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澜虽然早有准备,但一颗心还是免不了提起,手也不自觉放在桌边。
“你说吧,我听着。”
宋怀璋给她讲起了一件陈年往事,是关于她母亲如何嫁到帝都顾家的。
“那年顾遥之发妻新丧,他说一双儿女还小,以此为由要续弦,洛王府那边本来不满,后来不知怎么就同意了,顾太傅的眼睛没有放在帝都家世相当的人家,而是通过朋友,找到了咱们宋家。”
他看顾澜紧张,给她又斟了一杯茶,继续说道:“宋家在我父亲那一代,只有姑母一个女孩,其余一些旁支的,身份根本不够,当时你外公还在奇怪,顾太傅位高权重,就算娶继室,也并非要挑咱们这样的商贾之家,两家门第悬殊,你外公本来想拒绝的。”
“那后来……为什么又答应了呢?”顾澜声音有些颤。
“因为顾太傅亲自来了一趟常州府,更巧的是,他还遇见了去庙里烧香的姑母,后来又亲自来宋家提亲,你外公见他有诚意,姑母又愿意,就把女儿嫁过去了。”
顾澜心里隐隐有几分怀疑,但没有表现出来,而是问道:“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宋怀璋看了看在门口不时望过来的尤氏,客气道:“事关重大,劳烦你在门口盯着些过往的客人,别让他们凑到门口听见了。”
尤氏见顾澜默许了,便把门关上,自己守在门口。
雅间里只剩下他们,宋怀璋拿起了一个四方形的匣子,打开之后拿出一个厚厚的账本。
“这应该是本形同虚设的烂账了,十六年前,姑母刚刚有孕,忽然连续两次问家里要银子周转,且数目巨大,就算宋家家底丰厚,也被掏空了大半。”
顾澜接过账本翻看起来,上面是宋家为了筹集银两在一两个月内变卖的商铺田宅。
“我娘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姑母说,帝都花销大,顾家周转不开,算是她借的。”
这理由别说宋家人不会信,哪怕是顾澜涉世未深也不会相信。
“恐怕借银子的另有其人吧。”
能让她娘哀求家里要银子的怕是只有顾太傅了。
宋怀璋叹了声气:“叔爷也这么以为,当即就进京来,想问问姑母究竟发生何事,他一辈子只得了姑母一个女儿,倒不是怕她要钱,怕的是她在顾家受气,可惜……”
顾澜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宋怀璋下一句便说:“可惜叔爷路遇盗匪,还没走出常州府就被盗匪杀了。”
顾澜搁在桌上的手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世上怎么偏偏就有这种巧合,太过巧合就该是刻意为之了。
“接下来的事你想必能猜到,叔爷死了,他这一支分崩离析,宋家很快败落,我父亲靠着变卖祖产才保留了我们这一支,本是一家人,他放心不下,把生意安排好,又上京去看姑母,那时候你已经平安降世了。”
他看顾澜脸色太过凝重,还凑趣道:“也就是那一次,定下了你我的娃娃亲。”
顾澜这时候哪有心思说笑,用眼神催促着宋怀璋快些讲。
“我父亲没去计较那些银子,怕姑母身子不好准备先瞒住叔爷的死,只问姑母在顾家过得好不好,是姑母先察觉了他神色有异,追问之下才知道叔爷竟然是为了来看她在路上出了意外,她痛哭一场,把所有的委屈都告诉我父亲。”
“原来顾太傅娶她全是为了宋家的钱,那两笔钱是她为了保护你,与顾太傅交换的条件。”
顾澜震惊抬眸,但她心里已然信了。
“姑母交代我父亲守住这个秘密,无论如何都不要说,更不要去找顾太傅,因为民不与官斗,从一开始咱们就落进圈套了。”
顾澜很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几次努力都没能发出声音,她仰头喝下杯里的茶,明明茶已经凉了,她却觉得那温度要烫穿她的喉咙。
“那年姑母去世前,我父亲最后一次来帝都,他处理好姑母的后事,回去就生了一场重病,死前把这一切都告诉我,包括这个账本,他要我来选择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
“不过他应当想不到,咱们没这个缘分做夫妻。”
“表妹……”宋怀璋不忍再看那张痛苦到极致的脸,难过的别开眼。
顾澜觉得胸腔里有一簇滚烫的火焰,叫嚣着要从她的肺腑开始灼烧,毁灭,她建立起来的坚硬壁垒如摧枯拉朽,毁的一点都不剩了。
一滴滴晶莹的泪从她脸上滑落,那双眼睛里哪还有半分面对镇北侯时的天真柔情,除了恨,只有茫茫无际的空洞。
*
周廷焱下朝回府,走在路上时,突然骑马拐到了这条街上,看见食鼎斋的招牌,他想到了家里的小妻子,准备买两盒点心回去哄哄她。
周顺眼尖认出了自家的马车,道:“侯爷,那不是李贵吗?难道夫人也在这?”
周廷焱挑眉笑了笑,那正好了,可以接上她一块回家。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食鼎斋,恰好胖掌柜没在,是楼下的伙计招待的。
“侯爷,来接夫人吗?”
伙计认识他们,但他不知道顾澜是来见新老板的,直接就领着两人上楼。
“夫人应该是在楼上雅间,哦,在那间。”
随着他话音落下,周廷焱一眼就看见了左侧第一个雅间门口,望着他一脸惊恐的尤氏。
“侯,侯爷……”尤氏心虚地错了错脚尖。
侯爷双眸微微一眯,看向雅间的门。
*
宋怀璋看见顾澜在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最终还是没忍心不管,走过来把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她。
“表妹,擦擦眼泪吧,你,你还是……”宋怀璋本来想劝她别哭了,他怕回头解释不清,听说镇北侯这人是很小心眼的,何况顾太傅他都得罪不起,更别说镇北侯了。
没曾想还没来得及说完,雅间的门就被一股巨力踹开了,宋怀璋吓了一跳,但还是本能地把顾澜护在身后。
这下意识的举动他自己都没察觉,但门口的周廷焱一丝不漏全看到了,这一瞬侯爷耳边响起婉莹那句扎穿他肺管子的话。
“她骗了你,她心中早有所爱。”
周廷焱的目光凌迟一般掠过宋怀璋的脸,宋怀璋再怎么迟钝也意识到不对劲了,脚下最先反应,离开顾澜身前。
然而,他这一让开,侯爷只能更加清楚的瞧见顾澜那双哭的通红的眼睛,她犹在抽泣,手里愣愣地拿着一个帕子,帕子角上绣着一个“璋”字。
周廷焱不肯承认自己心里已经气疯了,侯爷天生贵胄,绝不会容许自己为了一个女子在大庭广众下,露出丑陋的嫉妒之心,他勾了勾嘴角,充分展示了什么叫皮笑肉不笑,眼刀子齐飞。
“顾澜,你很好。”
他头一次连发怒都不自由,那声音甚至比平日里还温柔几分。
侯爷尽力保全了自己的颜面,哪怕心口被狠狠剜了一刀,仍旧面不改色的转身就走。
顾澜反应慢了点,等他衣摆带起一阵风,才匆忙站起来,茫然看向门口瑟瑟发抖的尤氏。
“奶娘,我……”她这次真的慌了,六神无主的寻求别人帮助,尤氏比她还乱呢,她想的是,侯爷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这要解释不清,她的姑娘怎么办。
宋怀璋心里一个激灵,想把顾澜往外推,又不敢碰到她,催促她道:“快追啊,傻丫头,别让他觉得你不想跟他走了。”
顾澜慌忙追下楼去,在门边上看见一片黑色的衣角,她心里一松,却见那衣角的主人晃了进来,是周顺。
她连忙问:“侯爷呢?”
“刚走了。”周顺硬着头皮说道:“夫人,咱们该回去了。”
他眼睛时不时盯着楼梯,想着侯爷临走时怒意滔天的嘱咐他。
“若有人敢拦着夫人,直接杀了。”
周顺当时傻兮兮地问:“若是夫人自己不愿意走呢?”
他不敢回想周廷焱那一瞬间脸上的神色,因为太过骇人,吓得他到现在都没缓过劲来。
幸而顾澜没说要留下,甚至比他还急着走。
按理说,侯爷应该早就回到侯府了,可他们的马车赶回来,周廷焱似乎刚下马走进大门。
顾澜提起裙角一双小脚走的飞快,可就是怎么也追不上那人,他们中间始终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急了,瞥见路上一块翘起一角的石头,心一横就绊了上去。
周廷焱怒意未消,故意不等她,却又让她能看见自己,从而能一直追在他身后,他要叫顾澜知道,他是她的夫,也是她的天,胆敢背着他跟别的男子见面,决不能轻饶了她。
身后传来又闷又重的坠地声,他本来没多在意,又走了几步,一直没听见顾澜零碎的脚步他才倏然停下,回头看见她坐在小路中间,吃痛地揉着膝盖脚踝。
周廷焱朝她走过来,走了一半发觉自己走的太快了,于是冷眼看着顾澜柔弱可怜向他求救,恶意的放慢脚步。
侯爷克制自己不去看她具有欺骗性的眼睛,脸上挂着冷讽:“摔哪了?”
顾澜眼里凝聚水雾,湿润的大眼望着他,抬起了纤细的手腕,白的晃眼,红的刺眼。
侯爷的目光在触及那道伤口时微微一缩,悔意缠绕过来,把他心里的怒火灭了一大半,他敛去眸中的心疼,面无表情的把手伸过去。
“自己起来,还要我抱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是婚后日常小甜饼,篇幅不长,应该会在月底完结啦,把这篇和拒婚填完,我就休息几天准备下一本,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32章
周廷焱感觉到顾澜滑腻冰凉的手放进他掌心里,情不自禁捏了捏,触感甚好,他微一使力,把女子拉起来,顾澜站的勉强,大半个身子往他怀里靠。
“还能走吗?”
顾澜摇头,抿了抿唇,模样十分可怜。
侯爷转身示意她趴到自己背上,一回生二回熟,顾澜为了追上他,本就没打算扭捏,何况她的脚也真是疼。
顾澜乖乖地趴好,双手搂着周廷焱的脖子,侧脸紧贴着他的耳朵,侯爷走起路来,耳朵渐渐发烫。
“你的脸,离我远些。”他掩饰般咳嗽一声,头往一旁偏了偏。
“哦,好。”顾澜乖巧应声,在侯爷肩上侧过脸瞧着他,说话的时候微热的呼吸拂过他耳旁。
“这样行吗?”
周廷焱脚下一顿,心里生出了一丝把她扔下去的恼怒,他记起自己还在生气,语气生硬:“随你。”
“我这样不舒服。”
女子在他肩头找自己舒适的姿势,下巴一次次蹭过他的侧颈,周廷焱忍无可忍,大手拍了她一下。
“顾澜,你给我老实点。”
顾澜这回终于不再动了,维持着最开始那样子,耳朵贴着周廷焱的脸,许是他发了一通脾气,顾澜怕他突然松手,一双胳膊勒的特别紧,侯爷背她回到院子里,放下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顾澜见他脖子上被勒出了一个红印子,愧疚地垂下头,“我不是故意的。”
周廷焱没说话,目光审视着她,小姑娘一双手放在膝上,紧张地捏着手指,裙子上沾了灰十分狼狈,脸上的妆花了一半,是先前在食鼎斋哭花的,侯爷想起这个,心里就怄着。
周廷焱冷冰冰问:“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顾澜在心里飞快的思量应该怎么把今日的事圆过去,她娘和顾太傅之间的恩怨情仇不好直接对周廷焱讲,何况未经查证只是听宋怀璋的一面之词,她心里终究还是有那么万分之一的期许,她不希望自己的父亲真是一个无耻骗子。
她这么一犹豫,侯爷好容易生出的那点怜惜又没了。
“没有?那我来问,你来回答我。”
顾澜没想那么多,她觉得这样也可以,注意随机应变就是了,于是默不吭声就答应了。
“你喜欢他?”
上来就是这种问题,顾澜当真是懵了,茫然地摇头:“不喜欢。”
她回答的慢了,侯爷不满,冷哼一声,又问:“那你今日哭什么?”
“我……他跟我说起了一些我母亲生前的事,我想念母亲,所以才哭的。”
周廷焱勉为其难信了她的说辞,他最后问了一句:“你今日为什么突然去了食鼎斋?”
顾澜昨日来了月事,腹痛难忍,实在犯不着一大早的就出门,除非她早就与人约好了。
“我,我就是想吃甜的,谁知到了那里,正好遇上了,才知道他是食鼎斋的新老板。”
也算合情合理,但周廷焱就是觉得她有事隐瞒,侯爷耐心一向不怎么好,“我只问你,你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顾澜犹豫不决,该说吗?告诉他他会帮她吗?他们突然就做了夫妻,她谨小慎微,有了母亲的例子,并不敢托付全然的信任。
她昨日在母亲坟前想的好,周廷焱不会是那样的人,但万一她也错了呢,嫁过来这几个月,顾澜察觉到自己对周廷焱的依赖越来越深,他待她越好,顾澜陷得越深,越害怕沦落母亲那样的下场,到时她怎么办呢?能像自己说的那般洒脱,及时抽身吗?
她的犹豫和不信任深深刺痛了男人的心,周廷焱从来骄傲,她不愿意给,他也不屑要。
侯爷冷笑一声:“不必说了,以后都不必。”
他一甩袖摆,怒容满面的离开,周顺等在院里,见他家侯爷比之前更生气了,心里一凉。
“去,把爷的东西收拾出来,搬回书房。”
“搬……真要搬啊?”周顺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对着空气问道,可惜没人能回答他,他都想进去求求侯夫人好好哄着点侯爷,否则整个侯府都不安生啊。
*
一连好几日,周廷焱没再踏进过顾澜的院子,雪园这边因为侯爷的怒气变得阴云密布,顾澜在屋里养伤,时常独自发呆,尤氏看了着急,不由劝道:“姑娘,不然你去跟侯爷认个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