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有事相求,单看眼前的青年一袭青衣,发如墨染,剑眉凤眼,着实能够说得上一声叫人赏心悦目。
凤离抬起眼睛,“姑祖母请。”
深吸了口气,情知这是凤离在给自己下马威。自己但凡端起那盏茶,气势上便先输了一半。
广阳郡主咬咬牙,她来都来了,又何必在乎这脸是丢在什么时候呢?
颤抖着手,端了茶,却是几次都不能送到嘴边去。
凤离并不理会,垂眸看着茶盏中的清澈茶水,慢慢地用茶杯盖划过去。
“阿离。”广阳郡主终究也还是没将那盏茶喝进去,轻轻地将水放在一边,斟酌着言辞,语气中带了求恳,“我知道,你对我冯家有些心结……”
“姑祖母何出此言?”凤离轻笑,“论血缘,您是我的族中长辈。论关系,我与安国公府素未结怨,不是吗?”
“若你这么说,便好。”
凤离摆明了要让自己将所有都揽在头上,他做一朵清清白白的水中莲花,广阳郡主心一横,索性挑明了来说,“今日,我与国公爷带了冯竹,同去了靖国公府。”
见凤离终于抬起了眼,广阳郡主心下冷笑,继续说道,“你……你们为何突然针对安国公府,针对冯家,咱们也不必再掖着藏着。冯竹有错,然她也不过也一介弱质,危急关头做出何种选择,都有情可原。更何况,她被陛下申斥,日后前程尽毁。你们不依不饶,也无非就是想为沈九出一口气。好,这原是应该的。我堂堂大凤朝的郡主,亲自带了冯竹,在你的未婚妻面前折腰。总算可以了吧?”
她的视线落在凤离的脸上,心中五味陈杂。当年外孙女阿柔还曾经要死要活地想嫁给凤离,自己原本并不觉得凤离如何。如今看来,还是她看走了眼。这份儿心肠,这份儿心机……可惜了,没能做她的孙女婿。
“我想郡主弄错了一件事。”凤离将茶盏顺手丢到了身边的几上,双手交握坐直了身体,看着广阳郡主,“冯竹恩将仇报,将两位高门贵女陷入险境,只这份自私歹毒,无论是当时陛下的申斥,还是事后您口中的前程尽毁,都是她自作自受。”
“你!”
“至于说冯家,没错,近来却是多有弹劾。那又如何呢?”凤离摇了摇手指,“总是有违制的地方。本朝仁厚,如冯侍郎府上大门那般的,放在前朝,轻则丢官,重则杀头。”
广阳郡主闭了闭眼睛,忍下了一口恶气。
“你甭跟我说这些。是错,我们认了。”她的手紧紧握住,若是仔细看,身体也有些发抖。显然,是气的不轻。
“我今日来,是为了冯昭。”
她死死盯住凤离的眼睛,“冯昭若真的吞了军粮军饷,我不为他辩解半分。只是……他少年便离家去了军中,这么多年也不是只在军中荣养去了。他也是有上过沙场,杀过蛮人的!对大凤,他有过功劳!”
凤离的脸色冷淡了下来。
“这样说来,同样戍守边疆的那些兵士呢?没半点功劳?他们就活该只领一半的饷银,吃掺了沙子的糙米陈粮?”
“那些兵士同样与大凤有功,却被苛待至此。甚至冬日的棉衣,里面只有少少的棉花,余下竟是芦花稻草。就是这样,不进了十月,都不能发到兵士的手里。郡主,他们也是大凤的功臣。”
广阳郡主哑口无言。
沉默了片刻,沙哑着声音,“我并不知道这些。冯昭,他没有这样的胆大包天。贪军饷,卖军粮,这是掉脑袋的二大罪,他没这个胆子。”
“有没有胆子的,事情总是他做下。”
至于说最后那些银子是否都落入了冯昭的手中……
凤离垂下了眼帘,转动着手指上的铜戒。
很显然,广阳郡主心里,也是知道这一点的。
半晌过后,她才颓然地靠在了椅子上。自从进了安王府后,一直挺着的背,也塌了下去。
“事到如今,我只想知道,究竟要怎么样,你才肯放过冯昭一命。”
她也不再奢求什么了,只求能保住儿子的性命。
忽然,她站起身,对着凤离便弯了膝盖下去,竟是欲在地上。只是双腿尚未着地,便有一股大力将她拉了起来甩回了椅子上。
“你……”广阳郡主终于落下了眼泪,眼神愤愤然地盯着凤离,“就这么狠毒,非要置人于死地?”
她老泪纵横,“我什么都不求,只求留我儿子一条性命,这都不行吗?阿离,我知道你手里已经是有了许多的证据。你……”
你的手一松一紧,于冯昭便是生死之间了。
眼见凤离眉尖动了一动,广阳郡主犹如看到了天光。
她急急地说道,“只要能够保住阿昭的性命,便是散尽家财,我也情愿!”
只当,是为了儿子买命了。
更何况,她那殉国的父王,只留下她一棵独苗,当年王府多少的财富,都尽归她手。论金银家底儿,广阳郡主只怕能在京中排上头几个。
“当真?”凤离声音里带着一股说不出,却又让人忍不住心生寒意的意味。
甚至在他的眼里,广阳郡主感觉看到了黑沉沉的危险。
凤离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是。我知此事危险,也并不敢求你瞒下所有。只要你将那些个要命的东西松一松手……”说到这里,广阳郡主眼睛闪动,“冯昭拿了多少……”
她的手将茶盏向凤离的方向推了推。
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岂料,凤离却是笑了起来。
“难道我安王府,还缺了那点儿不义之财?”在广阳郡主怫然变色之中,他猛地沉下了脸,冷声道,“不过您这话,倒是让我确定了一件事。冯昭贪墨,你们安国公府,一直都知道实情。甚至于说,整个冯家,都牵涉其中了。对不对?”
广阳郡主面色苍白了起来。
凤离往前倾了倾身,整个人忽然气势大变。
“我与你一条路,走与不走,你说了算。”
如果说平日里的凤离,清风朗月,气质如谪仙一般出尘。此时的他,眉眼依旧,但周身上下,都笼罩了一层刺骨的寒意,就仿佛是踏着刀山血海而来的煞星。
“你,还有安国公的爵位,换你们冯家脱身。”他轻笑,笑声落在广阳郡主的耳中,如阎罗殿里的恶鬼般刺耳。
“不……”几乎是下意识的,广阳郡主的拒绝脱口而出。
凤离静静地看着她。
广阳郡主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她只觉得心中如烈火浇油,烧得她难以忍受。没有了爵位,她还算什么?丈夫又算什么?
她的儿孙们以后又要怎么办?
自己这么多年,仗着身份树了多少的敌人出来。一朝落魄,岂有善终?
再有冯家人,敬她畏她,无非也是因为她的郡主身份。没了这层身份的保护,那些人
她不能,决不能没有了爵位!
这样想着,却看到凤离正在看着她,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笑意。
仿佛能够洞悉她所有的想法。
“阿离……”广阳郡主眼中带了哀求。
这一次,是真的求,再不见半分的趾高气扬。
凤离不为所动,“选哪个,您说了算。”
“你这哪里还给了我半分的选择?”广阳郡主面色凄然,流着泪摇头,“阿离,你的心太硬了,手也太狠了。你这是往死里逼我啊。”
“郡主此言差矣。”凤离凉凉地说道,“我说了,是爵位,换冯家人周全而已。可从没有说,让您一命换一命。”
“这又有什么差别呢?”
广阳郡主的眼睛里没了神采,有些呆滞地看着窗外,“自我幼时,父殉国母殉情,我一人孤苦长大,从未享受过父母亲情。如今我能有的,也不过是郡主这个虚衔儿。你偏还要将它拿走吗?”
凤离哪里愿意与个哀怨的老妇人做口角的争辩,端起茶盏,“选冯家,还是选爵位,郡主自己决定。后日,本王进宫面圣。”
广阳郡主惨然起身,“明日我会给你答复。”
明明是夏日,她却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僵硬。每迈出一步,都艰难的不行。
走到了门口转过头,看了看依旧安坐在椅子上的凤离,低声问,“那冯昭……”
“端看圣心。”
凤离淡淡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凤离:你看这口锅,它又大又圆
第220章 我那位舅母没事吧?
广阳郡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安王府的。
回到了家里,迎上了匆匆接出来的安国公,她眼前一黑,就往后倒去。
也亏得安国公手忙脚乱地扶住了人,连搂带抱地将人送回了屋子里。
“快去,快去叫人请太医!”
“不用,不用!”安国公话音才落,床上广阳郡主已经缓过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她眼底尽是红色,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安国公的腕子,“不用请太医。”
这几个字说的很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你这是怎么了?”安国公从未见过妻子这般神色。想到方才她是从安王府回来,心中一沉,“可是那边说的不大顺利?”
一句话,就叫广阳郡主的眼泪下来了。
“只怕这次,是过不去了。”广阳郡主喃喃地说道。
安国公世子冯旭和妻子得到了消息急匆匆赶来,才到了门口就听见了广阳郡主这句话,冯旭脚底下一个趔趄,差点儿就摔了进去。
“母亲,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冯旭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床前,“什么是,过不去了?”
他长得酷似安国公,也是个不错的相貌。
此时父子两个相似的焦急面孔都出现在了眼前,让广阳郡主忍不住又闭上了眼睛。
“让你母亲缓一缓。”安国公心里也急,只是看到了老妻面如死灰的模样,还是对儿子摇了摇求,伸手将广阳郡主扶了起来坐好。
冯旭的妻子适时地拿了热茶来给广阳郡主喝。
一口茶落入喉咙,广阳郡主心口处的疼好了些,脸色也好看了点。
“是不是,凤离不肯放过阿昭?”觑着广阳郡主依旧是没有鲜活气儿的眼睛,安国公艰难地问道。
冯旭夫妻两个紧张地看着广阳郡主。
如今安国公府遇上的事情,不仅仅是冯昭一个人的事。
甚至,都不仅仅是安国公府一家之事。
吞军饷军粮,这个弄不好,就是抄家灭门流放千里的罪过。
广阳郡主惨然一笑,笑容难看极了。
“岂止是阿昭。”
她落下泪来,“他给了我两条路走。”
“什么两条路?”冯旭急急忙忙地追问出来,“莫非还是与冯竹有关?”
“若真是如此……”冯旭妻子绕着手里的帕子,飞快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脸上拢了寒霜的广阳郡主,小心翼翼地嗫嚅着,“若真是与竹儿有关,媳妇觉得……不如母亲,先依了他们……”
在广阳郡主投来的严厉目光下,声音越来越小。
“母亲,不是我们做伯父伯母的狠心。”冯旭低声解释,“我们也私底下商量了好几回,深究起来,竹儿才是如今咱们家困境的祸首。安郡王此人,神仙面容,毒蛇手段,与他相比,先前沈家那些人的报复,都算不得什么。父亲,母亲,不是我说句没有骨气的话,您只看看这些年里,与凤离不对付的那些人,最后都是个什么下场……”
冯旭苦口婆心地劝,“您想想荥阳侯府和……安郡王的父亲。”
真的是远了都不用看。
一个外家,一个亲爹,哪个落了好下场呢?
偏他还清清白白没落得半点不好的名声。
若是说能抛出个冯竹,甚至是冯昭,保住了安国公府……冯旭有些凉薄地想,还是很划算的。
看着长子长媳躲闪的眼神,广阳郡主心里一片冰凉。
冯旭冯昭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犹自如此,余下族人……可想而知。
不知为什么,此时广阳郡主竟然有些觉得可笑了。
“你们不用担心落下个卖侄女的名儿,且轮不到你们呢。”广阳郡主冷笑。
安国公连忙按住她的手,“且先说正事,你说的不止阿昭,是什么意思?”
“凤离手段狠厉,他要我在你,和我的……”
广阳郡主的手指指了指丈夫,又指了指自己,“爵位,和冯家之间选择保住一个。”
“什么?”安国公愣住了。“什么叫做爵位,和冯家保一个?”
广阳郡主疲惫地往后一靠,“想想吧,要什么。”
凤离说是给了他们两条路,其实她能选什么?
冯家根基本就在京城,族中人口不少。不算十分的偏枝儿,有官职的也不止一家,上回被弹劾的冯侍郎就是里头最出息的。
安国公和广阳郡主压根儿都不用想。
安国公府能保住了又如何?
这年头,都讲究个宗族。届时都不必他出手,只需要略微放出一丝口风去,为了爵位能连族人都不管不顾,天下人将如何看待安国公府和广阳郡主?
一人一口唾沫,淹也能淹死了他们!
况且,哪怕他们选了爵位,哪怕他们顶住了旁人的冷眼,以凤离的心性,莫非真的能放过安国公府?
“不是……这,这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冯旭扎着两只手,不知所措地团团乱转,“那个,不然我们去找,找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