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蓁没话说了。半晌道:“大人的世界真复杂。”然后端了茶,抿了两口。
裴蓁比步长悠大两岁,成了亲,怀了身孕,是要做母亲的人,可仍自认是小孩子。她喜欢做小孩子。小孩子有权利天真,不必时时刻刻聪明,不必权衡利弊妥协背负,怎么开心怎么来。所以她不琢磨,也不较真,琢磨和较真都是痛苦的开始,她想做个糊涂人。
步长悠一时无话,也端起茶盏抿了两口。
裴蓁道:“你不是要绘图么,咱们去观景楼吧,那地方高,视野好,还凉快。”
观景楼建在西麋峰上,软轿上不去,要徒步上山,步长悠想着她的身孕,问她行吗,裴蓁笑:“我可是上山捉鸟下河摸鱼的主儿,即便怀了身孕,照样上山捉鸟下河摸鱼,再说王医嘱咐过,不要久坐,多动对孩子好。”
西麋峰在梧桐斋后头,倒是方便,棠梨和青檀各自给自己的主子撑着伞遮阳,一路说着话过去,倒也不觉得远。
西麋峰上有小瀑布垂下来,落进下面的醍湖中,醍湖三面环低矮小山,种着枫树和栌树,一面是横跨湖面的重檐四方桥亭。一行人进到水边,裴蓁瞧着岸边还青翠的枫栌,道:“这几棵枫栌长得倒不错,就是太小,没什么看头。东郊枫栌岭上有几百年的老树,九月份红透,那才有看头。”又跟步长悠道,“九月份我这肚子才六个月,还能出去跑,咱们一块到枫栌岭去,让裴炎护咱们去,那可热闹了。”
裴炎,又是裴炎,真无法想象嫁给他会是什么情形。怎么想,想他抱着自己啃么?画面在脑子里迅速形成,她突然笑了,无法想象,真有意思。
裴蓁停下步子,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你笑什么?”
步长悠问怎么了,裴蓁道:“你刚才在笑,我没见过你这么笑,像石头上突然开了一朵花,惊坏了,你笑什么?”
步长悠强辩道:“我刚才听到了鹧鸪的叫声。”
裴蓁满头雾水的看向青檀:“听到鹧鸪叫,这有什么可笑的?”
青檀抿嘴笑:“奴昨儿刚到公主身边,不了解这里头的典故,想必是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才叫公主想起来就心花怒放。”
里头当然没什么典故,步长悠为避免她们继续讨论下去,瞧向水中的桥亭,看都没来得及仔细看就问里头是不是有人。话音落了之后,仔细看了两眼,发现里头真的有人。
裴蓁瞟了一眼,满不在乎道:“今儿我可没心思应付什么人,咱们权当没看见。”
于是四个人就当没看见,该说话说话,该顽笑顽笑。
只不过她们作视而不见,人家却没有作视而不见,早早的认出了裴蓁,于是从亭子里下来,沿着桥,走了过来。
倘若裴蓁她们走得快些,是能避开的,可人家都过来了,再装就有些无礼,虽不情愿,也只好停了下来。
第15章 渣女
那几个人越走越近,棠梨仔细分辨了两眼:“好像是偃月夫人和二公主?”
裴蓁也认出来了,她叹气:“真是无巧不成书,怎么偏偏就撞见她俩了呢?”
偃月夫人和二公主下了桥,走到枫树下的阴凉地。裴蓁盈盈行了一礼,招呼道:“真是巧了,偃月姐姐和二公主怎么在这,也是睡不着所以出来游园么?”
偃月夫人脸上浮出一丝嘲弄:“我们娘俩睡不着倒情有可原,毕竟一堆糟心事,裴家喜事临门,妹妹竟然也睡不着,大约是高兴的睡不着吧。”
偃月夫人本想让二公主嫁给裴炎,借此拉拢裴家,没成就算了,如今想把步长悠推出去联姻,偏偏又被捷足先登,她自觉被暗算了,正没地儿撒气呢,说话就有些夹枪带棒。
裴蓁知道她心里有气,不计较,只道:“人生在世,谁没遇上过一、两件糟心事呢,姐姐还是应当放宽心,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墙头自然直。”
偃月夫人继续嘲弄:“之前说裴炎一门心思建功立业无心婚事,我们娘俩还当他是个可造之材,结果转头就爱昏了,可真会说一套做一套。”
裴蓁皮笑肉不笑:“可不,前一刻还说女人麻烦,后一刻就爱昏了头,一个爷们,出尔反尔,也不怕人家笑话!不过也正应了那句话,缘来如山倒,缘去如抽丝。缘分这种事,强求不来。”
偃月夫人和裴蓁说话时,二公主一直在看裴蓁身侧的步长悠。虽然裴蓁没有介绍,但她已经猜出来了。
步长悠似乎察觉到这道略带些敌意的目光,回看过去。四目相对,如同两辆马车迎面撞上,谁也没躲,就那么僵持着。
二公主承认,老三的确是个美人,甚至能有心胸承认老三的确比她长得好。可一个被放逐在权利之外的公主,没有人教导,没有父亲宠爱,没有母家撑腰,一穷二白,只是美,有什么用呢?妓院里多得是这样的便宜美色,嫖一下能理解,娶回家做妻就不太能理解了。裴炎倘若只是单纯的看上了这美,因而要娶,裴炎的脑子有问题。
换而言之,二公主极度务实,不信情爱,只信共同利益。世间所有的关系,在她眼里不过是利益捆绑。比如她父亲和王后,比如她二哥和她二嫂,甚至连传颂的丞相和银镜长公主都是。所以当她听到裴蓁说缘分,忽然笑了,是那种听到了可笑的事情的发笑,她将目光从步长悠身上调走,淡淡道:“缘分这东西,今天有明天没的,摸不着也靠不住,我是不相信的,不过有人愿意做门徒,谁也不能拦。”
偃月夫人还想说什么,二公主拖着她走了。
两人走远后,裴蓁恨恨道:“我自认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可真没办法喜欢二公主。整日一副高高在上谁都配不上她,她却谁都配得上的样子,既然如此,何必让偃月夫人在太后跟前哭诉,嫁去谭国或者穆国,等太子继位,她就是王后了,不挺好的么?”
步长悠却反问道:“你不觉得她说得挺对吗?”
裴蓁不解,皱眉问:“什么挺对?人跟人之间的缘分靠不住?”
步长悠点点头。
哟呵,还点头,裴蓁有点气,瞪步长悠:“你的意思是说我靠不住?”
步长悠瞧她瞪圆的眼睛,缴械投降道:“靠得住,靠得住。”
裴蓁被这敷衍态度激到,她指着步长悠颤声道:“真该给你一面镜子,让你瞧瞧自己的德性,太敷衍了,你若是男子,定是个吃了吐的负心汉!”
步长悠被逗笑,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道:“小美人,天地可鉴,郎君心里从没二人,只有你一个。”
裴蓁将她手甩开:“别在我跟前吊儿郎当,老娘不吃这套。”
步长悠便用另外一只手去摸她的脸颊,武将家的女孩子的脸跟其他女孩子的脸倒是没什么区别,都柔柔软软的,她问:“是不是要我把心掏给你,你才信?”
裴蓁斜眼觑着她:“你掏你掏,你要是能掏出来老娘就信你。”
步长悠便立刻说那还是不掏了:“掏出来我就死了,我死了,你怎么办。”
裴蓁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心口,谆谆教诲道:“不掏就不掏,你自己好好藏着罢。”
裴蓁本来还想说,遇到对的人再掏,可是一想,她要嫁给裴炎了,裴炎却不爱她,她也没机会去爱别人。真可惜,他们没有早一点碰上。
她们绕到西麋峰下,顺着石阶道往上。道旁一路紫薇花,紫红摇曳。她们走走歇歇,后来看到山门,就知道快到了。
过了山门,再上百十阶就到顶了。顶上砌出一块平台,四围石栏,地方很大,宣王曾在这里大宴过群臣,最左侧就是那座四层高的观景楼。作为离宫的最高点,站在楼上,能将整个离宫尽收眼底。步长悠很喜欢这里,还卷过席子、薄衾和枕头在这睡过觉。晚上风过,只觉天地浩大。体验是好的,只可惜第二天早上人就受凉了,又是头疼又是烧的,以后就不敢了。
山顶竟还有人,裴蓁一迈上台子就看到了,那行人也听到了动静,往道口看过来。
他们一见是裴蓁,就迎上来,几个人在栌树下站定,互相行了礼。
裴蓁笑着打招呼:“刚在山下看到偃月姐姐和二公主,没想到鄢春君和夫人、世子都在呢。”
鄢春君脸上堆起笑意,道了声是:“母亲近来忧思过度不思饮食,父王特准儿臣、臣媳和世子进来陪母亲顽笑,母亲觉得有些累,就让二妹陪着下去了。”顿了顿,“夫人怎么也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了?”
裴蓁道:“夏日炎炎,难免坐不住,就出来走走。”又对步长悠道,“公主,这位是鄢春君,公主的二哥,公主是不是还没见过?”
第16章 小舅
鄢春君早看见步长悠了,笑:“原来是三妹,听说父王已经下诏,准了妹妹和裴炎的婚事,妹妹大喜。”
步长悠见人少,对人的兴趣浓厚,尤其见到生人,会一直忍不住看,好像要把这个人的生平过往全从他脸上看出来似的。
鄢春君跟她说话,她只是点点头,仍盯着他看。
鄢春君的夫人相氏见步长悠不说话,以为她是不想说,就把话从婚事上岔开,说起了裴蓁的身孕。
鄢春君也将目光调走,但没多久就又调了回来。被人长久的盯着,是件挺令人不安的事儿。他怪道:“妹妹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这么一问,裴蓁和相氏都停了下来。
步长悠这才把目光收走,捡了她看出的最无关痛痒的一个点,道:“鄢春君和二公主长得真像。”
相氏笑得温然:“说到像,妾看公主第一眼,就想起了太子,公主和太子也像。”
相氏这么说,倒提醒了裴蓁,裴蓁回味过来,点头称是:“我一见她就觉得面善,的确跟太子有些像,一看就是兄妹。”
鄢春君脸上的笑有意味不明的况味:“三妹不足月出生,宫里流言纷纷,说三妹是祁王的女儿,加上后来祁夫人避世桐叶宫,流言更甚,我少不更事,也疑心过,总觉事出反常,必定有妖。不过如今见了面,这疑心便彻底没了,血缘这东西骗不了人。”
裴蓁愣了,就连相氏都愣了,只有步长悠波澜不惊,她淡淡道:“别说旁人疑心,我也正疑心呢,倘若我真是祁王的女儿,那倒简单干净了。”
鄢春君见她一本正经的说大逆不道之言,笑了:“妹妹真会玩笑,不过这话在二哥面前说说就行了,可别叫父王听到。”
相氏弯腰对世子道:“彘儿,这是你三姑姑,快叫姑姑。”
世子圆圆脸,胖乎乎,头上还顶着两个髻,特可爱,听他母亲这么说,颠颠跑到步长悠脚边,一把抱住她的腿,两只黑葡萄似乎的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她,道:“三姑姑好,三姑姑长得真好看。”
步长悠被他这么一抱,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抬脚将他踢走,但好在她及时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她低眼看着两颗黑葡萄,憋了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道:“你长得也挺好看的。”
一圈子人全笑了,步长悠突然脸红了。
小世子沉浸在与漂亮姑姑的对话中,不顾大家的轰然大笑,奶里奶气道:“真的真的,姑姑比小舅舅还好看,小舅舅现在是第二了。”
“?”步长悠没听懂。
相氏止住笑,温声解释:“彘儿说他小舅舅是他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他小舅舅就哄他,说自己是鄢国第一好看的人,现在他觉得三姑姑比小舅舅好看,小舅舅可不要退居第二了。”
步长悠这会缓过来了,只不过脸上仍有过血后的红晕,她抬头来看相氏,并去思索小世子口内的小舅舅是谁。
相氏见她有些茫然,补充道:“其实若以血缘论,三公主也该叫我一声表姐。”
步长悠悟了,眼前这位原来是银镜长公主的女儿,她若有所思道:“本以为桐叶宫就很小了,没想到外头更小,兜兜转转,原来都是一家人。”
相氏嫣然一笑,没说话,这个妹妹还挺锋利。
小世子拽了拽漂亮姑姑的裙摆:“姑姑姑姑,你有画像吗?”
大家不解其意,都来看他,步长悠问:“你要画像做什么?”
小世子认真道:“彘儿如果告诉小舅舅有人比他长得好看,他肯定不信,以为我在说大话,彘儿拿姑姑的画像给他看,他就没话说了。”
步长悠弯腰对他道:“姑姑没有画像,等姑姑有了再送你好不好?”
小世子眼神一转,立即有主意了,道:“小舅舅画画可厉害了,我让小舅舅给姑姑画一幅,小舅舅喜欢画美人,可小舅舅说,世上除了他姐姐,就再没见过美人,他若见到姑姑,一定会觉得姑姑是个美人。”
鄢春君被小世子舅舅来舅舅去的逗笑了,他假意怪道:“让你小舅舅叫你作画,你倒好,笔杆子还没学会怎么捏,倒把他拍马屁的功夫学到家了。”
小世子有些怕自己爹,见爹这么说,就嗫嚅道:“彘儿没有拍马屁,彘儿说得是实话,母亲好看,三姑姑也好看。”
裴蓁逗他:“那世子就是在说我不好看了?”
小世子赶紧摆手否认,小手也肉呼呼:“那是小舅舅说的,不是彘儿说的,小舅舅觉得世上只有母亲一个美人,而彘儿觉得母亲、姑姑和夫人都是美人,就像梅兰竹菊一样,各有各的美。”
这么小个人,这么振振有词,惹得大家都笑了,裴蓁俯身道:“这才是正理,你比你小舅舅强多了。”
后来等鄢春君一行人下去后,步长悠问小世子的小舅舅是什么人。裴蓁见她还迷茫着,一脸嫌弃,说就是今早送画那个。
步长悠又恍然大悟了,商陆的确说过他是丞相的小公子,她倒把这事给忘了。
裴蓁道:“之前我听传闻,说相府大小姐——”怕步长悠还没弄明白,特意补了一句,“就是刚才那位夫人,她出嫁时,她弟弟——也就是小舅舅,抱着她的腿,嚎啕大哭,无论谁来劝就是不肯放,不准姐姐走,丞相也没办法,就命人将他掰开,锁了起来,一直锁到姐姐归宁,才放他出来。”
步长悠有些意外:“嚎啕大哭?”
裴蓁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质疑,表示深有同感:“你觉得不可思议对不对,我原也以为是穿凿附会,根本不信。进宫前,那会儿我还小,常乔装去金玉楼看戏,遇到过他好多次,就是一没心没肺的公子哥,我觉着别说姐姐出嫁,就是他爹娘死了都不一定会哭的主儿。但今儿这么一听,倒证实了,他的确跟大姐关系好,哭也不是没可能,但应该没有传闻中夸张,毕竟姐姐出嫁那会他也就十四、五岁,还小着呢,哭哭鼻子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