叫道,“看着我,看着我……”
他捧着班曦的脸,皱眉道:“文宗八岁登基,三十七岁才颁丁赋令,睿宗荒废朝政十三年,后宫也是一片糟,仁宗三十一岁始登基,而他最令天下人称赞的召贤举措,是五十六岁才开始颁布。班曦,你才多大?你登基才多少年?”
班曦抬起头,泪水滑落。
沈知行道:“先帝知人善任,可凉州之患不也丢给了你来解决吗?你才登基就能雷厉风行,整兵征西,你怎敢妄自菲薄,将自己贬低到一无是处?”
“我辜负了知行哥……也对不起从前的自己。”班曦嘴唇颤抖着说道,“从前的我,以为自己登基后会励精图治,百姓交口称赞……从前的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对你好,像成世祖和莲华帝君那样,成为百姓千古称颂的帝王佳话。”
班曦垂下头:“我什么都没做到……朕什么都没能做到……”
沈知行替她擦了眼泪,轻声说:“成世祖因姚家之事,对莲华帝君生疑,致使莲华帝君失明……即便是佳话,夫妻二人也有生嫌隙的时候。神宗与云鹤帝君相伴六十余年死后同葬云州,也是千古佳话,可神宗生产时,为防着云鹤帝君夺权,还将他囚在大理寺……就是千古明君,也都曾犯过这样的错,陛下为何不原谅自己?”
沈知行捏着袖子为她擦干了眼泪,继续说道:“更不必提同立二君,令我朝大乱十年的后宫妖祸……陛下与他们比起来,怎能称自己荒唐?”
班曦可怜巴巴问:“你不怨朕吗?你会笑朕无能吗?如果……如果朕保不住这个孩子,你……你会不会离朕而去,再也不会原谅朕了?”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沈知行缓缓摇头,“皇上可以歇一歇的……不必对自己那么苛刻。我说过,千古明君也会犯错,我不再怨你,因为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陛下可以做一阵昏君,就当我这除了陪寝再无一用的人拖了陛下的后腿,耽误了陛下的朝政吧。”
七月十五,长沁宣读皇帝旨意,因沈帝君病危,罢朝三月,暂停办中秋宫宴,六部政务照常。
班曦躺在床上看折子,沈知行坐在一旁,给她暖手。
班曦忽然道:“长沁说,你院子里那些猫最近想你想得紧,夜夜啼叫。”
沈知行:“嗯,等我练好了字,准备给它们每一个都写一张聘书。”
“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喜欢哪一只?”沈知行淡淡道,“可以封个侍君。”
班曦合上奏折,轻拍着嘴:“哪一只啊……让朕想想,朕记得,有一只色泽金光,尾巴尖雪白的猫,品相颇是不错,朕就给它封个阳侍君吧!”
沈知行哼笑一声,松开她的手,端起药碗,仔细吹了吹,喂给她。
班曦喝了几勺,道:“你是嫉妒了?还是醋了?你说出来,等朕身子爽利了,就召它来侍寝,你就在旁边伺候,看朕宠爱它!”
沈知行轻声一笑,药喂进去,说道:“让陛下失望了,那只猫,只能封妃。”
“……”班曦愣了愣,哼道,“亦可。当年僖宗不仅有帝君,还有正式册封的妃,朕为何不可?封!朕不仅要封它为妃,还要进封它为贵妃!”
沈知行道:“那它要是生下小猫了,陛下给封王封公主吗?”
“大胆!”班曦笑道,“竟敢背着朕生儿育女……不过,朕心软,死罪可免,就罚它和它的子孙们世世代代给朕暖手暖脚吧。”
沈知行笑意上眉梢,双眉弯弯,弧度温柔。
班曦笑了笑,低声道:“连猫都能平安诞下小猫……”
沈知行手一顿,说道:“猫在昭阳宫,就能平安诞下小猫,陛下自然也可以……傅老先生不是说了吗?避子药草从萧成时就有,并不伤身。陛下是因为儿时受了寒,连累了身子底,但这么多年调养,早就好了。我看傅老先生说的有道理,若是真的有损,陛下又怎能有孕?既然能有孕,自然无碍,往后仔细照料着就可以了……”
“嗯,傅老先生所说,确实有几分道理。”班曦抚着心口,说道,“朕心安稳不少。”
“自然,宫里什么药都有。”沈知行说道,“生产会伤根本,傅老先生的意思,是要陛下好生养着,孩子初时弱一些无妨,反而好生好养。”
班曦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沈知行站起身,说道:“好,你的喝完了,我也要去喝我的了。”
“我们两个真是一对儿药罐子呢。”
“这种事上,陛下不必与我般配。”沈知行微笑道。
等回到自己的院子,见到傅吹愁,沈知行才垮了几分精神,问道:“今日的脉,老先生如何说?”
傅吹愁和傅邈从老家请来了家里的老爷子。
傅老先生八十高龄,专攻生产一事六十余年,到宫中之后,先给班曦吃了颗定心丸,回头才告诉他们:“要让皇上对此坚信不疑,心不能乱。我们一定要相信储君可以顺利诞生,只有这样,才能给皇上和肚子里的孩子希望。”
只是,希望给出之后,傅老先生也还是会说实话。
“皇上身子无碍,问题不在她,在你。”傅老先生看着沈知行,“男女孕育之事,能结果,证明女无事,果难成,是男人的错误。”
沈知行狠狠怔住。
“你底子太虚,心中有怨,不坚不定,又浑身病。”傅老先生慢慢刮了他一眼,“趁皇上养身子,你也要好好养养才是。”
沈知行:“是因为我……吗?”
傅老先生摸胡子点头:“现在不能分心,要让皇上的心静下来稳下来。这并不只是为了储君,也是为了皇上的将来,生产损耗大,心不静不稳,将来如何,不好说……”
“我……知道了。”
“还有啊。”傅老先生慢悠悠说道,“沈帝君,比起身体,老夫看你……不似在人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