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茶抿了一口,道:“上一年妹妹在王祖母的寿诞上做出那等惊人之举,二哥就知道妹妹是性情中人,绝不甘心像我们一样被身份和地位所束,哥哥很是欣慰,也很是羡慕,王室中应该这样一个例外。原以为离经叛道的妹妹一定比我们这些整日忙着争权夺利的俗人要活得精彩,没想到不足一年,妹妹就走回头路了。”
步长悠见他打哑谜,直接道:“请恕长悠愚钝,君侯有话不妨直说。”
鄢春君被她噎住,顿了一下道:“上一年父王突然给妹妹赐婚,无论裴炎是否真心爱慕妹妹,也足够石破天惊。三妹的婚事定下后,二妹的婚事紧接着也定了下来,我随穆使臣一同入穆去商讨婚期,与穆太子有过会面,并在穆太子的介绍下结识了原祁国太子。”微微顿了一下,“就是三妹同母异父的那个哥哥,我从他口中得知祁夫人原是沈国公主,于是就想到了太子的生母。所以回国后,我派了人去沈国。”
步长悠心中咯噔一下。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虽然太子生母的事距今快三十年,早已物非人非,可我的人还是查到了蛛丝马迹。”
步长悠觉得不对劲,他说这些话一定别有用心,他在等她上钩,可现在鱼饵只出了一半,她还察觉不到他的目的是什么,她问:“然后呢?”
“然后?”他笑了一下,“或许我进宫跟母亲请安时不小心告诉了她太子跟三妹长得很像的事,或许母亲又不小心告诉了王后,或许王后一时好奇,去看离宫看望祁夫人……”
步长悠的心咚咚咚跳了起来,因为她在那电石火光的瞬间,想到了一种可能。
鄢春君道:“世上不是所有的意外都真的是意外。”
步长悠压住腔子里的心跳,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平静:“君侯这是贼喊捉贼?”
“贼?这里头有贼?”他不气反笑,“三妹觉得谁是贼?是查出夫人和太子是亲母子的人,还是告诉王后,太子和三公主很像的人,还是去离宫看望祁夫人的人?”
步长悠直接道:“所有人。”
他又笑了,是目的达到之后的那种笑:“妹妹找时间问问相城,不用多问,就问他上一年十一月到底在哪?妹妹千挑万选的,嫁人前,难道不应该把自己夫君的底儿摸清楚么。”
步长悠的心直沉下去,沉到了万丈深渊中,甚至还能听到扑通一声,溅起万丈水花。
鄢春君站起来,脸上有惯常笑意,声音却像刀子,这是个惯会笑里藏刀的人:“一个间接害死自己母亲的人,我想知道三妹到底会以何种心情嫁给他。”
他不告而辞,走到门口忽又停住来,看着她道:“其实,一直忘了说,头次在离宫的观景台见到三妹,竟想起了拙荆没嫁入君府之前的样子。她做姑娘时喜素净,总穿白衣,头上也不带珠翠,永远一根素簪子,还是后来做了君侯夫人,才觉得不能穿那么素了。”顿了顿,“相城这人,说简单很简单,说复杂又很复杂,我始终觉得他最爱的只有他姐姐。其他人都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罢了。他是个好弟弟,未必是个好丈夫,妹妹嫁人擦亮眼睛吧。”
步长悠还在回忆上一年十一月,压根没反应过来最后这番话的意思,等反应过来,鄢春君已经下了台阶了。
紫苏、流云和青檀在外头捡枣,见他出来,都停住了。
鄢春君朝流云手臂上的篮子里瞧了瞧,已经有大半篮了,他点点头,道:“够了,给我吧。”
流云把篮子从手臂上褪下来,递给了他。
紫苏引着他从大门出去,门外有他的侍从。
紫苏和青檀、流云一窝蜂过来,见他们沿着门前的阶梯一直向下。八月天已凉了,山间云雾重,他们很快就没入了烟云中。
她们仨忙把门关了,生怕他们再回来似的,然后快步到廊下,去看瞧步长悠。
步长悠正在看鄢春君留下的那幅画。
一幅人物工笔画。
画中女子素衣黑发,立在花荫中。
步长悠把画给身后的仨人看:“像我吗?”
紫苏把画接过来,仨人挨个来看,流云歪着头道:“远看有点像,近看跟公主差远了,一点不像。”
青檀有些不确定:“这是鄢春君的夫人吧?”
是鄢春君的夫人,步长悠也认出来了,可看第一眼,她差点以为是自己。
青檀看落款:“还是相公子的画的。”
紫苏看成画时间,默算了一下,笑:“相公子七、八年前才多大点,就能画出这样的画来。”
步长悠站起来,离青檀远些,好叫她能看清自己,她问:“那天你也在,你说,我跟鄢春君的夫人像吗?”
青檀看着步长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边看边回忆:“身高好像差不多。”
步长悠追问:“还有吗?”
青檀又想,摇了摇头:“其他的没什么印象了。”
紫苏纳闷道:“鄢春君的夫人是公主的表姐,公主跟她长得像很正常,怎么,鄢春君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步长悠猛然看向紫苏。
“公......公主,你为什么这样看我?我怕。”紫苏被看得心里发毛,磕磕巴巴道。
表姐妹。表姐妹。她都忘了这一茬。
她就知道他一定还有幺蛾子要出,她就知道。
步长悠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道:“你们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仨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怎么回事。
“出去。”步长悠厉声道。
仨人吓了一跳,忙不迭的出去了。
步长悠用手撑住额头,缓了一会儿,又品了一会儿鄢春君的话。她当然知道鄢春君为什么这样。她要嫁给相城。相家脚踏两只船,有了后路,自然不会拼尽全力帮他,说不定还会倒戈。他怎么可能让相家得逞。他今天来是想阻止她嫁给相城。她知道,这些她都知道,所以她不会完全相信他。但他的每一句话都足够坦诚,足够真诚,不怕推敲,她也无法完全不信。
母亲,母亲。她真的希望祁夫人的离世是意外。
她在摔下去之前,想的只是荷花里的茶,果子酿的酒,还有抽空去看看她的女儿。那天天很蓝,云很厚。她几乎没什么痛苦。
她不想祁夫人是迫于形势,不得不以那样的“意外”离开。
太痛苦了,步长悠无法想象站在树上的祁夫人那一刻到底在想什么。
相城。相城。她撑着额头想,千万不要让她知道这件事跟他有关。
十一月。十一月。十一月初的时候,她见过他。初雪那日,他送了一套衣裳来。次日早上,他送了一本册子。之后在她书房里画了一副《琮安城山水图》。她给他做了鸡蛋羹。他吃鸡蛋羹的时候腻腻歪歪的,亲了她一嘴。他很贵亲,她是心神荡漾来着。
再见就是梅山了,那时已是十二月底了。
中间两个月的时间,他......他要是真的去了沈国,查到了什么,却一直瞒着她......导致了她母亲的死,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步长悠叫流云进来,叫她好好回忆祁夫人出意外的前一个月中,有没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人。
流云摇了摇头,说没有。
步长悠听她连思索都没有,气一下上来了,厉声道:“好好想。”
流云吓得差点没从椅子上弹起来。虽没弹起来,可的确坐不住了,她慌忙站起来,道:“那天夫人出了意外,王上和中尉先后到了离宫,他们问过,老娘和我都没见过什么生人。”
步长悠缓了半天,道:“让紫苏到武平君府看看中尉在不在,倘若在,叫她立刻回来,倘若不在,问好时间,我们过去一趟。”
第92章 捉脏
紫苏赶着马车进城去, 路过南门时看到裴炎在,就停下马车, 跟他寒暄。
这一寒暄才知道中尉前几天被免职了, 人不在城内,而在城外的新梦泽。
新梦泽是湖,是裴家私田的一部分, 中尉被免职后, 就闭门谢客,带着老管家,到新梦泽钓鱼去了。
紫苏回去把这事跟步长悠一说, 步长悠立刻要去新梦泽。紫苏说新梦泽在城东,今天去估计回不来, 她们只好次日一大早出发。
新梦泽水雾缭绕的,像仙境。
在离湖远一些的山坡上, 他们找到了一片宅院, 名叫新梦小筑。
开门的是个老伯,步长悠依然自称是裴中尉故人之女,前来拜访, 问他在不在。
老伯领着她们在水之阴的木屋找到了裴翼。
裴翼正坐在伸进水面的木板桥上钓鱼,旁边搁着放鱼的木桶和放鱼食的碗。
裴翼见她来了,哟了一声,将鱼竿放下,起身道:“公主怎么来了?”
步长悠将他上下一瞧。这个中尉赤着脚,一身麻布粗衣, 头带斗笠,十足的渔翁范。
她道:“长悠有事请教,没搅扰中尉的雅兴吧?”
他呵呵一笑:“公主说笑了,老夫是个粗人,没什么雅兴,闲来无事钓钓鱼罢了。”
说着请她进屋。
步长悠在矮桌边跪坐下,问:“几日不见,中尉怎么突然被免了职,是跟太子和我母亲有关么?”
裴翼一边倒茶,一边道:“机缘巧合罢了,跟太子和夫人没多大关系。”顿了顿,“公主来所谓何事?”
黑釉的茶碗,釉面有褐色斑点,端起来摸到碗底,有种粗糙感,她抿了一口,放下道:“长悠原以为母亲的死只是一桩意外,也没多想,但近来听到别人说,母亲的死其实与王后有关,这可是真的?”
他却一点都不诧异,只道:“公主听谁说的?”
步长悠道:“鄢春君。”
这个倒是让他愣住了,没想到鄢春君竟然与这位公主有交情。不过很快反应过来,道:“宫里头是有这样的流言,王上已经下诏不准再讨论这事了。”
步长悠没想到这不是秘密,而是流言了,她握紧自己的手:“那就是说是真的喽?”
裴翼却摇了摇头:“无论跟谁有关系,但最终做选择的是夫人,公主要时刻牢记这一点。”
步长悠默了一下,冷笑:“谁也不是傻子,要是有得选,她会选择死么。”
逝者已逝,多说无益,裴翼道:“夫人是个明白人。”
“明白人?”步长悠一听这个就来气,“明白人是用来给你们欺负的么?她给他生了儿子,然后嫁给别人做王后,他也回来做了国君。大家各自嫁娶,相安无事不好么?结果呢,他灭了她的国,还要把她带回来。他不知道把人带回来会生多少事端么,他什么都不想,就把人带了回来,他还是个男人吗?”
“公主!”裴翼有些严厉,“他是你的父王。”
步长悠站起来往外走:“他是王,不是父,我没有这样的父亲。”
“他有想过。”裴翼立即道。
步长悠顿住了步子。
裴翼见她停下来,缓了一下:“有想过的,甚至还想过把夫人在祁国的孩子一同带回来,当做自己的来养,夫人不愿意。”
步长悠回过头来,仍为自己的母亲愤恨不满:“倘若他真的如中尉说得那般情深义重,当年祁国灭后,母亲想回沈国,为什么不让她回去?”
裴翼被问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当年这一步,的确走错了,只是当时大家谁也没有察觉到,等察觉到时,为时晚矣。
步长悠道:“她想做的,没人成全,不想做的,强迫也要做,倒了还装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情深义重是这样的么?”
裴翼叹了口气,缓缓道:“因为失去过一次,教训惨痛,大约还是怕,怕放走了,就回不来了。”
步长悠仍然摇头,她不接受,这是借口,不是理由,鄢王就是自私自利,害怕失去,所以强迫他人。
谁都觉得自己冤,那是桩说不清的债,他身为臣子不好过多评价,就把话题转移回来:“公主,朝中的事很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清,谁是谁非也不容易断清。公主倘若无心搅进去,就千万别想那么多。做人呢,该糊涂时就得糊涂,倘若在该糊涂时清醒了,那会很痛苦的。”
步长悠觉得不对,要一个清醒的人装糊涂,本身就是一种痛苦。如果清醒也痛苦,装糊涂也痛苦,怎么样都要痛苦的话,那还不如清醒的痛苦着,她不要糊里糊涂一辈子。
只是她也没反驳,那是他们的处世方式,她道:“听说王后和长公主都跟王上提了长悠的婚事,世叔在他身边多年,想必多少知道他的心思,世叔觉得他会如何安排侄女?”
世叔?侄女?裴翼心中暗笑。这孩子关键时候可真会套近乎。不过既承了人家一句叔,自然要掏心掏肺,不能公事公办,他想了想,道:“看王上的心偏向谁,若是偏向太子,大约会把公主赐给丞相府。”
步长悠点点头,又问:“那裴家呢,倘若裴家也算进来,王上会怎么赐?”
裴翼愣住了:“公主为何这么问?”
步长悠道:“没有为何,就是假设,假设裴家有意,王上会改变想法么?”
裴翼不知她是害怕他家搅进来,还是暗示他家可以搅进来,但还是答了:“即便算上裴家,刚才的那话也成立。王上若心向太子,公主多半会赐给丞相府。”
裴家已有王妃,无论有没有公主,都会效忠鄢王。鄢王偏向太子,他们就是太子的,无需拉拢。需要拉拢和安抚的,是丞相和长公主。
步长悠一行三人,从新梦泽出去,进了城,到了丞相府西门。
以往她们去丞相府都是男装,这次是女装,西门上的人见了紫苏压根没认出来,问是谁,有何贵干。
紫苏叫他仔细瞧,他哎哟一声:“原来是姑奶奶,差点就不认识了。”又看了一眼紫苏身后的俩人,悄声道,“你们可来了,三公子隔三差五就来问,今天可算盼来了。”
紫苏悄声问:“三公子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