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瞻也不急,慢条斯理地用发尾一下又一下去扫霍澜音的脸颊。霍澜音檀口微张,就要醒过来。
卫瞻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想起床榻之上霍澜音无数次檀口微张之后呼出的嘤喘微咛。
身后不远处是小豆子、奚海生等人细小的响动。
卫瞻黑着脸,宽大的手掌捂住了霍澜音的嘴。连她的鼻子也一并捂住。
霍澜音喘不上气,终于醒过来,迷茫地望着卫瞻。
卫瞻冷笑了一声。
霍澜音在一瞬间清醒过来,眸中迷茫散去,浮现惊愕。
卫瞻这才松了手。
霍澜音想起如今境况,慌慌张张地坐起来,低着头整理有些乱的头发,用眼角的余光去扫山洞里的人。大家都在忙碌,好像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她不由轻轻松了口气。
这一早,霍澜音都很沉默。
收拾好,一行人又要出发。
刚迈出山洞,霍澜音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白雪,眼前又出现了重影。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第33章
“你在后面磨蹭什么?”卫瞻坐在马背上,回首望向杵在原地的霍澜音。
霍澜音回过神来,看向卫瞻。她又迅速扫过其他人,好像视线又恢复了正常。她赶忙小跑了两步,跑到卫瞻马下。她提着裙子,抬起一只脚刚刚踩上马镫,卫瞻随手一捞,就将她从下面捞了上来。
“我们接下来是继续翻过这片雪山直接去阳遥郡,还是先从偏路下山,在玉克县暂歇整顿?”奚海生问道。
江太傅捋着胡须,道:“玉克县离阳遥郡也不算远。有下山的功夫,不知道又前行了多久。再说,下山的路上还极有可能遇见那些埋伏的刺客。不若径直往前走,到了阳遥郡,会安全很多。”
小豆子却说:“可是咱们带的干粮不算多。再说弓箭也快用尽,还不知道会不会有追兵继续追来。”
江太傅想了想,再次开口:“让之,你的意见是?”
“继续走。”
卫瞻发话,其他人也不再多说,继续往前。
行了大半日,卫瞻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略诧异地低头看向坐在他身前的霍澜音。这一上午,霍澜音过分安静了。
他捏着霍澜音的下巴,去抬她的脸。
霍澜音后知后觉地看向卫瞻,眼中有些许茫然——她走神了。
卫瞻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感觉到温度正常便松了手,不再管她。
霍澜音心事重重地重新低下头。不是她的错觉,这一上午她又有两次出现眼前重影的情况。而到了现在,她的眼睛已经有了微微刺痛的感觉。
袖中紧攥着的手微微发凉。
她害怕了。
她曾经在书中看过关于雪盲的事情,知道雪盲可大可大。若是严重了,是很可能永久失明的。
霍澜音不敢想象变成瞎子后的生活。
如今逃难途中,她若瞎了眼,则成为了彻底的拖后腿。更何况瞎了眼睛她要如何逃走?
不安的感觉和对未知的恐惧让她身上一阵又一阵的发冷。
“那些人又追上来了!”奚海生忽然大声说。他说着,便拉着马缰调转马头,打算断后。
卫瞻又看了一眼没精打采的霍澜音,将弓箭递给她,说:“试试。”
霍澜音木讷地伸手,可是她纤细的指尖儿还没有碰到弓箭便僵在那里。她用力闭了下眼睛重新睁开,眼前卫瞻递过来的弓箭仍旧是重影的,甚至连卫瞻的手也变得模糊不清。
霍澜音缩回了手,小声说:“我射不准……”
卫瞻眼前浮现昨日霍澜音被长弓磨红磨破的手心,便打消了念头,将递给霍澜音的弓箭收回来,自己拉成长弓,一箭箭射出去。
霍澜音抬起头,望向远处的黑衣人。她努力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一片雪白里显然的黑衣人。她默默数着黑衣人的人数。可是……视线越来越模糊了。她仰起脸去望正午的阳光,眼前却忽然一下子黑下去,什么都看不见了。
霍澜音恐惧地僵了脊背。她立刻使劲儿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再次睁开眼睛,眼前又变成了一片白色。
她悄悄松了口气。
“你怎么了?”卫瞻重新抬起霍澜音的脸,略意外地看见霍澜音的脸上挂满泪水。
霍澜音没有哭,只是眼睛的刺痛让她落了泪。她自己都不知道。
卫瞻用指腹抹去霍澜音眼角的泪,审视着她,问:“哭什么?”
霍澜音莫名紧张,本能地不想让卫瞻知道她的眼睛出了问题。她立刻弯起唇角笑起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说道:“风沙吹进眼睛里,一直都很不舒服。”
说着,她皱着眉头去揉眼睛。
这次追上来的黑衣人数量不多,很快就被解决。马儿走了那么久,不肯再走。一行人寻了个避风处停下来,做短暂的休息。
“喝些水。”莺时将水囊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盯着她递过来的水囊,待重影逐渐消失,才伸手接过来。水很凉,凉水入腹,霍澜音打了个寒颤。
小豆子说:“没想到这些黑衣人那么快又追上来,昨儿还以为咱们已经把他们甩开了。”
江太傅道:“山上风大,应当是夫人身上的体香很容易被追到。”
感受到望向自己的几道目光,霍澜音握着水囊的手微微用力。原来她因为体香的缘故,早就成了拖累。她说:“如果是我的缘故,我还是不跟着你们一起走了,你们一会儿出发的时候不要再带着我了。”
小豆子忙说:“夫人可别这么说!”
江太傅刚想说话,看向卫瞻,见到卫瞻的目光,他愣了一下,没开口。
卫瞻蹲在一块半人高的山石上,只是山石一样被积雪覆盖,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自下马歇在这里,他一直审视着霍澜音的一举一动,他望着霍澜音,声音听不出情绪地开口:“音音,过来。”
霍澜音抬眼望向卫瞻。白茫茫的一片,她只能隐约看清卫瞻的轮廓。
“来我这里。”卫瞻重复。
霍澜音起身,装出寻常的样子,一步一步朝卫瞻走过去。天地之间一片白色,她识别不出自己距离卫瞻有多远,只是朝着他的方向一步又一步地走过去。
在卫瞻蹲着的山石前面有一条窄却深的沟壑。
卫瞻看着霍澜音一步步走近沟壑,一脚踩空。霍澜音惊呼一声,本能地朝前伸出手。卫瞻抓住她的手。他从半人高的山石跳下来,将霍澜音拉到身前。霍澜音脚步一阵踉跄,向后看去,才隐约看见那条沟壑,不由一阵后怕。
“你的眼睛看不见了?”卫瞻问。
“哦……”霍澜音慌张解释,“也、也不是一点都看不见。”
原本坐在远处的江太傅立刻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道:“雪盲症?”
霍澜音犹豫了一瞬,忽然去拉住了卫瞻的手。她抬起脸,用无法聚神的目光去望卫瞻。迷离的眼中噙着一层委屈和害怕的泪水。
卫瞻面扯过她腰间的帕子,面无表情地给她擦了眼泪,道:“让老头儿给你瞧眼睛。”
霍澜音点头,攥着卫瞻的手却始终不肯松开。
江太傅快步走过来,给霍澜音检查了眼睛,道:“如今还没有全盲,夫人需用布条蒙住眼睛,不可再看雪。切记!切记!”
莺时急得红了眼睛,追问:“江太傅,我家姑娘的眼睛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这不好说。雪盲症本就患病特殊,有的人半日就会痊愈,有的人终生致盲。夫人先调养一段时间试试。至于助疗的药……”江太傅皱眉,“这药也不是必须的,等到了阳遥郡再配药也可。现在下山去玉克县寻药自是更好。”
卫瞻弯腰,在霍澜音的红裙撕下一条,蒙住她的眼睛,一边在她脑后系蝴蝶结,一边说:“下山。”
霍澜音微微偏过脸,朝着卫瞻的方向,檀口微张,似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唇。
于是一行人没歇多久,立刻上了马,往山下赶。
霍澜音坐在颠簸的马背上,她伸出双手在身前摸索着,终于摸到了卫瞻握着马缰的手,这才脊背稍软,整个人向后靠去,靠在卫瞻的胸膛。
然而下山的时候,却遇到了更大规模的刺杀。黑压压一大片的刺客,宛如行军打仗的阵势。
卫瞻冷笑:“这么想我死。”
江太傅看了一眼卫瞻,不由皱眉。
然而霍澜音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声音去努力分辨。
她听见卫瞻的冷笑,听见呼呼的风声和马蹄声,听见刀剑相碰的脆响,听见黑衣人近在咫尺的气息。
汗毛耸立。
霍澜音这才第一次知道眼睛对人来说是多么重要,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整个人都陷在不安之中,这个时候倘若周身是不安全的环境,更是恐惧异常。
唯有后背紧贴的坚硬胸膛,似乎成了唯一的倚靠。
然而连卫瞻也离开了她。
“坐在这里不要动,等我回来。”卫瞻走前只说了这一句。
霍澜音抓紧了马缰,唯有等待。她听见厮杀声,很想扯开蒙住眼睛的布条看看周身的情况,可又记得江太傅的话,不可以再看雪,否则容易变成真的瞎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无边的恐惧中等待了多久。好像一辈子那么久,她坐着的马不知为何受惊,忽然朝前跑去,差点将霍澜音甩下马。霍澜音惊呼一声赶忙摸索着找到马缰,紧紧攥住,甚至往后拉。
她想让飞奔的马停下来,可是她根本不会骑马!
“大殿下!殿下——”
霍澜音感觉到身下的马越来越快,随时都可能将她甩下去摔死!
马儿忽然前腿跪地,霍澜音整个人朝前栽去。她慌乱中伸出手去摸索,手却被人抓住。霍澜音拔出靴子里的匕首胡乱刺去,手腕再一次轻易被对方擒住。
“音音。”
是卫瞻的声音。
霍澜音的动作顿时僵住,顿时松了口气。悬着的那口气松下来,整个身子都软了。
卫瞻拿走霍澜音手中的匕首,瞥了一眼刀柄上的“让”字,黑着脸问:“你又想用我的匕首刺谁?”
霍澜音脸色惨白,刚刚是真的吓坏了,整个人有些迟钝,没回答卫瞻的话。
卫瞻弯腰,将匕首装进霍澜音的靴子。直起身时,他顺手拍了拍霍澜音的屁股:“怕什么?这点胆子怎么做孤的女人。”
卫瞻牵着霍澜音往前走。逆风,霍澜音闻到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儿。
那些黑衣人,无一生还。
卫瞻面无表情地踢开挡在霍澜音脚前的一颗人头。
第34章
大雪茫茫,天地之间一片白色,然而霍澜音的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一片雪花翩翩落下,擦着她的鼻尖儿,融化在她的脸上。
又下雪了。
大雪纷纷扬扬,风也很大,迎面呼啸而过,将霍澜音的红色斗篷向后高高吹起。逆着风,她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在一片漆黑里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跌跌拌拌。唯有卫瞻牵着她的宽大手掌成了唯一的依靠,她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握紧卫瞻的手,就像用尽全力。
卫瞻瞥了她一眼,放慢了脚步。
他将霍澜音被风吹到身后的兜帽重新戴好。鲜红的兜帽,有一圈毛茸茸的兔毛被风吹得贴在她的脸颊。
放下手的前一刻,卫瞻顺手刮过她的鼻梁,指腹捻了一下她鼻尖左侧的那粒小小的美人痣。
霍澜音侧过脸,面朝卫瞻的方向。她尝试着睁开眼睛,隔着蒙眼红布条,隐约看见卫瞻的轮廓。
她忽然略急躁地开口:“殿下,你开口说句话。我怕你不是你。”
“蠢货。”卫瞻骂,“连孤都认不出?”
听见卫瞻的声音,霍澜音莫名松了口气,至于他说的内容是什么,倒也没那么重要了。她握着卫瞻的手蹭了蹭,蹭到卫瞻掌心的疤痕。
对,是他啊。
她记得卫瞻掌心的粗糙疤痕。
霍澜音声若蚊鸣地轻声“嗯”了一声,被蒙住的眼睛重新闭上,低下头,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迎着风雪往前走。
虽然仍旧看不见,可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她的紧张恐惧情绪逐渐平复了些。
卫瞻侧首看向霍澜音,想起长宁郡主养的那只小白猫儿。长宁郡主喜欢那只猫喜欢得不得了,纵使那是一只并不乖巧的猫,纵使她被那只猫儿抓破抓伤。长宁郡主仍旧把那只猫儿捧在手心里,好吃好喝供着,陪玩又哄着。
长宁郡主被那只白猫抓伤了之后,她还要笑着说:“这就是猫儿呀!不会永远乖巧顺服,是有脾气的。你别看它炸毛凶巴巴的,其实胆子小着呢。”
卫瞻望着霍澜音的侧脸,想着长宁郡主将那只猫儿抱在怀里哄着的样子,心想他养的这只猫儿的确胆子小了些。
得哄一哄。
霍澜音所坐的马受惊狂奔出去很远,卫瞻牵着她在风雪中走了很久很久,才和其他人汇合。
莺时早吓得哭花了脸,远远看见霍澜音的身影,就朝着霍澜音跑过去。哭着使劲儿握住霍澜音的手。
“我看着那匹马被箭射中,发了疯似地往前跑,差点将你甩下马。真的是吓死我了……”莺时哭。她握着霍澜音的手在发抖。
霍澜音松开卫瞻的手,摸索着去擦莺时的眼泪,安慰她不要哭。
重新见到莺时,虽然她在哭,可是还是给了霍澜音亲切感、安全感。
卫瞻看着被霍澜音甩开的手,“啧”了一声。简直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啊……
“走了。”卫瞻翻身上马,口气不善地对霍澜音说。
霍澜音还在与莺时说话,听见卫瞻的话,她转过头,茫然地望向卫瞻,有些无措。
卫瞻看着覆在她双眼上的红绸布,不耐烦地打马向她走过去,朝她伸出手。
“手。”
霍澜音循声朝大致的方向伸出手摸索着。她睁开眼睛,可是这一次,隔着红绸布,她的眼前还是漆黑一片,连卫瞻的轮廓也看不清。霍澜音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