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林其实是个好胜心很重的孩子。见定康侯府里头都把阿琇当做了明珠一般宠着,尤其是那位看着温文尔雅,管教起他们却丝毫不手软的老侯爷,每每对着阿琇都甚是温和,无论她提什么要求都会答应,凤林心里头可不是滋味了。
六七岁的时候,也正是个男孩儿人嫌狗不待见的岁数。哪怕是开玩笑,也没有什么轻重。凤林看不惯阿琇每天都高高兴兴的样子,不知道从哪里找了条绿色的菜蛇来吓唬她,就只等着阿琇被吓的鼻涕眼泪都流出来的时候,自己再冲出去笑她。
不过凤林大概再也想不到的,阿琇怕虫子,却不怕蛇。知道是他拿来吓唬自己的,顿时就气坏了,抓起蛇就塞进了凤林的怀里。
凤林哪儿接触过那样冷冰冰的,哪怕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鳞片坚硬的质感的东西啊?吓唬人不成,自己倒被吓的大喊大叫,眼泪四溅的,狼狈的模样叫几个堂兄弟嘲笑了很久。
“你爱说不说。”阿琇看着凤林身上穿着的大红缕金的袍子,明明是个小胖墩,还在腰间束了条三镶玉扣带。可哪里能看出腰哦!
“天气都热了起来,你穿着这一身儿,就不觉得厚重啊?”
都要入夏了,还穿着这样的颜色,这样厚重的料子,阿琇都觉得替凤林热得慌。
凤林张开手转了一圈,低眼看着自己的衣裳,“我觉得挺好啊。这还是今年才进上的料子呢,叫做什么缂丝的。据说极难织造的。哎九妹妹,你看我这身儿,上头还织了梅鹊儿呢。”
阿琇仔细看了看,确实有。缂丝之名她早有耳闻,只是听说这种料子确实难织,素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的盛名。因难得,以靖国公府的富贵体面,也没有几匹缂丝的料子。寻常,都是在皇族宗室才能用的。
“虽然贵重,如今穿着也不大合时宜呀。”
凤林不高兴了,“你夸我一声会怎么样啊!今年我祖母得了几匹新缂丝的料子,自己都没舍得用呢,分了我们府上两匹。我好容易才求了母妃给做的。不穿上一回,岂不是辜负了这样的好东西?”
这红色的缂丝,颜色极正。穿在身上,在日光照射下,确实有些流光溢彩的感觉。阿琇也觉得甚是美丽,忍不住伸手去摸凤林的袖子,“确是好看的很。”
还没碰到,凤离就只笑了一声,“九妹妹,男女授受不亲。”
霍青时在旁呵了一声。
也不知道方才是谁把手都放到人家姑娘头上了。
凤林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性子,哪儿能猜到堂兄的那点子歪心思呢?大喇喇地说道,“一同长大的兄妹,哪儿来的那么多计较啊。”
真要是讲那些,阿琇早就该被关在国公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是呀是呀!”阿琇挥挥手,“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没那么多讲究。”
凤离:“……”
什么叫做,都是她看着长大的?
明明这校场上的人里,除了初一就她最小了啊。
从来都是八面玲珑的凤离有点儿迷茫了。
霍青时实在是忍不住了,扶住自己的长枪,哈哈大笑起来。
初一与凤森走过来,见霍青时脸都笑红了,好奇问道,“表哥,你笑什么?”
霍青时眼泪都要笑出来了,看看凤离那张有些发青的脸吧,觉得心头甚是痛快。阿琇这个小丫头,时常说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不过说的这样有趣,能把凤离堵得一口气差点儿上不来,还是头一次。
这种感觉,叫旁人看来,实在是太过有趣了。
凤离脸上铁青,也不知道是被阿琇噎的,还是被霍青时笑的,简直是一口老血将要喷出。小李氏知道他那个父亲与胡家的表侄女勾勾搭搭的时候,约莫也是这样要吐血的感觉吧?
然而始作俑者阿琇浑然不觉他的郁闷,还在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扮无辜,眼神儿别提多清澈了。
“难道不是么?”阿琇两道有些疏淡的小眉毛皱了起来。
这就是个傻丫头。
凤离如此告诉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屈指在阿琇的脑门上弹了一下,见她捂着脑袋叫了起来,才终于算是出了口郁气,满意了起来。
他素与阿琇和初一姐弟两个更加亲密些,做这个动作也并没有叫人太过疑惑。凤林虽然觉得不对,却也想不出来到底何处不对了,抓了抓头发。
“这大日头底下晒着,想来也热了。不如,往那边凉亭里边去?”霍青时实在是不想再看凤离这样不着痕迹地隔离旁人与阿琇,索性提议道。
让人去安排了茶点在凉亭里,霍青时随意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便引着几人往凉亭去。
凉亭在离着水不远的假山上,算是府里比较高的地界儿,借着水汽与风,比别处更要凉爽些。
阿琇觉得要好好儿地理一理自己的情绪了,摇手,“我要去见外公,就不去啦。”
也不等人回应,提着裙摆就往定康侯的书房跑去了。
眼看着到了中午,温氏带着阿琇吃了饭后才回国公府。
马车上,温氏见阿琇靠着车壁,一副沉思的模样,便含笑问道,“怎么还是这样心事重重的?”
女儿从来都是快快活活的,哪怕是受了委屈,没多一会儿也就自己想通了抛到脑后,依旧高高兴兴地过。何时有过这样的时候呢?
温氏从头到尾地捋了一遍这两日的事情,也没有发现什么可能叫阿琇烦乱的。
阿琇打起精神来,抱着温氏的手臂,将头枕在她的肩膀上,“没有啦,我就是有些东西没弄明白嘛。如今已经没事啦。”
她才不是这样敏感又心重的人。得多和阿珠学一学,管他旁人如何呢,日子总是自己的,当然要轻快才好。自寻烦恼的,都是傻瓜!
温氏见她笑了起来,小脸上还带了些霍然似的,也就放了心,歪了歪头与阿琇的碰了一下,“你想明白了就好。”
母女两个又在马车里畅想了一回明日带着沈焱去靖海侯府的事情,都甚觉满意。
却说靖海侯老夫人那里接了顾老太太的帖子,见那帖子里提及了沈焱,心下先已经明白了几分。她早已听说,京城里如今赫赫有名的金龟婿榜上,头一个是镇守北境的荣王殿下。第二个,便是靖国公府的沈四了。更是听闻,论人品容貌,沈四当可排在首位。但凡他一出门,必受许多年轻男女的追逐。
虽是传闻,可见沈四确实出色。
当然,若沈四只是长得好些,霍老夫人也不会在意。她更看重的,是沈四出身世家,却依靠一己之力有了如今的前程,能为是实实在在的。
想来,这样的男子,才堪配她的女儿。
因猜到了顾老太太的来意,霍老夫人便有心也叫霍昀打扮的出彩些——她虽不愿意勉强女儿,然而真有了好的男子,谁还想轻易放过?
这天晚上,用过了晚饭后,霍老夫人便对霍昀说道:“明日你沈家伯母过府做客,你且预备预备,招待那几位沈家的小姐。”
“是,母亲放心吧。”霍昀脸上不施脂粉,也只穿着家常的浅色衣裳,一头秀发松散地挽着,拖在脑后,发髻间只有两只嵌了拇指大珠子的簪子固定,简单,却自有一股出水芙蓉的清婉气质。
想到沈家那两个与她格外投缘的小丫头,霍昀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对老夫人说道,“上次阿琇还说,她酿的桃花醉最是好喝,再见面就要给我带来些呢。也不知道她预备好了没有。”
“那孩子好歹叫你一声姑姑,你做长辈的,莫非还要与孩子要东西?”霍老夫人笑道,顿了一下,与霍昀说道,“我记得才给和菲儿做了几件京城如今时新的衣裳?明日好生打扮一番。”
霍菲一直乖巧地坐在旁边喝茶,闻言眼皮儿动了动。
第92章 你眼睛怎么了
是夜,霍菲坐在妆台前,乌油油的长发铺在背后,显得人纤柔如柳。桌子上的妆匣子打开,她正在从里边捡出钗环,一件一件地往头上比着。
霍家女孩儿少,两辈儿人里就只有霍昀和霍菲两个,自然是千娇万贵的。霍老夫人虽不大喜欢霍菲,对这个唯一的孙女却也极为大方,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将一支海棠花样的嵌红宝步摇比在头上,霍菲笑道:“果然是京城里的东西,就是精细,比咱们海疆时候买到的强出百倍去。”
步摇上的红宝石在烛光下闪动光芒,将她一张娇美的面庞映得愈发精致。白玉般的手指拂过发丝,人美如玉。
“可不是呢。从前咱们在海疆,只觉得吃用已经是极好的了。哪里能够想到京城竟是这般富贵繁华?”霍菲的乳母陪笑道。
她夫家姓张,人都叫一声张才家的。霍家二夫人没有和女儿一同进京,为了照顾,便叫张才家的陪着先回了京城。
张才家的从小照顾霍菲,很是有几分体面。此时站在霍菲身后,见她放下了步摇,便自己探身取了个发梳,一下一下地替霍菲梳理着长发,轻声道,“我听说,明儿靖国公府的人要过来?”
“嗯。”霍菲随口应了,“祖母还说,叫姑姑好生打扮呢。”
嘴角就露出几分的不屑来。
张才家的看看屋子里只有霍菲的两个丫鬟,都是二太太给的,是不必避着的。眼中精光闪了闪,便叹气,“也不是我说,老夫人有些偏心了。大姑娘虽是小女儿,可姑娘也是亲孙女啊。一进了京来,先不管别的,只忙着替大姑娘相看人家。把姑娘置于何地呢?”
提起大姑娘三个字,这张才家的也颇有些不满的意思。
“大姑娘虽是姑娘的姑姑,只是这年纪也忒大了些。我听说,京城里的姑娘们多是及笄便可成亲了,有些大家里的姑娘,从几岁起就看人家儿,十来岁的时候就可以定下了呢。便是从前在海疆,这个岁数儿也是不小了呢。不是我说句不好听的,大姑娘这个年纪,不大好找人家呢。”
门当户对的人家,谁家孩子这么大了还留着不娶妻?
霍菲掩口轻笑,“所以祖母见靖国公府的人上门,才这样的看重呢。”
据说沈家的四爷,都快三十了还没订过亲呢。
张才家的犹豫了一下,扶着霍菲到了床上,抖开杏红色的被子盖在了霍菲腿上,低声道,“只是听说,沈家四爷在京城里极有美名,前程也好。”
皇帝跟前都挂上了名号的呢。
霍菲明白她的心思,只觉好笑,“再有美名前程又怎么样?恁大的年纪了。”
她一向自负出身和美貌,正当大好年华,哪里会看上一个年近三旬的男子?
又不是她那个不知道是不肯嫁还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姑!
张才家的恍然大悟,双手一拍笑道,“可正是呢!”
又坐在了床畔的脚踏上,又白又圆的脸上偏把眉毛修的极细极弯,瞧着和街头小贩儿卖的大头娃娃似的,只眼睛眯起来笑,看着也挺和善,只是一开口,便是能够听出点儿尖酸来。听到霍菲口中似乎是带着不在乎,便也装模作样地说道,“也是呢。论说年纪,也只好配一配大姑娘了。”
爱怜地将霍菲散落在胸前的几缕发丝别到了耳后,“只是我想着,姑娘如今也正是好年华,从前在海疆也就算了。如今人在京城里,咱们家里除了大姑娘外,就数姑娘了。姑娘也很该打扮起来,叫人都知道咱们靖海侯府里还有位天仙似的姑娘呢。”
这话叫霍菲很是喜欢,一仰下巴,“那是自然。”
她家世好,容貌好,从前在海疆,提起来人都说是闺阁女孩儿中的头一份儿。如今到了京城,自然也该扬扬名的。
因这次去靖海侯府意义重大,阿琇自觉也要正式一些。次日天才亮,便早早起来梳洗了,挽上了漂亮的发髻,又在发间插了漂亮的里两只蝴蝶钗,身上穿了碧玉色的漂亮裙子,对镜一照,只觉看到了一个漂亮到叫人移不开眼的小小的可人儿。
很是自恋了一番后,才欢欢喜喜去了温氏那里吃饭。
温氏今天并不会与顾老太太同去,见阿琇这般郑重打扮,觉得甚是好笑,“倒是让人耳目一新。”她最是女儿,只觉得女孩儿无论什么年纪,打扮起来都格外叫人有成就感。她对几个庶女侄女都甚是大方,日常的衣裳首饰从来就不少,对阿琇自然更不会藏私。“转一圈叫我看看。”
阿琇笑嘻嘻地依言而动。
她的腰间被束的紧紧的,底下宽大的裙摆荡起,漾成了如荷叶般的翠色。
温氏看了只觉满意,叫了丫鬟过来吩咐了两句,丫鬟笑着退了出去,不多时回来,手里捧着个盒子。
打开了盒子,温氏招手叫阿琇上前,取出一只翠绿如春水一般的镯子给她套在了腕子上。
“前两年你外公得了整块儿的玉石给了我,一直放在那儿,都快忘了。过年时候才想起来,叫人掏了几副镯子出来,边边角角的料子又拿去嵌了别的。”
抬着阿琇的手左右看看,甚是满意。阿琇肤色极白,露在外边的一段腕子被那玉镯衬得更家清透。阿琇美滋滋地说道,“真是皓腕凝霜雪呀。”
“别美了,与我一起去看老太太。”
顾老太太为了小儿子的婚事操碎了心,好容易看中霍昀,深怕别人抢先了去,也是一早就起来了,打扮得郑重的很。今日她并不带两个儿媳妇出去,只沈焱和几个孙女跟着。等了许久才见沈焱一袭青衫不急不躁地走来,十分的稳重,便又更添几分底气,带着儿子和孙女们登车,浩浩荡荡地往靖海侯府里去了。
及至侯府,又见有霍老夫人亲自来迎接,顾老太太这脸上笑得,叫阿琇说,那就是比春天的暖阳还要灿烂几分了。
老侯爷也在府中,沈焱自是要先去拜望过。只是短短一瞬,霍老夫人已经看清了沈焱容貌,只在心中感慨,果然是不负盛传的美名。虽与当年她见过的老靖国公尚有些许差距,然一身行伍的精悍之气,却叫老夫人更加满意。因此,也对沈焱格外和蔼,叫了自己身边的心腹婆子亲自将沈焱送去了书房老侯爷处。
这边沈焱一走,顾老太太便与霍老夫人携手往里边走。边走,顾老太太还挑眉低声问道,“你看我这小儿子,如何?”
语气中带了得色。
“龙章凤姿,确是不凡。”霍老夫人由衷地赞了一句。
顾老太太就大笑起来,拍着霍老夫人的手,“你太有眼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