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吹过,并无凉意。千竿翠竹被风拂动,发出飒飒声响。
安王负手走在前边,看背影有些沧桑。
“阿离。”走过了一段沉默的路,安王忽然叫了一句。
凤离走在他身后一步处,“祖父。”
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安王顿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冯家那孩子断袖有断袖之癖,你是不是知道?”
第109章 谁说了什么吗?
虽是问话,但安王的语气,是笃定的。
凤离从小心机深,心冷手狠。
就连安王自己,几十年阅历,都不敢说自己了解温和外表下的长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凤离只淡淡地笑了。
“是的,祖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只是,知道又怎么样呢?凤娇,是他的异母妹妹不假。但她的父母,逼死了他的生母。即使凤娇从小就表现出了对他的亲近,那又如何?
但凡小李氏有半分的慈母之心,但凡安王世子有一丁点儿为人父的责任,凤娇都不会落得今天的境地。
凤离唯一感到内疚的,是向来疼爱他的安王妃为此气得吐血晕厥。
这是他不曾料到的。
安王转身看着面色平静的孙子,良久后,长叹一声。
其实,他还想问,这几年从荥阳侯府,到那个胡家,是不是都是凤离的手笔。
只是终究没有问出口来。
就算是,莫非他还能够去为此责备凤离么?
人都有亲疏。心机深又没有用来算计他们老公母两个。再者说了,有心计总比没心眼儿强。
就只是……安王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头什么滋味儿。
天色愈暗。最终安王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我去书房。”
凤离顺从地躬身。
安王走后,便找来了自己幕僚,“你即刻动笔,起草一封休书。”
幕僚吓了一跳。这王府之中,有用到休书的就两对夫妻,老王爷老王妃,世子夫妻。莫非,是世子要休妻?
只是还没来得及多琢磨什么,耳边就又听安王说道,“本王要叫凤娇休夫。”
幕僚这一次惊吓更甚。他是听错了么?
“王爷?”求证似的看着安王,“为县主休夫?”
他没记错的话,县主的夫婿,是出自安国公府吧?
“对。”
看安王脸色不似说笑,幕僚颤抖着手,琢磨了半天,斟酌好了言辞写了休书。安王看过后,还觉得有些遗憾,这休了,倒像是和离的文书。不过看幕僚几乎都要飘起来的脚步,安王只好挥手叫他出去,不再挤兑。
安王府县主休夫,休的还是安国公的嫡子,广阳郡主最疼爱的孙子,一时间在京城里是沸沸扬扬。
安王夫妻二人固然不好惹,广阳郡主也不是白给的。
她直接进宫去,哭到了皇帝的面前。
广阳郡主向来是个看重容貌的人,哪怕有了年纪,打扮上也一贯是富丽贵重金翠辉煌的,高高昂起的头,总是带着一股子盛气凌人的架势。这一回,虽依旧是盛装,却露出了疲态。她有了年纪,头发已经不如年轻时候浓密,挽不起华贵的发髻,平日里为了铺排开头面,都是戴了假发髻的。
这回,连这个也没顾得。
在皇帝面前,哭得简直是可怜极了。
“我那小孙儿虽不成器,但也是个良善的好孩子。凤娇,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是极爱她端庄稳重,不像有的女孩儿那样的轻狂的。所以这才生了妄念,想着叫两个孩子做了亲,长长久久地伴在我的身边儿。哪知道这才成亲了一年,凤娇回了一趟娘家,竟是要休夫!”
“安王兄遣人来了,放下休书就走,可怜我们一家子都懵了啊,这倒是为了什么?我想着叫儿媳去安王兄府上问个明白,却连门都没能进去,连马车都叫安王嫂子命人给砸了!”
砸车杀马,那与割袍断义也没有什么区别,这是要老死不相往来,彼此成仇的节奏啊。
皇帝坐在上首,嘴角抽了抽。
虽不知道缘故,但打砸人家马车这样的事情,安王妃还真做得出来。
林贵妃就坐在皇帝的身边,她是宫中资格最老的妃嫔,与丽贵妃一同协理后宫,膝下又有两个儿子,因此上虽早就没了宠幸,这寻常有女眷进宫来,多是来到她的跟前的。
“这……妹妹且先擦擦脸,喝口水。有话慢慢说。”林贵妃比广阳郡主其实还要年轻几岁,不过广阳郡主正经是要称皇帝一声堂兄的,故而这妹妹二字,林贵妃也是叫的很顺口。
广阳郡主一张脸上妆容都哭花了,看上去着实有些个狼狈。况且,以她的身份,完全不顾体面的痛哭,也叫人觉得很是可怜。
林贵妃风韵犹存的脸上,就带出了几分同情。不过要叫她顺着广阳郡主说安王府的不是,她却也不会——虽说林贵妃有那么点儿大志气,很想为儿子拉拢一下宗室里的人脉。不过很明显,安王比广阳郡主要来的有分量了。
她又不傻,才不会为了广阳郡主去得罪安王府。
因此上,只是眼中透出几分同情,却也不肯开口多说一句话。
不过只这样的同情,对广阳郡主来说已经足够了,只抬着头露出泪迹斑斑的脸,对皇帝求道,“陛下,您深知我的性子,最是个心直口快,没什么成算的。安王兄若是觉得凤娇在我们家里受了委屈,大可直说,往后我们都改!这,这……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哪,就算是小辈儿们有了别扭说和离,咱们当长辈的还得劝和呢。哪里就能下休书哪!”
“安王兄如此做,摆明了是欺负我这个老婆子么?我们冯家,也是国公门第。冯家祖上,也曾随着泰祖皇帝征战拼了命流了血的呀……我知道,如今冯家不如从前荣耀了,可旁人还没欺负到跟前呢,我自己个儿的亲堂兄先来折辱了……”
她说了好大一通,皇帝统没有半分的回应。
正如安王想过的,人都有亲疏,他厚待广阳郡主,也不过是因为他父母都在叛乱中殒命,算是殉国的。厚待她,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论起情分,十个广阳郡主也比不上一个在夺嫡上支持了自己的安王啊。
不过这休夫,他也还是头一次听说哪。皇帝是个很爱听各家儿故事的人,耐心听了半天,也没听广阳郡主说到点子上,实在忍不住了,“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道理,安王夫妻俩还是讲的。
谁家没事儿平白无故的叫孙女休夫哪?
“是不是堂姐你那孙子,做了什么实在不像话的事情哪?”
以凤娇的出身教养,哪怕是丈夫纳妾收个通房什么的,也该不会休夫。能叫她走到这步,莫非……是冯家那小子不行?
皇帝坐在龙椅上,暗自点头,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知道了真相。
那你不行,人家休了你,不也是天经地义的么?
“朕看,安王兄也还是个厚道的人了。”皇帝叹道。
可不是么,这要是把冯家小子不行的话先散了出去,安国公府一家子男人都可以不出门了。
“这说起来,还是安王府吃了亏。广阳你也莫要再告状了,依着朕的意思,就这么着吧。”
广阳郡主被皇帝的话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这,这还是人话吗?
她孙子无缘无故被安王府休了,结果反倒成了安王府吃亏?
一口老血险些吐出去。
“陛下……”
皇帝挥了挥手,“这样吧,朕叫安王兄进宫来问一问。闹到了这个份儿上,也着实不好看。不如你们各退一步,叫孩子们和离就完了。”
“可是……”
“就这样吧,广阳你且回去,等朕问过了,再叫你进宫。”
广阳郡主无法,只得起身,擦了擦眼角,忍辱含耻地低声道,“广阳明白了。”
等她退了出去,皇帝迫不及待地宣了安王进宫来。
听说广阳郡主进宫来告状了,安王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她也有脸!”
将安国公府如何骗婚,凤娇嫁进冯家后如何连丈夫都没见过几次,广阳郡主与安国公夫人如何反因她久无身孕处处苛待,冷言冷语的话又说了一遍。
不得不说,安王与皇帝之间彼此了解极了。
深知皇帝爱听什么样的话,安王甚至在讲述之中,又加入了不少的润色,就叫皇帝听得津津有味的,不时捋着龙须点头摇头,感慨万分。
“虽与朕猜测相差了几分,却也并不太远。广阳这也似的,本就是理屈了,竟然还敢进宫来倒打一耙。”皇帝就对广阳郡主很是不满了,“难道在她心里,朕就是那样是非不分的糊涂人?”
原还想着叫两家和离了事的皇帝,小小的愤怒了一下,索性也不当和事佬儿了。
“朕看这个休夫休的不错。”若是他的公主被人骗婚,他干脆直接就一壶毒酒弄死了驸马也就算了,还等着休夫留他一条命?叽叽歪歪的,真是叫人没个心静了。
皇帝一面遗憾着,一面放了安王出宫去。
广阳郡主进宫哭诉了一回,无甚用处。安王府本就强势,一封休书丢去了安国公府,明言凤娇的嫁妆也不要了,只要与冯家从此撕落开来。紧接着就往衙门里消了婚书,彻底了解了这桩亲事。
凤娇如何感激安王夫妻不说,只小李氏听说了后,直接就晕厥了过去,醒来后更是放声大哭,大骂凤娇不孝。
凤娇无奈,自己名声本就因此不好了,亲娘又如此,一时间心灰意冷的,禀过了安王妃,去了城外的梅花庵念经祈福了。
“九妹妹,你会不会也觉得,我这人太过无情?”凤离与阿琇坐在定康侯府的一处缓坡的阴凉处,眼睛看着天上飘来飘去的云彩问道。
阿琇眨了眨眼,“谁说了什么吗?”
第110章 错的一定是他们
阿琇侧过头去看凤离。
夏日明媚的阳光透过了密密匝匝的树叶,在凤离的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本就是个俊雅如仙的容貌,坐在近处,阿琇几乎能够看到他玉白的肌肤上带着光晕的细细的绒毛。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人呢?
阿琇捧着脸,“阿离哥是我见过最温柔最和善的人了。谁会说你无情?”
“没有。”凤离视线未变,浅笑。
谁会说呢?
在京城里,谁不知道安王府的大公子是个连皇帝都称赞的翩翩佳公子呢?
他也侧过了头,目光落在阿琇有些疑惑有些担忧的脸上。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净清澈,仿佛世间最纯净的。凤离忽然就觉得,在这样的眼睛里,他那颗时时刻刻都带着阴暗的心,都无所遁形了。
明明是不想叫她沾染半分那样的算计,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与她倾诉,寻求一番安慰。
凤离觉得自己也真的很是好笑了,竟然……想要还是个孩子的阿琇来抚慰?
“凤娇的事情,你听说了么?”
阿琇点点头,“县主休夫,京城里都传开了。”
这算是近来京城里最为热闹的八卦了。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外头的酒楼茶肆,甚至街面上,都有人在说着这件新鲜的事儿。不是因为别的,实在是这还是大凤朝开国以来头一遭儿,女子休夫。
有人说安王府仗势欺人,有人说凤娇不守妇道,当然也有人说是必有内情的,不过这一部分人倒是不多。毕竟,这世上的人大多习惯了同情看似弱势的一方。广阳郡主简直是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下去,从前蛮横跋扈的人突然就变了,也不避讳人,也不怕被人看笑话,已经上了几家宗室之中有头脸的王府哭诉了,甚至连慧怡长公主府上都没有落下。
“是啊,传开了。都在说我的祖父祖母势强凌弱……内情如何,又有谁知道呢?”凤离冷笑,“明明是冯家骗婚在前,苛待凤娇在后。如今他们倒仿佛成了受害的一方。”
“骗婚?”阿琇惊讶。冯家门第高贵,那位被凤娇休了的公子也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的,“可是,我见过一次冯家的公子,看着不像坏人哪?”
凤离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傻丫头,谁把坏字写在脸上?你得记住,有些人,不过是白白披了张人皮。越是看似光风霁月的,或许越是心藏污垢。”
沉默地看着凤离,阿琇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了。她很想提醒凤离一下,回去照照镜子。
凤离没有看到阿琇的纠结脸,继续说着,“我知道他是断袖,且断得十分彻底,却冷眼看着他们给凤娇定下亲事将她嫁过去。我也知道凤娇这一年过得凄惶极了,却从未对祖父祖母提起过。我看着她在苦海中挣扎,从未想伸出哪怕一根手指头去救她。琇儿,你说我是不是个冷漠无情,且还自私的人?”
“就为了这个,阿离哥哥你才如此低落吗?”相比较于冯家公子是断袖的消息,阿琇反倒是为了凤离感到不解了。“你是我见过最通透的人了。”
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最通透的人之一了。”
凤离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阿琇稍稍红了脸,“那些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不过是异母兄长而已。县主有父有母,她的亲事,便是王妃娘娘也插不上手呀。遇人不淑固然可怜,可认真说起来,那也与你无关,是她父母坑了她呀。”
她的话凤离早就想过,却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我毕竟是她兄长。”
哪怕只是同父异母。但这个年头儿,他和凤娇同出安王府,在世人眼里,凤娇出事,他理当出头为她撑腰,替她讨回公道。
阿琇撇嘴,“没有这个道理的。我虽小些,也多少听见了一些先世子妃的故事呢。”
娘家父亲被人算计夺了爵位残废半生,丈夫与堂妹搅在了一起,种种不幸接连而至,叫一个可怜的女人难产而亡,死前连儿子都没能看上几眼。
“我不管世人怎么说,我就只觉得,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先世子妃那样可怜,阿离哥哥从小也受了不少的委屈,凭什么要去管县主?你要是去管了,我才觉得你是个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