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夫人瞧了眼步长悠,觉得她这身穿着太随意,横了她一眼:“梅子汤已经好了,莲花酥马上就好,你吃完了赶紧换衣裳,好给人家送过去。
步长悠一瞧祁夫人的眼神就知她又嫌弃自己没站相了,立刻站正挺直,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唱了个诺,方才去了。
等回来时,衣裙也换了,头发也理好了,白的衣,黑的发,因为过于黑白分明,就有了清冷的意味。
梅子汤已晾好,步长悠从柜中扒出一个坛子来,将梅子汤盛进去。油锅里的莲花酥,花瓣已开,花瓣九层,薄似透明,蛋黄陷心,浮上来时,跟水塘里的一模一样。
莲花酥出锅后,需要晾一会儿,晾好之后,流云也换好了衣裳,两人到膳房将莲花酥搁在捧盒中。一个抱坛,一个拿盒,去了梧桐斋。
桐叶宫比琮安宫大的多。琮安宫显王家威仪,要雄伟恢宏,要严肃庄重,所以码得特齐整,宫是宫,殿是殿,花园是花园,前廷是前廷,后廷是后廷,什么都有分界线,管理起来也方便;而桐叶是用来游赏的,圈了许多山水进来,山水宫殿一体,撑得桐叶宫很大。裴蓁的梧桐斋和祁夫人的音书台都在南边,并非天南海北的距离,可中间夹着山山水水,就算抄近路,也要走好大会儿功夫。
裴蓁从梧桐斋过到音书台,有软轿抬着还好些,步长悠要去梧桐斋,只能走路,一次二次三次还行,次数多了,她也不爱去了。
步长悠和流云路过雁鸣湖时,瞧见湖里的荷花都开了,就到湖里头的水榭歇了会,还顺手摘了几支荷花,送给裴蓁插瓶使。
步长悠进去时,裴蓁正靠在梧桐树下的美人榻上纳凉,旁边的月牙桌上搁着解暑的瓜果。棠梨见俩人进来,赶紧叫人,侍女们一窝蜂的出来,接荷花的接荷花,接坛子的接坛子,接捧盒的接捧盒,拿凳子的拿凳子。
步长悠到榻边瞧裴蓁的肚子,快三个月了,还平坦着哩,裴蓁比划了一下,说估计才这么大,怕步长悠看不懂,她拿起一棵荔枝来,就这么大,话里有初为人母的小得意,左颊上显出她的小梨涡来。
步长悠伸手去摸,还是有些怕。裴蓁鼓励她,说孩子没这么脆弱,摸不掉的,她才小心翼翼的将手搁在了她腹上。
温热的感觉,比头一次还奇妙,这里头是她的弟弟或妹妹,一想到这件事,步长悠心里边就暖融融的。
步长悠名义上有很多兄弟姐妹,可实际上却没一个兄弟姐妹,因为大部分都没见过,偶然撞见过的,也对她避之不及。他们从来都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他们。但裴蓁肚子里的这个,他们是相识的,在生命的伊始,他们就相识了。她在外头,他在里头。他听她说话,她摸他。
裴蓁原本想吓步长悠一下,她想看步长悠被吓得七荤八素的样子,可精彩了,但瞧见步长悠温柔下来的神色,又放弃了这个决定,轻声道:“我希望是个女孩。”
步长悠下意识的摇头,女孩有什么好,女孩最终的命运只有嫁人。可男孩不是,男孩有很多条路,倘若没野心,就安稳渡日,倘若有野心,就在风雨中磨砺。生在王室虽也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人生走向,可能不让它偏的那么离谱。她倒宁愿是个男孩。
步长悠将耳朵贴在她小腹上,问为什么。
裴蓁徐徐叹口气,道:“裴家现在太盛了,倘若再来一个男孩……”
裴蓁考虑的是家族,倘若再来一个男孩,就算国君不疑裴家,其他人也是要疑的。其他人疑了,时间长了,国君早晚也会疑,疑心一旦出现了,非死不可消。
她道:“祖父卸甲,怕的就是这个,倘若再来一个男孩,父亲估计也得找个靠得住的因由卸了,才能保住裴炎和他。就算这样,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万一呢。不如是个女孩,女孩的话,等她长大,父亲估计是不中用了,裴炎成了裴家的顶梁柱,怎么都能护着她找个好婆家,一辈子相夫教子,安安稳稳的就好。”
步长悠嘘了一声:“你小声点,万一是个男孩,你这么说,会得罪他的。”
裴蓁笑得甜蜜: “他现在还听不到呢,什么时候会动了,估计就能听到了,到那时候,我就不说了。” 甜蜜中有一丝苦恼。步长悠想,按照裴蓁的性子,苦恼是偶尔闪现的,甜蜜应是长期的,他们裴家应该都是期待这颗小荔枝的吧!无论小荔枝是男是女,他都是有福气的!
步长悠摸着她的小腹,信心满满:“这几个月我要多来看看,跟他说说话,让他记住我这个姐姐,等他出生了,我要对他很好,等他长大了,他就是我和母亲的依靠!”
裴蓁嗤地笑了:“你也太功利了,他才多大一点,你就惦记上了。”
“那不管。”步长悠又将脸颊贴在她小腹上,但不敢用力轻轻的:“希望他快点长大,我想见见他。”
裴蓁温柔下来:“很快的,七个月而已。”
七个月很快就会过去,不过那时估计他们已经从这里走了,小荔枝生下来,她也看不见,这么一想,还真令人沮丧。
第6章 朱砂
步长悠和流云在梧桐斋待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告辞。
出了门还是绿森森一片梧桐,大日头和蝉鸣被隔在外头,只是阵仗吓人,其实并不热。这要归功于鄢国先祖们的英明,不知他们在建桐叶宫时做了多少计较和考量,才选到了这块阴凉的宝地。
两人回去时,还走雁鸣湖那条路,刚才摘的荷花送了裴蓁,步长悠想再摘一些带回去。两人摘完出湖时,远远瞧见岸边的环湖甬路上行过来一行人,等她们走完曲桥,跨到岸上,微风过处,杨柳依依,那行人刚好也行到桥口。
前头是个领路的内侍,内侍见了步长悠,停住步子,行礼。
步长悠的确认识,是扶苏园的人。
桐叶宫各处都有看管的署丞和宫人,步长悠爱去扶苏园,对扶苏园的人事非常清楚,她问:“商陆,你们干什么去?”瞧了一眼他身后叠在一块的几个人,“你们园子里新进的花匠?”
商陆不大,细皮嫩肉的,不笑时憨憨的,笑起来有点小孩的稚气,他笑道:“我们园子里的匠人何时有这样的气派,奴最近被分派到重华堂去帮忙,这三位是画署的大人,大人们替太后来绘像,太后坐了一会儿就累了,说赶明再让大人们来,奴领他们出去。”
步长悠点了点头,表示了解:“行,快去吧,别误了正事。”说着给他们让路。
商陆诺了一个,领着走了几步,想起什么来,回头又道:“前些日子奴回扶苏园拿东西,看见公主种的两棵核桃树结花了,公主知道吗?”
步长悠在扶苏园种了两棵核桃,七八年了,年年盼,年年看,可就是闷葫芦一样没动静,今年结交了裴蓁,忙着跟裴蓁说话,就将它们给忘了,没想到这就结花了。步长悠都有点雀跃了:“真的吗?”
商陆嗳了一声:“公主得空去瞧瞧吧,说不定还有花呢。”
步长悠说知道了,商陆就走了,步长悠这才将目光移到了他身后。
她同商陆说话时,斜侧方有道目光打在她脸上,她找到了那道目光。
白晃晃的日光透过枝叶的间隙打下来,她在晃动的光影中看到一张唇红齿白的脸,这张脸的左眉上方有块指甲盖大小的朱砂,朱砂鲜红,先声夺人,更衬出脸如白玉。
那人见她看过来,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步长悠觉得他似乎在跟自己说话,就伸手摸了摸额头。
什么都没摸到,她将脸转给流云,问有东西吗,流云左看右看,说没有,步长悠回身去看,他们已经走远了。
流云问怎么了,步长悠将视线调回来:“正好,咱们去扶苏园瞧瞧。”
扶苏园最初是鄢宣王造来种植南方诸国的花木和水果的园子,里头的匠人大多也都是从南边来。荔枝、柑橘、黄金瓜、龙眼……只要鄢国不能种而其他地方能种的,这全有。为了养活这些南方的花木果木,他老人家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在园子里头造了好几个大温室,温室里建温泉,企图改变水土,以适宜这些花木和果木的生存。可后来还是死掉了很大一批,留下的,约莫只有三分之一,且多是经过匠人改良的变种。后来宣王累了,决定不搞了,将温室拆了,将能养活的大面积栽培在园中,这事就算过去了。到了鄢武王的时代,这位老人家跟他爹完全相反,不爱搞花花草草。在位的那些年,别说扶苏园了,这桐叶宫几乎都是废弃状态,王后被废,送到桐叶宫囚禁,算是唯一的一次造访。再后来,现在的这位鄢王继位,将桐叶宫大肆修缮扩建,扶苏园也进行整顿,移了新的花果木进去,这才有了些样子。
桐叶宫的花木和果木每年定量往琮安宫送,供应那里头的主子们,倘若遇到歉收年,量不够,相对应的官员就要受罚,挨骂都是轻的,大多都是罚俸,一罚就罚一年。不过倘若遇到丰年,上交后有富余,也可自行处置。王室宫苑里头的东西,倘若运出去卖,里头油水大着呢,一年大丰收,能抵十年的俸,官员们倒不至于苦哈哈。
扶苏园种了百十棵核桃,散在园子各处,有野核桃、麻核桃、黑核桃、铁核桃等不同的品种,步长悠种的那两棵就是麻核桃。
为什么突然想起种核桃?是因为步长悠小时候在园子里头捡了一个核雕。核雕跟手心一样小,很奇巧。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瓦舍一间,树一棵,井一口,还有晾衣绳,绳上搭衣裳,公鸡和母鸡在窗下触喙亲昵,而透过窗子,隐约瞧见房间里头有对没穿衣服的男女抱在一起......
步长悠捡到它时太小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巴巴的问祁夫人,祁夫人说这是民间的工艺品,叫核雕,至于那对男女,祁夫人没具体说她们在干吗,只说了一堆的阴阳相和,万物生长......且讲完后,就将核雕收走了。
步长悠后来想,母亲倒是没因为她小就打马虎眼,说人家在玩游戏,而是延伸出去,给她讲了本质问题。现在想想,那是她人生见到的第一份春宫图。
核雕被收走后,步长悠很不开心,祁夫人哄她,说让她种核桃去,等核桃种出来,她给她雕一个,于是步长悠就屁颠颠的去种核桃了,结果一直种到现在,还没结果,核雕自然也没有。
进了扶苏园后,步长悠和流云一路到核桃林去。
这百十棵核桃,老的有七、八十岁,枝繁叶茂,很苍劲,是鄢宣王在位时种的,其余的都是当今鄢王继位后种的,树龄大小不一,大的二十年左右,小的十年左右。步长悠的两棵才八年,算是里头最小的,很好辨认。
虽然山里比外头凉,花果比外头的要开得晚结得晚,可核桃花的花期的确过去了,一点残花都没了,只有葡萄大小的青果子扎堆出现在枝头。步长悠那两棵上也有,但很少,零零星星几十颗的样子,虽然看不到花让人心碎,但看到了果子,也很欣慰了。
流云来自市井,跟步长悠这种坐卧都要文雅的闺秀不一样,她像个猴儿一样麻溜的扒着树干往上爬。步长悠知道她爬树的功夫,倒不担心。
流云沿着树杈子一直往上攀,攀到无路可走时,方才停了下来。
八年的核桃树,不过两丈高,可流云穿着绿衣裙,藏在枝叶间,步长悠都快找不到她了。
流云扶着树枝,将自己能够到的最高的那枝青核桃连枝头拧下来,步长悠知道她要扔,赶紧让了路,核桃重重的砸在地上,将土地砸出一挖小坑来。
步长悠弯腰将那枝核桃捡起来,仰头让树上的人小心点,流云摆了摆手,让她放心,步长悠这才来瞧手中的核桃,四个小核桃并在一块,青灰色的皮,有白色的斑点,摸起来硬撅撅的,好像跟其他的核桃没什么不同。
流云麻溜从树上下来,指着东边,掩声道:“我刚在上面瞧见有人在偷洛如花。”
步长悠有些意外,要说其他时候有手脚不干净的宫人甚至官员偷花偷果子出去,她信,因为这种事常发生。但现在戒严时期,还有人偷,不怕叫人逮住,砍了手脚?且洛如花极不易得,传说国有名士,放生此花,扶苏园的这几株据说是某个县的农民在山上发现的,农民送到了县里,县里送到了郡里,郡里又送到了国都。那年鄢王在这避暑,就让人植到了扶苏园。
洛如花本就是传说中的花,谁也没见过,花匠照着古籍培育出类似的品种,就可以充当洛如花,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歌功颂德,也算煞费苦心。历史中有太多这样的故事了,什么和氏璧,什么凤凰,都是一个套路。君王的内心是否真的相信祥瑞这事另说,他需要让他的臣民相信,国有祥瑞,他是贤王。
这几株洛如花是祥瑞,因事关重大,倒也没人自寻死路去动它,只是没想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竟有人顶风作案?
步长悠道:“洛如花旁边不是有架蔷薇么,你别是看错了?”
流云拉着她往东边去,边走边道:“蔷薇是胭脂色,洛如花是白,如此分明,我怎会看错,走,咱们瞧瞧去。方署丞宝贝似的照看这几株花,给人捣蛋弄坏了,王上现又在宫里,他估计得吃不了兜着走。咱们若替他逮到了,他可要好好谢谢咱们,有了这个,以后再求他办事,他就不能推脱了。”
洛如花离步长悠的两棵核桃树不远,她俩穿花拂柳一路过去,藏在蔷薇架后头。
六月初,蔷薇正值花繁叶茂,攀在架子上,像道胭脂色的花屏,步长悠扒开篱笆洞,向对面望过去。
洛如花九株,九是帝王数,献祥瑞的人什么都想好了,株株比人高,树皮薄成片状剥落,小枝中空,花色洁白,盛夏时节,白花繁密,素雅洁净,跟旁边浓烈的蔷薇相得益彰。
步长悠从篱笆洞里瞧见对面果然有人,一身绯色官服,背对着她们,于是步长悠看到了他背后的麒麟纹。那人的手也负在身后,右手捏着枝儿洛如花,左手两指勾着交刀把儿,看样子是有预谋而非临时起意,不过这番不慌不忙的样子,倒不像窃花的,而像赏花的。
第7章 窃香
流云立刻坐实人偷花的罪名,她捋了捋袖子,要大干一场,步长悠想拦,没拦住。
流云猫着身,顺着花架走到尽头,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猛冲过去,想将人冲翻在地,一把制住,可惜冲到跟前,忽又刹住了。
因为看着没有防备正专心致志赏花的人,猛然出手,快得步长悠都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他手里的交刀已比在了流云颈边。
流云没遇到过这种阵仗,一下唬住了,她定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与此同时,她看清了偷花贼,好面熟的一张脸。
青年斜乜着花架,声音冷静:“出来吧。”
步长悠顺着架子缓缓走了出去。
流云捕捉到步长悠的气息越来越近,她不敢动,怕颈边的交刀误伤自己,就半哭丧着脸,道:“公主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