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氏出身性情都是拔尖儿的,撑起这国公府的中馈,绰绰有余。另外两个儿媳妇,二儿媳妇就罢了,说糊涂偏偏有时候又精明得很。说精明吧,只说在阿珏的婚事上,那是要多没脑子就多没脑子,弄得阿瑶与安哥儿都觉得很是对不住阿珏,本来极亲密的几个孩子都生出了几分嫌隙。
只是又能怎么办呢?为老头子守过了孝,为二儿子生下了一双极好的儿女,难道还能休了不成?沈家,不会这样的无情。叫她在院子里禁足,就这样的凑合着吧。
好在,阿瑶与安哥儿都是明白的孩子。
三儿媳妇呢,在娘家的时候是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儿,从小娇养着长大。过了门,儿子又疼她,哪怕是生了双胞胎的女儿后再也没有过身孕,夫妻之间也是融洽的很。三儿媳妇没有什么心计,简单的很,看着伶牙俐齿的不吃亏,却担不起大事来。
唯有这大儿媳,温婉中平,但心计手段一样不缺,对家里的孩子也都慈爱。
偏偏……
想到大儿子,顾老太太只能说,委屈了儿媳妇了。
在顾老太太这里消磨了半日的功夫,直到阿琇睡醒了找过来,母女俩都在春晖堂里蹭了午饭后,才回去了。
至于靖国公,据丫鬟们说,午饭时候也并没有回来。
温氏又叫书房里伺候的人过来问,得知这位竟是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连午饭都没吃的时候,就感到很是惊讶了。她的丈夫,日常没心没肺的,不该是因为拌了几句嘴,就这样啊。
“要不,我去给爹送点儿点心?”阿琇觉得这种吵个架就赌气不吃饭的行为,简直是太幼稚了些,就连沈初一都不屑这么着啊。
温氏这次冷漠极了,果断地拒绝,“不必,饿了他自己就会吃。”
莫非他还觉得自己有理了?
这种行为,绝对不能够纵容。她又不是要养个大儿子!
这么想着,就生生地叫靖国公饿了一个下午。
阿琇瞧着温氏脸色不好,生怕殃及池鱼,抱着脑袋跑了,连计划好的过半晌也逃学都没敢,睡过了午觉乖乖地去学女红了。
直到了晚间,也没见丈夫回来,温氏索性叫丫鬟铺好了被褥,自己独个儿去睡了。
正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时候,外面似乎是有人垫着脚走了进来,就在床边坐了下来。
熟悉的气息。
温氏连眼睛都不必睁开,就知道是靖国公了。
不过今天这靖国公有点儿怪。
不说话,就坐在床头沉默地看着妻子。
就那眼神儿,都叫温氏忍不住要睁眼数落他一通了。
然后,就觉得自己的手被靖国公握了起来。
昏暗的烛光之下,靖国公低着头,声音特比的沉闷。
“我,我知道我又做错了。”
你还知道?
温氏安稳地闭着眼睛,也不理会他。
就听见靖国公的声音在静夜之中响起,很轻,却叫她听得十分清晰。
“我并不是要害了阿珠。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舍得害她呢……她……”
他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竟似乎带了些鼻音。
“那天,我去看她。正听见了她与身边的丫鬟说着话。”
听到这里,温氏实在心急,装不下去了,睁开眼睛。看见了眼前的丈夫,只吓了一跳。
靖国公也是个很英俊的男子,哪怕到了中年,也依旧很是注意自己的仪容,每天都要打理一次自己的短须,衣裳也从来都是不见一丝儿褶皱的。
可不过是大半天不见,眼前这位,怎么就一副憔悴样子了?
看着,胡子茬儿都不齐整了!
“你这是怎么了?”温氏要坐起来,却被靖国公按住了肩膀。
“你躺着吧。我就是想跟你说说心里的话。”
他们二人之间,本就不是少年夫妻。这些年来虽说是相处很好,从未红过脸,可靖国公想了很久,才发现这么多年了,他与温氏从来没有交过心。
就仿佛只是,两个人搭帮过日子,一起撑着国公府,一起养着孩子,如此而已。
只是,他心里多少的话,不与妻子说,又能够和谁说呢?
“我想了一天,只觉得,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王氏,也对不起白氏她们。”
这话说的就叫温氏有些心惊了。
这,这是要看破了红尘的意思么?
“你这话从何说起呢?”
她反手握住了靖国公的手,觉得往日里温热的掌心有些冰凉。
“那天,我去看阿珠,听见了她和人说话。”靖国公低声道。
温氏坐了起来,倾听着。
他或许不是个好丈夫,但绝对是个好父亲。他是真的疼爱孩子,不管哪个孩子,他都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里,恨不能把自己所有的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孩子跟前去。
如阿珎喜欢读书,他就给四处搜罗好看的书籍。
阿珠喜欢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就把好看的衣料首饰往她跟前送。
阿琇爱舞枪弄棒,他就送她骏马,送她长鞭,还喊着“谁欺负你了,只管去报复回来,天塌下来都有爹给你撑着!”
初一,更是从小被他扛在脖子上四处逛荡。
哪怕是如小透明一般的七姑娘和八姑娘两个,也时常被他揉着头发说话,慈爱极了。
“她早就和母亲说过,无论嫁给什么样的人家,都绝不会做妾。”
温氏点头,“母亲与我说过这个。阿珠是个明白的孩子。”
这一点上,阿珠无可指摘。
靖国公嗯了一声,“我那天却听她与阿珎说话,若是可能,这世间男子皆是薄幸,既要挑一个嫁,嫁谁都是无所谓的。”
阿珠的原话,是这样的,“嫁到谁家去不是一样?先看着你青春年少颜色正好,自然捧着你,叫你说一不二的。哪怕你无理取闹呢,也只说是真性情。等到过几年,再貌美的人也看惯了,不新鲜了,看得厌恶了,你做什么就都是错的。呵……男人,又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呢?我早就看透了,若不是怕失了这府里的体面,叫她们难做,我倒是宁可一辈子不议亲呢。把预备的嫁妆给我,我一个人过,还乐得自在。既是必得嫁个人,只要不是做妾,哪怕是把我嫁了路边的乞丐呢,我也认了,怎么过不是一辈子?”
靖国公在墙根下,只听得胆战心惊。
“答应了阿沉的话,也不都是看他对阿珠的真心上边。我只是想着,阿沉倾心阿珠,若真的回来后依旧不改这份儿情义,也能叫阿珠知道,这世间并不都是负心薄幸的男子。”靖国公心里堵得如同塞了团棉花,只觉得疼,却说不出疼在了哪里。
阿珠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是什么叫她这样偏激?
靖国公摸着心口想了一天,几乎要吐出血来。
第76章 依旧是短小的我
“我这前半生,过得浑浑噩噩的。年轻时候,娶了王氏,身边却还有旁的女子。那个时候,我甚至还为有着娇妻美妾沾沾自喜……”抹了一把脸,却听不到温氏的话,靖国公眉目低垂,声音更低,“到了如今,我却恨我当年轻狂,为什么不能够如三弟一般,只守着妻子?”
他娶了妻子,又招惹了表妹,甚至还收用了妻子怀孕时候给他安排的通房丫头。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是完满的。
却不知道,叫他疼爱到了心眼儿里的孩子们,原来在心里头是有着阴影的。
尤其是阿珠。她小时候养在白氏身边,看多了他对白氏的宠爱纵容,也看到了他厌恶白氏后的冷漠。
这些,怕是都给阿珠心里头,存下了许多的阴霾。
阿珠如此,其他的孩子呢?
靖国公一番反省,只觉得自己真的是……一言难尽。
他拉着温氏的手,想着寻找一点儿慰藉。
“我……只是想着阿沉或许能够叫阿珠的心,暖和起来。”
女儿的心这样的冷了,叫他不敢轻易给她定下亲事,生恐误了她的一生。或许武威侯府不是最适合阿珠的去处,然而林沉的心意却叫他动容。若是能够舍了京城的锦绣繁华,舍了安逸的日子,舍了出身更加高贵的长公主之女,是不是代表着,林沉对阿珠,真的是不同的?
靖国公甚至觉得自己同样的自私——林沉如此喜爱阿珠,就算是日后知道了阿珠的心已经死死关闭了,容不得男子进入,依旧会包容她吧?
温氏半晌,都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才轻轻叹了口气。
岂止是阿珠呢?
阿琇在晚上睡前本来还在发愁,她爹娘闹了矛盾,她爹都去书房里了,这得多严重?初一那个没心没肺的熊孩子指望不上,这个时候就需要她这个贴心小棉袄来劝和呀!
第二天天一亮,早早就睁开了眼睛,外头花树上边叽叽喳喳的鸟叫让她心情也欢快了起来。洗漱后,叫春雨给她梳起了最可爱的小发髻,又在头发上细细地缠上了金线,插了根海棠花样的小金簪子,就活活泼泼地往正房跑。
结果……琥珀居然告诉她,她爹夜里就回来了?
据说是她爹今天得去衙门,已经起来吃过了早饭走了。
她娘,也起来已经去春晖堂请安了。
阿琇傻眼了。
这是什么节奏啊?
床头吵架床尾和么?真是可惜了她担心了足足一宿!
不过,她这愤愤然没有持续多久。北境早就传来了消息,蛮人趁荣王不在,屡屡犯边。清明已过,荣王便奏请帝王,要带着从演武堂中挑出的十余人,返回北境镇守了。
皇帝允了。
因荣王这次回京来,说好的解决掉终身大事却依旧没有能够解决,皇帝愈发伤感。上一次荣王出京,只是几位皇子代送。这次,皇帝陛下决定亲自送了老兄弟出城,以示荣王在自己心中的重要地位。
又不是大军出征,皇帝亲送出城实在是没有必要。就连荣王,也对着皇帝劝了又劝。
奈何皇帝年纪大了,竟很有些个小孩子般的执拗,坚决要送。
他九五之尊,万不能出一丝的差池。这一送,就叫沈焱忙了个四脚朝天——他统领着虎贲军本就是护卫京畿的,虽内城另有皇帝亲卫,却也不能在此时掉以轻心。调拨麾下最得力的将士将五城兵马司的活儿都抢了过来,沿街洒扫,布帷,三步一岗的,自己又亲自护卫在皇帝身侧。
就是这样,也挡不住京城百姓的热情。沿街的酒楼上,茶肆里,早早就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大家伙儿都是听说了皇帝亲自相送荣王,跑出来一睹龙颜的。
阿琇优势得天独厚——她外公定康侯是随扈的一员,因一手办起了演武堂,又在武举之事上出了大力,这次随同荣王出京的又有许多演武堂子弟,老侯爷站的位置着实离皇帝很近。
她四叔更是手握安保大权,站的位置比老侯爷还靠前些。
几位皇子俱都随皇帝前来,就连宗室中的几位老王爷,也颤巍巍地随着皇帝送一送荣王这个最小,也是最有出息的堂弟。
“真是威风啊!”霍青时趴在一处酒楼的窗户上,看着远处随荣王一起肃身恭敬而立的几位轻甲少年,狭长的眼睛里满是羡慕。那些都是演武堂中的子弟,真论起来,霍青时自问也并不一定比他们的能为小了。许是因为家里几代都是从军,他的骨子里天生就带着好战的种子。虽年纪尚小,看着别人就要远征,依旧是热血沸腾的。
阿琇在他身旁,同样托着下巴,一双大眼睛里也闪动着热切的光。
“是啊是啊,真恨不能和他们一同上战场。”她一手摸了摸腰上缠着的鞭子。好歹,也还是有些个自知之明,自己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吓唬吓唬小姑娘还行,真要是上了战场,怕不是得被吃了。
她旁边是胡英。
这小姑娘倒是没觉得荣王等人有多威风,她是来看皇帝的。就她的想象中,皇帝该是个十分威严的人,高高大大的,叫人一看就要忍不住下跪叩拜那种。只是,远远瞧着,皇帝仿佛也就是个身穿龙袍的老人儿?
小姑娘多少有点儿失望。
又听见阿琇说胡话,忍不住揪着她的小辫子笑道,“那还不容易?等我和我娘回去的时候你跟着,保管叫你有机会见识一番战场上的厮杀。”
阿琇是典型的叶公好龙,扭过头看胡英,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就是说说呀……啊!”
一声惊叫,颤抖着伸出手指着外头,“我,我四叔呀!”
远处,皇帝与荣王挥泪告别,又说了许多的嘱咐出来。荣王忽然一步跨过去,拉起了沈焱的手,对皇帝笑道,“阿焱将才,留在京城未免可惜。皇兄不如叫他随我去北境,既叫他施展了大才,也叫皇兄放心我的安危,如何?”
他也是见皇帝唠唠叨叨地说了许久也不能打断,随意说了个玩笑话而已。
沈焱:“……”
这算不算阿琇说过的,无奈躺枪?
皇帝老泪纵横的。
沈焱这孩子随了他父亲,长得俊美无比,清隽飘逸的容貌,又是武将,身上自带了一股悍气。两种很是矛盾的气质却在他身上诡异地和谐,叫人一见之下便忍不住心折。
他老弟弟不肯娶王妃,沈焱也还没成亲,俩人再拉着手……天啦!
皇帝都觉得,他得叫荣王十分注意些,不要传出些不好的话来,误了沈焱的前程不是?
将荣王的手抖了下去,换了自己的手,皇帝摆手,“阿焱是阿沈的儿子,阿沈对我忠心耿耿的,他不在了,我照顾一下这孩子,你还要与我抢?快走吧你!”
陛下就决定了,说什么也要在荣王下次回京之前,将沈焱的终身大事解决掉。
第77章 我要晕倒啦!
荣王殿下眼瞅着本来还依依不舍的皇兄挥手就叫自己赶紧滚,只觉得这世间的兄弟情竟是都如此不堪一击,不由得深感人心不古。
长叹一声,撇过皇帝陛下,伸手搭在了沈焱肩头,用力按了一按,目光中含着笑意,“阿焱,后会有期了。”
“殿下,一路顺风。”沈焱与荣王把臂,微笑。
北境战事不容耽搁,荣王并没有打起亲王仪仗,轻车简从,只带了一行护卫与演武堂子弟。与皇帝行礼后,俱都翻身上马,荣王举起一手挥下,拨转马头,带着随从护卫,卷起了滚滚离尘北去,渐渐的翻飞的猩红色披风和泛着冷光的银甲便消失在了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