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头发,你有头发,珠珠,明天你梳头发时戴上吧,肯定很好看。”清慧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们早就想送你了。”
叶骊珠轻轻抚摸着珠钗,点了点头。
等到清慧和清双离开了,叶骊珠将珠钗妥善放好,才拿了帕子,抑制不住的咳嗽了起来。
雪白的帕子上沾染了点点血迹,叶骊珠抿了抿唇,吹灭了灯火,躺在了床上。她的身子越来越弱了,有的时候一睁开眼睛,就觉得眼前黑影重重,好像有什么肮脏的东西在包围着她,吞噬着她的生命。
叶骊珠觉得,自己哪怕回到了家里,也活不了太久。
可是,无论如何,她都是要回去的。
叶骊珠想念自己的父亲母亲。
第二天,叶骊珠照旧更衣洗漱,等她从斋堂里吃过饭出来,一名小尼姑过来,对叶骊珠道:“珠珠,你的父亲来了。”
叶骊珠跟着小尼姑去了前边。
叶辅安四十多岁,身形高大魁梧,身处高位,却不见威严气度,反而和蔼可亲,见人就露三分笑容,他穿着一身绛紫色的锦服,头戴紫金冠,在清素的佛堂中格外惹眼。
叶骊珠踏进了门槛,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爹!”
“骊珠!”叶辅安上前几步,赶紧按住了叶骊珠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宝贝女儿,你又长高了,长成大姑娘了!”
叶骊珠的唇角微微上翘,重重点了点头:“嗯!”
悟心师太也过来了,她看了叶骊珠一眼:“东西可收拾好了?”
叶骊珠道:“已经收拾好了。”
“那就离开吧。”悟心师太双手合十,指间挂着一串佛珠,“早早下山,早早到家。”
叶辅安拍了拍叶骊珠的背:“骊珠,给师父磕个头,师父照顾了你这么多年。”
叶骊珠跪了下来,给悟心师太磕了三个头:“骊珠谢谢师父近十年的教诲。”
父母不在身边,是悟心师太教她读书写字,教她明辨是非。父母给她血肉,对她有生恩,悟心师太对她有养恩。
悟心师太叹了口气:“骊珠,起来吧。”
站起来后,叶辅安扶着叶骊珠的手臂,将她带走了。
轿子就停在外边,叶辅安生怕叶骊珠坐得不舒服,这是八人抬的轿子,等下了山再坐马车。
坐在了软轿中,犹豫了一下,叶骊珠问道:“爹,我娘的身体仍旧不怎么好吗?”
叶辅安的神色黯然了一下。
这件事,他瞒了叶骊珠八年,也不能再瞒下去了。
叶辅安道:“骊珠,你娘她……她早就不在了。”
“什么?”叶骊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么多年来,到寺庙中看望叶骊珠的只有叶辅安,叶骊珠曾经也暗暗想过是不是母亲嫌弃自己了,不想要自己了,但这个念头只是出现一瞬间就被打消了,如今,叶辅安告诉她,她的母亲早就不在了,一时间,叶骊珠有点接受不了。
她口中一股腥甜之气,赶紧用帕子捂住了唇,看向叶辅安:“爹,你说什么?”
叶辅安也察觉出了叶骊珠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本来不打算告诉叶骊珠的,可很多事情,他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
况且,叶骊珠的母亲姜氏已经过世八年多了。
当时叶骊珠年纪小,叶辅安怕她承受不住,如今叶骊珠要回家,哪怕叶辅安不告诉她,也会有人告诉她这个消息。叶骊珠也应该知道她母亲的事情。
叶辅安道:“当初,你离开的时候,你母亲就怀了你弟弟,生产的时候,你弟弟保住了,你母亲却……”
叶骊珠的眸子蓦然睁大了。
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母亲也去世了这么长时间。
但是,她直到现在才知道!
叶辅安抬手擦去了叶骊珠的眼泪:“骊珠,你别哭,你是你母亲生的,她怎么可能不念着你,生完你弟弟,你母亲大出血,口中还念叨着你的名字,她说她出了好歹,不要我告诉你,你向来孝顺,听说她没了身子肯定撑不住……”
叶骊珠整个成了泪人儿,哭得说不出话来。
等叶辅安哄着女儿睡过去了,天色已经擦黑。
这里距离京城还很远,要在客栈住一晚上。
叶辅安叫了一名身高体壮的婆子来将叶骊珠抱进去。
车马已经停了下来,天色将暗,叶辅安的侍从进了客栈,要店小二准备房间,不出片刻,侍从出来了。
“老、老爷,客栈所有的房间都被包了,闲置的房间有是有,就是不准人入住。”
叶辅安看了一眼叶骊珠,叶骊珠哭得眼圈儿红红的,肿得像桃子,肤色莹白如玉,娇娇弱弱,他带着这般可爱的女儿,自然不可能让女儿受委屈。
叶辅安冷笑一声:“谁把客栈包了?”
他堂堂丞相,两朝元老,皇帝都给几分面子,太子以外的皇子见了他都恨不得贴上去拉拢,叶辅安倒是看看,究竟是哪家的人这般大胆,居然敢不让他入住。
侍从小声道:“是秦王……”
叶辅安吹胡子瞪眼:“秦王的人敢将我拒之门外?”
侍从道:“不是秦王的人,是秦王,店小二说是秦王入住,老爷,秦王怎么要来京城?”
叶辅安瞬间愣住了。
秦王要来京城?
什么时候的消息?
都要到天子脚下了,为什么没有人通知他?
假的吧?
叶辅安叮嘱了婆子几句,让她好生看着小姐,自己进了客栈。
...
门被敲了两下。
提骁放下手中的笔:“进来。”
一名身形高大着戎装的中年将领推门而入:“殿下,叶丞相接女回京,晚上要在此留宿一晚,您现在下去?”
灯光晕黄,从将领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男子墨发微散,一双凤眸上挑,深不见底,天然带着几分冷意,让人不敢细看。
不出一刻钟,提骁下了楼梯,叶辅安等候已久。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叶辅安本来以为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秦王应该是个莽夫,如今一看,秦王身高九尺,面容俊朗,因为身处高位,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尊贵气度,倒是将京城一众贵公子给比下去了。
叶辅安一拱手:“秦王殿下。”
提骁皮笑肉不笑的道:“叶丞相,久闻大名。”
说实话,提骁对叶辅安并无好感。当今皇后,是提骁的亲姐姐,太子殿下是提骁的亲外甥。太子出身高贵且正统,叶辅安极其手下一众文臣,却从不偏向于太子。
当然,叶辅安也不偏向别人。
叶辅安道:“爱女常年居住在外,本相要接她回家,天色将晚,不得不在这里住一晚上,秦王殿下,听闻客栈被你包下了……”
提骁狭长凤眸微微眯了起来。
叶辅安居然有个女儿。
太子恰好未成婚,提骁向来偏爱他这个聪慧听话的外甥,若是叶女品貌过得去,年龄差不多,倒可以做一门婚事。
第3章
提骁一笑道:“本王只听闻叶丞相有一公子,自幼才气斐然。叶丞相家教甚严,令爱肯定也是怀瑾握瑜,与寻常女子不同。”
秦王神色一变,叶辅安就知道他是什么心思。
还没有到京城呢,一个两个的,都来打他女儿的主意,呵呵。
叶辅安道:“秦王谬赞了,小女资质平平,无论姿色还是才情,都难和京中其他贵女比较。小女自幼身子弱,是和悟心师太一起长大的,心性也单纯,本相还担心她回去后不适应京城的生活。”
皇帝面前,叶辅安倒是可以放心大胆的夸,夸完了再说句宝贝女儿难伺候不能进皇家。皇帝忌惮叶辅安,自然不会强求。再者,二皇子的势力在那里摆着呢,以叶辅安为首的文臣势力庞大,娶一个病弱的丞相女儿,不亚于娶一个祖宗。
秦王提骁却不是那么容易被恐吓到的主。哪怕叶家的女儿嫁过去被太子玩弄死了,叶辅安都不能报复。
提骁这人手中有兵,性子更冷,皇帝都忌惮。文碰武,碰的还是一位有勇有谋脑子聪明能打仗的主,相当于鸡蛋碰石头。
因此,叶辅安越是贬低自己的女儿越好,怎么都不能被提骁做婚许配给太子。
太子并不是不好,太子很好,但叶骊珠身子不好,叶辅安想要叶骊珠嫁入家世不如自己的人家,改日谁敢欺负叶骊珠,叶辅安直接把人一家给端了。
提骁看出了叶辅安无意和他交好。
但提骁这人……不是什么好人。叶辅安不给面子,提骁就非要针对。
他道:“呵呵,叶丞相谦虚了。客栈里还有两间上房空着,何不让令爱从马车里出来,先回房中歇着?”
叶辅安摸了摸胡子,吩咐了手下人两句。
不出片刻,一名身体强壮的婆子抱着叶骊珠过来了。叶骊珠身子弱,仍旧在睡,没有人敢把她叫醒。出了马车,她的脸上就蒙着面纱,整个人被围得严严实实。
提骁嗅觉极为灵敏,他能够闻到一股说不出的香气。
似乎是什么兰草香气混杂着清淡的白檀,很空灵,不甜不腻,不带半点烟火气。
叶辅安道:“小女娇纵,身子太弱了,几步路都走不了,只能让下人抱着上去,秦王见笑了。”
提骁的目光随着这群女眷而去。
他不知那股香气是谁的。
提骁过惯了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本来是冷血心肠,最是厌恶滑腻腻带着脂粉气息的小女人。这连日来他舟车劳顿,蓦然嗅到这一片清淡,倒觉得很舒服。
叶辅安老奸巨猾了一点,不过大是大非分得清,人也有点本事,不然也很难坐稳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位置。他的女儿,哪怕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样一想,提骁更想让叶骊珠嫁给太子了。
叶骊珠被抱到了房间,伺候的婆子小心翼翼的给她褪去了鞋袜。将她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
床上的东西自然不会用,其余丫鬟轻手轻脚的将带来的床单被罩给铺好,垫上了新枕头,好让叶骊珠能够睡得香甜。
等把叶骊珠放在了床上,几名丫鬟退了出去,留着两名身体壮实的婆子在床边守着。
叶辅安则在楼下和提骁喝酒。虽然是文官,叶辅安却没有那么多迂腐气,酒过三巡,哪怕和提骁并未真正交心。叶辅安已经拍着提骁的肩膀称兄道弟了。
提骁一开始以为叶辅安是个奸滑笑面虎,交谈几句,发现叶辅安果真是个奸滑的笑面虎。
正经事儿不谈,非要谈他手下新得了个书生文采有多好。提骁每每想试探叶辅安对几位皇子的看法,都会被叶辅安给一笔带过。
叶辅安特能扯,短短时间内,提骁知道了京城哪家酒馆的哪样酒是招牌,知道了最近名声大噪的某年轻诗人其实让人代笔,也知道了皇帝养了一只特聒噪的鹦鹉——只是,提骁想从叶辅安口中知道的,并不是这么无聊的小事。
提骁皮笑肉不笑,道:“本王原以为叶丞相日理万机,想不到你如此有雅趣。”
叶辅安笑呵呵的道:“本相平生最爱悠闲,也是忙里偷闲,哪天陛下若准了,本相就告老还乡,带着女儿回乡下住了。”
提骁冷笑。想告老还乡?提骁倒是乐意叶辅安告老还乡。少了叶辅安,皇帝和二皇子一行废物还不是任他宰割。
就怕叶辅安这老家伙贪恋权势,他不肯放手,一般人也动不了他。
先帝在时,叶辅安还年轻,不到二十岁,叶辅安就靠着家世和能力授职到了御史台。先帝晚年时极为看重叶家,去世前,赏赐了叶辅安两道金牌和一方宝剑。
当初叶辅安三十出头就被封做了丞相,这等年纪这等地位,别说本朝,就在前朝也罕见。
如今叶辅安四十多岁,若是命长一点,活到七十不肯放权,他不出错,太子上位后很难动他。
方才提骁看了叶骊珠一眼,虽然层层女眷挡着,透过间隙,他看得出来,叶辅安的女儿已经不是幼童,而是差不多及笄的姑娘了,到了这个岁数,总要嫁人的。
叶辅安无意于太子,难不成是想把女儿嫁给二皇子?
叶辅安和提骁推杯换盏,两人酒量都大,喝得醉醺醺的,两人才各自被扶着上了楼。
叶辅安到了门边,问了一下丫鬟:“小姐还在睡着?”
丫鬟点了点头道:“小姐还在睡,李嬷嬷去厨房做了些点心,陈嬷嬷在一旁看着,小姐若醒了,奴婢们喂小姐吃些东西。老爷,您先去休息吧。”
叶辅安点了点头,带着随从回了房间。
...
叶骊珠半夜觉得自己的身子轻松了许多,往日那种鬼压床的感觉淡了,她睁开了眼睛,轻声道:“茶。”
一名婆子赶紧取了茶水为叶骊珠漱口。
叶骊珠勉强坐了起来:“现在几时了?父亲呢?”
婆子道:“已经子时了,老爷喝了点酒,回房间睡了。小姐,您不准再哭了,看这眼睛肿得,桃儿一般了。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叶骊珠被这婆子一提醒,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姜氏。
她鼻头酸酸的,忍着不哭,勉强道:“好。”
在这客栈里,婆子们也做不出什么太好的东西。因为叶骊珠刚刚从庙里出来,婆子们也不知她会不会吃荤腥,只用人参炖了些粳米粥,放了点老冰糖。
叶骊珠不喜欢人参的味道,只沾了沾唇,抿了一口粥,吃了一块松穰饼。
她稍微吃了点东西,婆子们怕她克化不动,睡下去伤了肠胃,派了两名小丫鬟去外面看了看。
这个时候,半夜三更,一轮明月照得外面有如白昼。客栈有叶家府中豪奴包围,又有秦王几十兵马守护,客栈外还有几百重兵守着,十分安全。
一名婆子道:“小姐,您刚刚吃了东西,可不能再躺着了,外面夜风柔和,五月的天也不冷,奴婢给您围件薄披风,您出去散散步吧。”
叶骊珠点了点头。
月下美人,自然是极美的景象。叶骊珠围着青缎披风,披风上以流光溢彩的银线绣了繁复花纹,月白襦裙,裙角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墨发又密又耀眼,珠钗在发间隐隐流转着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