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阖上眼放空,旁边沙发一陷,沈繁坐了过来,她揽过夏藤的臂膀,让她枕在她的膝盖上。
她轻轻拍着夏藤,这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夏藤突然就眼眶发酸,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想哭。
她很少有倾诉欲,她的身份和处境也不允许她给别人说太多,年少成名的坏处便是所有的成年人只拿她当赚钱的工具,圈内的交际也是利益往来,同学围着她转是因为她有名,亲戚夸她是因为她让他们脸上添光,真正的她只能被封锁起来。
可是当她来到这里,脱去一切光环,她发现自己原来那么讨人厌,自私,自负,自命清高。她在人声喧嚣的城市里渴望真心,在返璞归真处放不下虚荣,结果自然是被两个世界的人同时抛弃了。
夏藤捂着眼睛,闷着声音说:“他们不喜欢我。”她吸了吸鼻子,“我也不喜欢他们。”
沈繁缓慢的拍着她,手掌粗糙,但有温度传来,她说:“你喜欢他们,他们才会喜欢你。”
夏藤说,“可是他们不欢迎我。”
“因为你是新来的,他们没见过你。阿藤,不要太浮躁,你妈就是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你不能跟她学。”
沈繁不知道她在城市里发生的事情,老人家估计不能接受,陈非晚一直没告诉她。
夏藤没说话,她怎么可能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沈繁宽她心:“做好你自己,其他的都慢慢来。”
*
清早一睁眼外面就下着雨,窗户像张哭花的脸,水痕一道一道的,夏藤打开窗,冷风卷着雨丝扑面而来,天阴沉沉的,院里的树被雨水打的“哗哗”响,叶片承载不住水珠的重量,向下垂着。
她没有校服,不过看昨天班里的同学着装,好像也没有强制要求天天穿校服。夏藤的衣服很多,好些都是各种品牌宣传方送的,她找了一身样式最基础的T恤和长裤,临出门前沈繁硬让她加了件针织外套。
北方一到雨天就特别冷,夏藤吹着风哆嗦了一路,教学楼走廊全是泥水印儿,踩的到处都是,夏藤小心翼翼绕着走到六班门口,把伞收好挂在外边,一进教室,室内的热气涌过来,眼镜上起了层水雾,什么也看不清,她取下来一边擦一边往座位走,没意识到班里不寻常的安静。
走到桌子旁边,眼镜重新架在鼻子上,视线恢复清明,她顿了一下。
最后一排,昨天空着的那个位置上此刻坐了个人,正趴着睡觉。
怪不得呢,班上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这个阎王来了。
昨天夜里那种被辣的火烧火燎的感觉又上来了,祁正带给她的感官记忆真是厉害的可怕。
夏藤别开脸,刚要坐下,发现自己座位旁边的窗户大敞着,课桌上积了一滩一滩的水,她抬头看了一眼班里的窗户,都是关着的,只有她身边这扇打开了。
她转身问后桌的男生:“谁开的窗户?”
男生闷头补作业,头也不抬,“不知道。”
她不问了,转回去拿纸擦干净,再把窗户关上。
过一会儿,江澄阳和江挽月进班,江挽月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坐进第一排。江澄阳看着她,好像想跟她说话,夏藤低下头翻书,避开了他的目光。
经过昨天之后,大家都不怎么愉快,沈繁说的对,她是有点浮躁。
秦凡踩着铃声从后门进来,英语课开始了。
朗读的声音从中间断了层,都是前排的人在读,后排跟集体装了消音器似的,今天又是个阴雨天,窗外的雨打的玻璃噼里啪啦响,这声音很助眠,几个人都支着脑袋打瞌睡。
英语老师是个圆乎乎的女人,估摸着早已放弃后两排,讲课走到中间就往回走,基本不踏入后方区域。
夏藤听课听的很艰难,她想认真听,可惜泡在教室里逐渐升高的气温里,她越来越困,最后终于被后排弥漫的混沌气息给包围,耷拉着脑袋睡着了。
醒过来已是两节课下课,大课间休息时间,她从来没在学校睡过这么久,看样子老师是真的不管后排的人。
她活动了下肩膀,拿起水杯去水房接水,教室睡倒一大片,她往后看了眼,最后一排那人还趴着,书包跟早上一样原封不动的扔在桌子上。
看样子没醒过。
走在走廊上,夏藤裹紧身上的针织衫,外边的天是厚重的灰,雨很大,风声呜呼。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她都觉得这一天还没开始。
水房里排了挺长的队,她接完开水回来,教室里已经醒了一部分人。
回到座位上,夏藤没坐进去。
窗户又被打开了。
风雨从窗口涌进来,洒了她一桌子的水,可是这次她桌上放着摊开的书本,笔袋,笔记本,复习资料,无一幸免,全都湿了。
夏藤慢慢拧好盖子放下水杯,问她的后座,“谁开的窗户?”
男生这次显然是知道的,吊儿郎当的撑着脑袋说:“你自个儿想呗。”
祁正和秦凡在睡觉,江澄阳不在教室里,江挽月坐在第一排写题。
赵意晗在此刻进班,身后仍然跟着她的那两个小姐妹,她看到夏藤沉着脸站在座位旁边,一边笑一边侧过头和其中一个女的说话。
夏藤在她即将到达座位的时刻开口:“喂。”
今天班里不怎么吵,她这声明显带着语气的“喂”,立刻引起周围同学的注意。
跟班一号扯了扯赵意晗的衣服,示意夏藤在叫她,赵意晗没听见似的,悠悠哉哉坐下,把桌上的镜子支起来照。
夏藤再次转头,问后座:“是不是她?”
男生特无语的看她一眼,然后冲那边喊:“赵意晗你过来自己解决行不行?她老问我!”
装的差不多了,赵意晗镜子一收,带着两个跟班走过来,她没看夏藤,而是先她跟男生说:“下次喊我姐姐,听见没?”
男生做了个呕吐的动作,赵意晗笑着打了他一下。
这场景的气氛很微妙。
就好像他们是一个整体,不管她是不是被针对,被恶作剧,哪怕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赵意晗在整她,也没人当回事。
因为她只是个外来者。
就像现在,只有她在生气。而她的生气,在他们眼中,毫无威慑力,在其他人眼中,又能看一场戏。
第7章
祁正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脸上睡得全是红印子,眼神冷的能掉冰碴,他似乎是被他们的动静吵醒的,整个人比天气还阴沉,一身浓浓的戾气。
他踢了前座的男生一脚,嗓音还是没睡醒的嘶哑:“你喊什么喊。”
男生回头解释:“不是我,她俩在闹。”
祁正往前看了一眼,夏藤没有注意到后面的情况,冷着脸问赵意晗:“是不是你开窗户?”
赵意晗抱起胳膊,悠悠哉哉的,“是我啊,怎么了?”
“为什么开窗户?”
“教室里太闷,不得透透气?”
“怎么不开别的,就开我旁边这一扇?”
赵意晗转转眼睛,“是么,没注意。”
夏藤知道她揣着明白装糊涂,抓起自己的课本,摊在她面前,“我的书全湿了。”
赵意晗很没诚意的笑起来:“不好意思咯,我没看见。”
两个跟班也跟着笑起来。
夏藤静静看她两秒,突然手一抬,把书扔在她身上。
“那你现在看看。”她说。
气氛扭转的太快,夏藤的反应出乎意料,看戏的全都屏息凝神。赵意晗愣了一秒,闲散的笑容收下去,怒意迅速布满整张脸,二话没有,拿起夏藤的书直接冲着大开的窗口丢出去。
伴随着“哗啦哗啦”的纸张飞舞的声音,书像一只被雨打落的蝴蝶,从三楼掉了下去。
赵意晗在窗边回头,一双眼冒着火,态度嚣张到极点:“敢砸我是吧?还有什么不想要的,来,我都替你扔了!”
夏藤被这一声吼懵了,刚才的冲动和气愤被一股难以名状的羞辱覆盖。她没受过这样的待遇,从前的学校里没有这样对她的人,加上她的特殊身份,大家都带着面具,表面上一派祥和,气氛再不对头,也没人主动撕破脸皮。
显然赵意晗不打算就此结束,夏藤越沉默,她的情绪越高涨,“继续啊?你刚刚不是挺横吗?继续跟我狂啊?”
夏藤耳边只有心脏的狂跳,重到可以盖过所有的声音。
全班的人都看着她出丑。
她不能接受。
她已经习惯于只把光鲜亮丽的那一面展现给众人,她永远是高高在上的。这里不是网络世界,那些网民的恶言恶语她可以不看,可以逃避,这些羞辱却是活生生发生在当下的,她正在经历的。
夏藤别开凳子冲出教室,一路撞到好几个学生,有人对着她的背影大声骂“傻逼”,那一瞬间,她这几个月所有受到过的辱骂都挤进脑子里。
“一看就是主动勾搭人家的,想钓金主呗。”
“看她平时就一脸骚样,不知道吹什么性感禁欲气质,明明很低俗。”
“就我觉得她不好看?长相很刻薄啊……”
“娱乐圈果然够脏的,这么小年纪为了上位不择手段,让你爸妈看见不丢人吗?”
“一路睡来的电影资源吧。”
“滚吧,太恶心了。”
……
……
暴雨如注,打在身上都疼。
夏藤蹲在雨里,书已经被雨淋了个透,烂了两页,一半沾了泥。
她也是。
她用手抹开封皮上的泥,抱进怀里,慢慢站起来,久蹲之后供血不足,她弓着腰缓了一会儿,才直起身。
脚踩进教学楼,地板上一溜儿她身上滴下来的水,过来过去的人都在瞄她,她低着头走,不看任何人。
二楼楼梯口有个大平台,几个男生在那儿扎堆抽烟,嘻嘻哈哈的闹着,夏藤垂着脸路过,里边一人出了声。
“喂。”
她丝毫没意识,直到马尾被人一把拽住,头皮一阵拉扯,她被拽着倒退了好几步。
祁正把她拽过来后就松了手,沾了一手水,甩了几下,“操”了一声。
夏藤捂着被拽松的马尾看他,他掀起眼皮,声音还很困,说:“想收拾你的人不少啊。”
从他们这个视角,可以看到她刚才在雨里找书。
他似乎是听她和赵意晗吵到一半被这群人叫出去的,在教学楼走廊里正大光明的抽烟,或许这学校没什么事儿是他不敢干的。
夏藤什么也不想说,眼神空洞而冷漠。
祁正叼着烟,风雨在他身后呼啸,他要笑不笑的看着她,“被水浇的感觉爽不爽?”
这人记仇。
夏藤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
她没什么表情的点头,转身要走,祁正在她身后开口:“我让你走了?”
夏藤太阳穴一阵突突,她闭了闭眼,转回去,“你不就是想看我笑话么?还没看够?”
旁边一男生开口:“我靠,你这姑娘说话怎么刺刺儿的,看你这样,得罪人了吧?都让人整成这样了还不长记性?你再得罪他,以后有你受得知道不。”
“无所谓。”夏藤目光略过祁正,了无生气:“多你一个少你一个,都一样。”
祁正原本坐在栏杆上,帽子还扣在脑袋上,他听完,低头把最后一口烟抽进去,然后跳下来蹲着,一边在地上碾灭一边笑。
夏藤还没搞明白他笑什么,下一秒衣领便被人揪住,他怎么过来的她尚未看清,一张脸已经近在咫尺,一点儿笑意都没有。
他拎着她,说:“你挺厉害,没一句话是我爱听的。”
夏藤脖子受着力,发声艰难:“你干什么!”
“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一样?”
祁正重复一遍,紧拽她衣领的手一推,把她丢开,“你好好看看一不一样。”
*
夏藤浑身湿透,和祁正一前一后进班。
夏藤从前门,祁正从后门。
班里上一秒还吵的跟集市似的,这一秒全都安安静静。大家盯着夏藤,一路目送她入座,然后再看看趾高气昂坐在位置里的赵意晗,两者差距大的有点残忍,高下立见,刚才那场争吵,赢家是赵意晗。
夏藤知道自己有多狼狈,始终没抬头。
江澄阳从座位里蹦起来要把外套给她,祁正趴在桌子上,叫了他一声:“江澄阳。”
他头都没抬一下,声音懒洋洋的,但就能让人听出明晃晃的威胁来。
江澄阳动作一顿,秦凡从后搭住他的肩,把他用力按回座位。
“不要多管闲事。”秦凡说。
事情似乎有了新发展,班上同学的表情都变得很微妙。
夏藤当听不见看不见,把桌洞里的外套拿出来裹在身上,膝盖弯着,脚踩在凳腿上,太冷了,她得缩成一团才能稍微回点温。
再坚持两节课就能回家了,夏藤垂着脸想,下午的课她一定要请假。
整节课过得浑浑噩噩,身上半湿半干,难受的要死。后半节课的时候,她开始打喷嚏,鼻子有堵塞的迹象,估计是感冒了,症状显示的很快。
下课,热水喝完,她出去接了一趟,回到教室的时候,有同学看见她进来,表情说不上来的复杂,又隐约透着兴奋。
她走回去,心一沉。
她的书包和其他东西全部堆在后座那个男生的桌子上,而那个男生的东西则换到了她原本的桌子上。
也就是说,她被强行换了座。
就在她出教室的这几分钟里。
祁正正在欣赏他的劳动成果,难得下了课没出去疯,他人坐在自己的桌子上,两脚踩着夏藤的凳子腿,见夏藤立在旁边一动不动,说:“坐啊。”
夏藤只觉得一阵窒息,捏紧水杯,问:“你是不是有病?”
一旁观战的秦凡哈哈大笑,“阿正,人家问你是不是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