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莫不是病糊涂了……”皇后声音轻轻的。
皇帝摇摇头:“哈哈哈,孤这皇帝本就不是正统,不过靠拳头抢过来的。能者居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女子如何?血统又如何?你也好,敏之也好,旁的有能力者也罢,最后胜利者只会是有能力者。孤,不会做那腐朽的拦路人。只是唯愿你与让之追权逐利时,能念着些母子亲情……”
皇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胸腹间有些难受,引来一阵咳嗽。
皇后回过神来,端来床头圆桌上的温水喂给他喝。
皇后静默坐在床边,望着英雄迟暮的皇帝,她的丈夫,脸色有些发白。
“行了,回去罢。”
皇后起身。
“皇后。”
刚刚转身的皇后回过头来。
“孤再问你一遍,老三下毒之事你事先知还是不知?”
皇后重新在床边坐下,俯下身来,伏在皇帝的胸口,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过,滴落在皇帝的胸膛。
“本宫不会害北衍的英雄,也是我的英雄。”
她为权而来,纵使没有爱情,却有对英雄的敬重。她从未想过要他的命,英雄不该被这样对待。
“好,知道了。”
皇后搭在床侧的手微微用力攥紧被褥,又松开。她直起身来时,脸上已没了泪,又变回了那个高傲华贵的皇后。
皇后走回栖凤宫,长长的路,微凉的风拂面。她面无表情,带着天生的骄傲。所过之处,宫人恭敬地伏地跪拜。
她目视前方,一步一步往前走。她知道自己选了什么路,她知道这条路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不能回头。
皇后回到栖凤宫,宫人端上来晚膳。她如往常一样,晚膳吃得很少,只端着小半碗甜汤来喝。
没多久,宫女进来禀告:“娘娘,二殿下求见。”
皇后颔首,宫女将卫瞭请进来。
“这甜汤的味道不错,坐下一并用罢。”皇后喝了一口甜汤。
“你们都退下!”
宫女陆续退下去,翠风和红风却仍旧站在皇后身侧。
卫瞭知道这两个宫女是皇后的心腹,说:“你让她们两个也退下!”
皇后摆摆手,翠风和红风这才下去。
“一会儿要到娴妃那里问事,你有什么话快些说。”皇后道。
“母后……”卫瞭一开口眼睛就红了,“您告诉我二皇叔说的话都是骗我的对不对?我……我不是什么皇子,我是您跟三皇叔……”
卫瞭一直在等皇后给他解释,可是他等了一个月什么也没等到,今日终于跑来质问。
“半真半假。你的确不是你父皇的孩子,可也不是老三的。”皇后口气随意。
“你!你为什么才告诉我!”
皇后诧异看向他,道:“你以前也没问过本宫,今日问了,本宫也告诉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怎么可以这样……”卫瞭拼命摇头,无法接受。
皇后不理他,继续优雅地小口小口喝着甜汤。
“怪不得我一点都不像父皇,大家也都说我资质平平远不如皇兄……”卫瞭愤怒地指着皇后,“你怎么可以这样从容!怎么可以这么……这么!”
卫瞭恨恨甩了手,对一向敬爱的母后说不出重话。
卫瞭哭着向后退,一不小心被椅子绊了一下,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他泪流满面,哭着说:“母后,你让孩儿无地自容!这让我日后怎么面对父皇,怎么面对皇兄!”
皇后将手中的瓷碗重重放在桌子上,吓得卫瞭双肩缩了缩。
“同父异母的硕婉是你亲妹妹,同母异父的让之就无法面对了?这是什么道理!”
“你……”卫瞭不敢置信地摇头,“母后你怎么可以如此为自己的不守妇道强词夺理!”
“不守妇道?”皇后摔了瓷碗,猛地起身,威压侵来,“何为妇道?不过是你们这群臭男人定下的破规矩!自古以来,男子三妻四妾美其名曰开枝散叶壮大家族,实则干些左搂右抱的勾当,还要要求嫡庶手足相互关照和睦友爱。一边娇妻美妾在怀,一边咒骂女子淫荡,简直无耻至极!脸呢?凭什么只你们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就不能三夫四姘?告诉本宫,凭什么?”
皇后抓着卫瞭的衣襟,将他拉起来,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的不忿。
“我……我……”卫瞭瞠目结舌,完全回答不上来。这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些问题。此时此刻,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皇后松了手。她眼中的熊熊烈火消散下去,转而妩媚地笑了。她温柔地为卫瞭理了理衣襟,慢悠悠地说:“曾经有一位臣子说——”
“即使是萤火之光,也能为白昼发一分亮。这世间能者千万各有自己发亮的方式,可总要有人以血铺路,做领头人。”
皇后嫣然而笑。
“本宫倒也没那么大的志向,没想过为天下女子求什么公平。所求所为,不过是自己活得快活。天下男子皆爱权利,谁说女子就不能爱权利地位?本宫是因为身为女子而不能活得肆意?不,不是。只是因为本宫手里的权利不够大而已。若身着龙袍,登上九鼎,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皇后眼中再次浮现那种骄傲又渴望的目光。
大殿内静悄悄的,好半天卫瞭才回过神来。他脸色苍白,觉得自己的母后疯了。他问:“那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一个俊俏的小侍卫。”
“他人呢?”卫瞭声音发颤,脑海中迅速回忆了一遍皇后身边的所有侍卫。
“被本宫下令乱棍打死了。”皇后说得云淡风轻,“本宫将过多的心思放在他身上,恐时间久了会软了心肠陷于儿女情长中误了大事,所以把他杀了。”
一声细响。
皇后猛地转身:“谁躲在那里?”
帘幔晃动,霍澜音怯生生地站起来。
第166章
“人不见了?”
“奴该死,殿下饶命!”东宫里的宫人跪了一地,伏地请罪,无不畏惧。
打萍红着眼睛禀告:“霍主子要放风筝,奴劝说如今这个季节风大放不了风筝。可是霍主子不依,若不给她她就要闹。奴只好命人去库里寻了雄鹰风筝。霍主子玩风筝的时候,果然没多久,风筝的线被吹断了。霍主子生气让奴们去找风筝,可等奴几个回去,霍主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找!找不到人的话你们……”他摩挲着扳指,指腹尽量从扳指上吸取她的温度。卫瞻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克制了火气。
霍澜音失踪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卫瞻下令整个东宫的人去寻找,找了一个多时辰,不仅将东宫翻了个底朝天,而且已经开始去各宫搜寻。
“殿下!”素河疾步走进来,“栖凤宫送来消息,霍主子在那里。”
殿内时刻绷着神经的宫人悄悄松了口气,他们简直不敢想象若是再找不到霍主子,太子殿下会如何处置他们。
得了消息,卫瞻下意识地抬脚往外走,可是走了两步,脚步停下来。他微微皱着眉,漆黑的眼底看不出情绪。
刚刚松了口气的宫人立刻又绷紧了神儿。
卫瞻随意将手搭在身侧的圆桌上,轻轻叩着桌沿。殿内安安静静的,只有他有一下没一下的叩击声。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哦也不敢开口。
叩击声忽地一停,卫瞻收起思绪,大步往外走,往栖凤宫去。
“参见太子殿下。”栖凤宫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宫人跪地行了礼。
翠风为卫瞻引路,一路往皇后的寝殿去。
卫瞻看见霍澜音的时候,她偎在美人榻的一侧,睡着了。
卫瞻的目光在霍澜音的身上迅速从上到下扫了一圈,见她完好,睡梦中的神情也很放松,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翠风压低了声音:“霍主子兴许是在宫中迷了路,不知道怎么走到栖凤宫里来。她过来的时候,手上脏兮兮的,还摸着肚子喊饿。娘娘吩咐奴伺候霍主子吃了东西,梳洗过。她便偎在这里睡着了。”
“皇后呢?”卫瞻问。
“娘娘已经歇下了。娘娘有话,殿下直接将霍主子带走就好,不必向她请安了。”
卫瞻朝霍澜音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音音?”
睡梦中的霍澜音哼唧了一声,用脸蹭了蹭美人榻的扶手,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卫瞻想要将她抱走,思忖来时外面的寒冷。那风吹在脸上就像刀子割。贸然抱走她,会将她弄醒吧?她没睡好,兴许还会使她着凉。
“孤今晚在这里歇。”
“啊?”翠风惊讶地抬起头,瞬觉失态,赶忙低下头,恭敬地应着:“奴,着就去为殿下准备。”
“不要吵到她。”
“是。”
翠风临出门前偷偷看了霍澜音一眼,心想太子殿下果真将这个傻姑娘放在了心尖上。要知道,太子殿下如今与皇后的关系,他连栖凤宫都不愿踏足,今日竟然为了不想吵醒霍澜音而留宿。
翠风又失笑摇头,懊恼自己的蠢笨。太子殿下不顾一切迎娶一个傻子为妃,早已经证明了一切,她又何必拿这些小细节说事。
翌日清晨,卫瞻醒来没有动,静静看着霍澜音,等着她睁开眼睛。自从霍澜音“病了”,他越发喜欢看着她入睡,更喜欢看着她醒过来,喜欢她清晨醒来时,眼睛里最先映出他的影子。
霍澜音终于醒了过来。
先是浓密的眼睫轻轻颤了颤,而后眉心如堆雪般轻皱,再慢慢睁开眼睛。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朱唇微启,唇珠会轻轻滑过柔软的下唇。
“咦?”霍澜音眼中的迷茫散去,惊讶地望着卫瞻。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卫瞻会在她身边。她坐起来,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然后“唔”了一声,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她忽然躺下来,埋进卫瞻的怀里,用脸蹭了蹭卫瞻的胸口。
“你在呐!”
她埋首在卫瞻的胸口,声音闷闷的,可藏不住声线里的甜。
卫瞻“嗯”了一声,揉了揉她的后脑,“小蠢货昨天怎么走丢了?”
“冷。躲躲。”霍澜音慢吞吞地说。
霍澜音的手不经意间碰到床幔,卫瞻看向轻晃的床幔。其实他小时候时常宿在栖凤宫,宿在这张床上。这殿内的一切布置,也是按照他的喜好。不过后来他年纪渐长,功课渐多,越来越忙碌,和皇后一起用晚膳然后宿在这里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卫瞻收回视线,道:“既然醒了就起来回家,不要赖床。”
霍澜音哼唧了两声,显然不想从暖呼呼的被窝里出去。可是她抬起脸看了一眼卫瞻严肃的脸色,就不吭声了,乖乖坐起来。
两个人出去的时候,皇后正在庭院里修剪一株腊梅。
“娘娘!”霍澜音甩开卫瞻的手,开心地朝皇后跑过去,冲她伸出手。
皇后轻笑了一声,将手里的剪子放在她的手心。
霍澜音懵了一瞬,使劲儿摇头,说:“不是这个!”
“音音,回家了。”卫瞻催。
霍澜音看了看卫瞻,心里着急,说出的话也变得结巴起来:“娘娘答、答应的!”
皇后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帕子,笑着说:“去罢,跟红风去偏殿自己挑去。”
霍澜音这才弯着眼睛笑起来。
卫瞻黑着脸,耐着性子跟在霍澜音身后随她去偏殿。从红风口中才知道霍澜音昨天晚上向皇后撒娇,说皇后送给她的镯子好看,她还想要。皇后便随口允了她,让她随便去拿。
霍澜音挑中了好几件亮晶晶的首饰,左右为难。红风微笑开口:“娘娘说霍主子挑中了几件都可以带走。”
“真的呀!”霍澜音开心极了。
卫瞻顿时觉得不爽。难道他平时亏待她了?瞧她这个欢喜的样子。卫瞻拉着霍澜音的手,牵着她大步往回走。他要让匠师给她打亮晶晶的首饰,数不过来的首饰,让她只觉得他好。
卫瞻牵着霍澜音走了之后,皇后也从外面进了内殿,脱去棉衣,慵懒靠在椅子上,接过翠风递过来的热茶来喝。
翠风犹豫开口:“娘娘,霍主子病着不如常人聪明。您昨儿个那么哄她,她说得断断续续的。可谁也不知道她昨儿个到底听了多少,她若再想起什么对太子说起……”
皇后随意笑笑,道:“你以为太子什么都不知道?”
翠风一怔,不知如何接话。
接下来两日,霍澜音时常喊着要去找皇后。几个伺候她的宫女无法,只好去请示卫瞻。卫瞻不准,霍澜音就伸开胳膊抱住卫瞻,在他怀里仰起脸看他,甜甜地喊:“让让——”
“栖凤宫里就那么吸引你?”
“喜欢娘娘!”霍澜音一幅无忧无虑的模样。
卫瞻无奈,只好默许。
很快,到了卫瞻和霍澜音大婚的前一日。本该是宫中一片张灯结彩热闹喜庆的日子,却因为皇帝的又一次昏厥,使得宫内气氛异常紧张。
有人说,陛下活不过今夜。
还有人说,陛下倘若真的今明两日归西,那就是对卫瞻迎娶一个傻子为太子妃的举动最大的反对。
霍澜音坐在绒毯上玩着小绒球。
卫瞻看她一眼,叮嘱宫女仔细伺候。他放心不下父皇身体,匆匆赶过去守着。
霍澜音高高抛起的小绒球落下来,她却没有接,小绒球孤单地滚到角落去。霍澜音偏过头,望着卫瞻匆匆出门的背影。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干净单纯的眼眸里浮现若有所思的神情。
霍府。
姚氏穿着厚厚的棉衣,动作有些笨拙地在庭院里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