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常情罢了。
“看什么呢?”温氏轻轻啜了一口茶,放下了茶盏。叫阿珎也坐下了,含笑问道。
阿珎垂着头回答,“就是前朝一位文人的集子,也并不出名,但他的游记写得很有趣。”
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是父亲寻来让我看的。”
因她偷偷和王二太太有些往来,顾老太太叫人看着她,轻易不叫她出去,怕她被王家人撺掇着做下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来。
靖国公先是真的很起了,亲自过来责骂了几句。但看到阿珎哭了,又觉得心疼,隔了几天寻了好几本难得一见的游记文集之类给她看,说是叫她解闷的。
温氏当然不会把这种刻意的小小炫耀放在心上,反而有几分好笑,到底还是孩子呢,这心性也是单纯的没有谁了。莫非觉得丈夫送了她几本子书,自己就不能答应啦?
随手拿起书来翻了翻,也没有细看,“既然觉得有趣,回头叫人再去书肆里头看看,还有没有这样的文集。阿瑶的书念得也好,不过她好像更喜欢诗文。没事的时候,你们小姐妹说说这些,也是消遣了时候。”
已经近了黄昏,斜阳余晖洒进了屋子里头。
“就是平常看的时候得顾着些身子。这会儿天早晚都凉了,坐在窗户下头怎么行?又开着窗户,着了凉不是闹着玩的。芸香,你得仔细着些。”
芸香忙答应,又笑着说道,“我也这么说呢,偏生姑娘就喜欢那里,说是看书累了,抬抬眼就能瞧见院子里头的景儿。”
“回头我叫人把你这窗户上的明瓦都换新的,也亮堂得很。”温氏随口说了一句。
阿珎依旧低着头,“多谢母亲。”
她从小身子骨就不大好,这些年一直在调养,但是到了现在也依旧是很清瘦。同样是瘦,阿珠身上就能看出一派风流婉转,阿珎就给人一种随时都能随风而去的轻飘之感。
这些日子以来,愧疚、难堪、忧虑等种种情绪又叫阿珎寝食难安的,人就更显得文弱了许多。
才做了没多久的米色绣缠枝花儿样的衣裳穿在身上,竟然显得有些宽大了。
温氏叹了一口气,对阿珎说道:“今日,王家的二舅太太过来了。”
一直低着头的阿珎闻言抬起了眼睛,只是一对上温氏的视线,又慌乱地避开了。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定是猜到了她做什么来的。”
温氏端起茶来,慢慢斟酌着言辞,与阿珎道,“她来提亲,替她的儿子王松,来求娶你。阿珎,你从小在王家长大的,我只问一句话,你可愿意这门亲事?”
阿珎没言语,脸色有些苍白。
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说话,温氏继续道,“我已经回绝了王二太太。按说,你们表哥表妹,又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在,亲外祖家里头求娶,我不该回绝。只是,这既是我的意思,也是老太太和你父亲的意思。今儿我来,就是想跟你分说分说。”
“前情都不必再说了。我只说,这其一,王松与你并不相配。”
见阿珎垂着头,绞紧了手里的帕子,温氏只当没有看见,“虽王老大人如今身居一部之首,但王松只是二房之子,虽有些才名,但本身没有功名。而你,是咱们国公府的长房长女,原配嫡出。我说些狂妄的话,以你的身份,皇子妃都能做得。王松,并非良配。”
“其二,我已经私下里打听过了。王松年纪不大,但从十四岁起,身边就有了开了脸的丫头服侍。这样的丫头,日后他成亲后就是现成的姨娘。尚未议亲,便左一个丫鬟右一个丫鬟的在身边,又把将来的正妻放在了哪里?诚然,这世间男子三妻四妾总是常见,只凡事得讲个规矩。便是你的父亲,也是同白姨娘一样的表哥表妹青梅竹马,那也是娶了你母亲后,得了你母亲的允许,才将白姨娘收在了身边。”
“这其三,这王家行事不能叫人信服,尽是阴损。在外四处说你孝顺,说你为王松做衣裳做鞋的,是个什么用意?我想阿珎你这些日子,总该想明白了。偏生,还要借此拿捏咱们。你想一想,若是我和你父亲将你嫁了过去,你在王家可能抬起头来?”
“你四叔前脚归京,连升三级掌了虎贲卫,王家便又忙不迭上门求娶了?这话或许叫你很难接受,毕竟谁也不愿意承认,养大自己的人竟是如此凉薄和算计。”
“你的亲事,不会落在王家,更不会是王松那个徒有其表的人身上。今日我与你来说这些,也是免得叫你从别人那里听见闲言闲语。阿珎,你好好想想吧。”
温氏走了。
阿珎呆呆地坐在椅子里,浑身上下都仿佛失去了力气。芸香送了温氏回来,见阿珎脸色实在不好,也不敢多劝什么,只是叫了小丫头进来,点起了灯来。
“芸香你说,外祖母她们,真是这样的人么?”
阿珎忽然开了口问道,眼泪滚落了下来。
第38章 好气哦
芸香犹豫了一下,才站到了阿珎的身边,轻轻开口。
“姑娘,我只是个丫头,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我想着,国公爷总是为您好的。外老太太和舅太太那里,心疼姑娘也是真的,但是……总归是隔了一层的。”她也是很早前就到了阿珎身边服侍的,但因不如沉香能说会道的,便不大得阿珎的心意。沉香犯了错被打发了出去,她这才显了出来。
阿珎捂着眼睛,“我……都明白。可这心里,总,总是过不去。”
就像温氏说的,她从小就在王家长大,外祖母对她疼爱有加,一应表姐妹有的,她都有。表姐妹们没有的,她也有。大舅一家常年不在京中,她见过的次数有限。但二舅是个再和善不过的人了,二舅母就算有些精明,却也对她一向很好。至于二表哥……
想到王松,阿珎心里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外祖母话里话外带出来的意思,表姐妹们时常开的玩笑,都叫她以为,日后自己会嫁给二表哥的。
可是现在,太太却说,他们不会把她嫁给二表哥……
“姑娘。”瞅着阿珎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芸香咬了咬牙,劝道,“您仔细想想,先前舅太太在外头说的那些话,国公爷和太太虽然生气,也没有太过责骂您。我冷眼瞧着,分明是要捏着鼻子认下亲事的意思了。可王家那边,又拖着……”
她看了看阿珎的脸色,还是有些呆呆的,便愈发苦口婆心地规劝,“姑娘只想一想,但凡真把姑娘放在心上,哪里舍得这样打姑娘的脸?姑娘,听我一句吧。外老太爷和外老太太纵使是疼您,也越不过亲孙子去。再说,只这一件事,就能看出二舅太太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从前在她家里住着,您是亲戚,又有咱们国公府做靠,她自然和善。可这做儿媳妇,又不一样了。不说旁人家里,就说我家里的两个嫂子,进了门后我娘还要给她们立立规矩呢。您这从小金尊玉贵的,能受得了婆家的磋磨吗?”
阿珎低声道,“我知道二舅母其实并不大喜欢我的。”
虽说每次见到都是有说有笑的,但这人是真心还是假意,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这就是了。纵然真的做了亲,有外老太太在,自然能护着您。可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外老太太年纪大了,也隔着一层,总是有心又能护您多久呢?终归您得到自己婆婆手里过日子呢。”
叫芸香说,就算是外老太太总是挂在嘴头说的疼爱,又能有几分儿真心呢?
真要疼爱,断乎做不出叫儿媳妇去说道外孙女名声的事儿呀。
芸香蹲了下去,用帕子轻轻地擦去了阿珎脸上的泪水,抬头看着阿珎,“姑娘,我知道您心里头难过。只是,也别叫太太和国公爷冷了心。您瞧这屋子里头,什么东西不是可着您心意来的?知道您爱看书,国公爷都送了多少来?太太旁的不说,有一句话说得对呢,您是这府里头的长房嫡长女,身份贵重,日后定会有一门好亲事。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阿珎忍不住脸红,轻啐一口,“胡说什么呢。”
有芸香这么一通的分说,她心里头倒是敞亮多了。
许多的事情,她不是想不通,只是不愿意去想而已。她本就是个很聪慧的姑娘,被温氏和芸香戳破了那层朦朦胧胧的窗户纸,心里原先那点儿小小的希冀,也终于沉淀了下去。
这一夜,阿珎睡得依旧不安稳,翻来覆去的,直到天快亮了,才好歹睡了一会儿。天亮了,也就起来了,梳洗了一通,让芸香陪着,去顾老太太身边请安了。
这一段日子,阿珎总是没有出院子,直到沈焱回京和顾老太太寿辰,她才露了两次面。一大早就到了春晖堂里请安,比阿瑶她们还早了些。
“今儿吹了什么风啊?”进门的时候,阿珠小声对阿瑶说道,“大姐姐竟然舍得出来了。”
阿瑶从身后扯了一下她的衣裳,声音更小,“瞎说什么呢,大姐姐之前是病了而已。”
阿珠嗤笑一声。
她家二姐可真是个厚道人。
顾老太太也并不是那种刻薄的祖母,见阿珎主动出来给自己请安,总归是低头认错的意思,便也温言问了她几句身子可还好的话。又见她眼睛还有些红肿,就叫阿珎先不必急着去上学里,再歇几天。
阿珎看了看芸香,见她眼里露出鼓励,就低声说道,“孙女知道了。”
瞧着这个大孙女可怜兮兮的,顾老太太在心里头叹了口气,虽然她总怨王家把阿珎教养的跟家里疏远了。可平心而论,阿珎是沈家的姑娘,如果当初她强硬点儿,不叫阿珎住到王家去,又怎么会有现下这些个烂事儿?自己和儿子,也是有错儿的。
心里一软,就对阿珎说道:“如今这秋天里头,天气正好,不冷不热的。马上就是重阳了,你们小姐妹也都闷了这么些个时候,不如找一天,也出去逛逛。咱们不是那种把女孩儿都关着不叫见人的人家儿。”
旁人还可,四姑娘和阿琇都是一声欢呼。
阿琇还好,四姑娘是二房庶出的,平常有出门的机会,二太太也是只带着阿瑶。长到了这么大,四姑娘能出门的机会少而又少。
“祖母,我听说城里头有个园子,是个赏菊花的好去处。”四姑娘双手握在一处,眼睛晶亮晶亮地看着顾老太太。
阿琇连忙附和,“我知道我知道,就是万菊园是不是?听说那里还是前朝一位公主建的。前朝有位帝王最是喜欢爱菊,所以这普天下的百姓都跟着喜爱。菊花本身傲霜斗寒的,又有佳友之称,一直到了本朝,喜爱菊花的人也是极多的。每年重阳,万菊园里都有斗菊大会呢。祖母,不如您带我们一起去呗,叫我们也长长见识。”
顾老太太笑道:“我岁数大了,之前为了生日,累得身上各处疲乏酸痛的,到现下还没解过来呢。我就不出去了,问问你们各自的母亲,到时候,我再叫你们四叔送你们过去。”
几个姑娘都是欢喜极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一张张小脸蛋都几乎能发光了。
“可有一样,阿琇不许惹事。”顾老太太故意沉着脸提醒了一句。
阿琇暗中吐了吐舌头。
九月重阳,登高望远,插茱萸赏菊花吃螃蟹,都是自古来的习俗了。
京城里这一天,也是极为热闹的。家家户户都要过节,再有那各处请客赏菊吃蟹的,一样不少。
要说最热闹的地方,自然是非这万菊园莫属了。
这处园子,如今是谁的也没人知道。就只每年重阳节这天,会有斗菊大会,吸引了无数南北的养菊人。又因松梅竹菊乃是岁寒四公子,更有许多的文人争相前来,做一做诗会。每年,也都有些诗文做得好的,传出些才名。
沈焱还段假期,皇帝陛下说了,叫他好好歇上一歇呢。于是这护送几个侄女侄子来万菊园赏花的重担,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阿琇鬼点子多,前两天就提议了,这一天大家都穿男装出行。阿珎总觉得不大好,阿瑶也是个循规蹈矩的,她们两个就还是平常的衣衫。
从阿珠开始,到阿琇,余下的七个姑娘都是一身儿男装,站在顾老太太跟前的时候,一水儿的俊俏小子。
顾老太太乍一看见,笑个不停,直说着这么多年自己盼望孙子,盼得眼睛发蓝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早早儿地就叫几个孙女扮男装来解闷儿呢。
温氏也笑,“不用问,这都是阿琇淘气弄的。母亲您不知道,这两天她跟那几个丫头总是嘀嘀咕咕的,想来就是商量这件事了。”
想了一下,又肯定地说道,“一时间针线上的人哪里做得出这老些男子衣衫来?想来,又是四叔给的了。”
沈焱就忙着摆手,“可不是我给的。小九儿说这些年,母亲每年都会叫人给我衣裳放到屋子里头,她自己去翻了出来的。”
顾老太太想念小儿子,每年都叫人做了衣裳出来放着,就盼着哪天沈焱回来穿。
结果,沈焱一去十年,一件儿没穿上,都便宜了几个侄女了。
阿琇打扮得格外伶俐——她选了件儿白色的云锦衫子穿,腰间系着同色的锦带,衣裳素净得很,就只在领口袖口和衣摆上绣了浅蓝色的兰草纹。她还把头发都梳了上去,用沈焱从前的一个小金冠束好了,一眼看去,就是个翩翩绝世的小公子了。
“如何?我这一身儿去了万菊园,说不定也得被人扔一头的菊花哪。”
阿珠哼哼道,“想得美,菊花没有,花盆说不定能砸你两只。”
阿琇就咬牙,很想问问她祖母和娘,能不能不带阿珠这个祸水出去啊?
瞧瞧,阿珠的打扮!
竟然选了一件儿大红色的锦袍,里头同色长衫,腰间同样系着锦带,头上同样束着金冠。她长得本来就极美,这大红色织金的衣裳穿在身上非但没有夺去她半分风采,反而叫她看起来神采飞扬的!
阿琇那叫一个气哦。
被阿珠比下去啦!
第39章 九叔祖
万菊园里当然不可能只有菊花。据说那位前朝公主建这座园子,并不是为了赏菊。只是因那会儿的帝王喜爱菊花,便又在园中广植菊花。后来又办起了斗菊会,慢慢地享誉天下。这处园子里,假山湖石,活水曲梁。重阳时节,正是秋高气爽之时,园中一派苍翠妩媚。
万品名菊摆放在园中各处,疏落有致。园中人如梭织,既有衣衫锦绣,亦有布衣荆钗。往来游人之中,有一行人格外地吸引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