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她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床榻上沉睡的女子容颜静好,房门一开一合,都不曾将她吵醒,有人靠近也丝毫不知。
扶渊淡淡一笑,缓缓半坐床边,抬手轻拂过她的鬓发。
浮生太远,红尘聚散,他唯愿使眼中的如花美眷,伊人红颜,一世浅笑安然。
轻殊蒙昧睁眼,便见他在边上,静静注视,似是已经坐了很久。
她略微吃惊,撑坐起身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扶渊含笑将她扶至怀中,“很久了。”
触到他柔和的双眸,轻殊慵散浅笑,声音透着刚睡醒的闷哑,“怎么也不叫醒我?”
捏了捏她白嫩的脸,扶渊笑道:“睡这么香,我怎么舍得。”
轻殊惓窝在他怀里,复又阖了眼,轻声一笑,鼻音软软糯糯。
良久,她低声问:“你将琳琅如何了?”
扶渊轻柔抚着她的发丝,声色凉薄,“幽冥地狱十八重,狱中之人无生死,自是够她受的。”
虿狱中她已是肌肤无一处完好,轻殊想起琳琅那张痛不欲生,面目全非的脸,心头便顿时有些悚然,缓缓睁开眼,思绪起伏,“会不会……太残忍了些?”
“这就残忍了?”扶渊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她多次害你险些丧命,区区地狱轮回,我还觉不足以呢。”
“你毁了炼丹炉,吞食了六丁神火之事,也是她和太上老君告的密,若非那时我来的及时,你早成琉璃匣中的一摊血水了,还觉得她可怜?”
一念恶起,地狱自裁,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她咎由自取。
轻殊把玩着他胸前衣襟,撇撇嘴,小声嘀咕:“没觉得她可怜……”
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扶渊低头亲了亲她的指尖,“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了。”
他字句落耳,轻殊如释重负,却又悲喜难言。
夜幕苍茫。
看似只当小事一桩,其实他比她更为痛苦。
万千年,他亲眼看着挚友之子死在眼前。
也是因这血神子。
他无从选择,叫那襁褓婴孩,受着夺魄之苦,于心何忍?即便是救他熬了过来,将来他堕入阿修罗道,谁又能放过他,不如一断了之,反而解脱。
那事在他心里积压了万年,他从未对人言说过半字半句,大概除了江无妄,无人懂他的痛苦。
而现今,他再也做不到了。
轻殊并非只是会堕入修罗道那般简单,溯镜本就是至纯之体,更是能重塑过去,因而她不是血神的寄主,而是长麟的寄主!
留着她,长麟必有重生之日,那是又会是一场天地浩劫,所以,轻殊必须死,在长麟复生之前。
只是,相思已成局。
他亲手助她生灵,便算是为她违背生众生道义,也再也无法亲手杀死她了。
……
日暮西沉,天界,重华宫。
昊天驻足于窗畔,看着那满院的幽兰,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举步走了出去。
宫殿,墨玄和沧易早已等候其中,从前不争执两句不痛快的两天,此番却甚是安静,各怀心思。
待昊天步入,两人皆起身。
“朕今日请你们来所为何事,想必你们都猜到了。”
商谈要事昊天约在了他的宫殿而非凌霄殿,何况四界之主,唯扶渊未来,他们怎会不明白。
昊天抬步上殿,转身拂袖坐下,“九万年前,长麟堕化,修罗道大起,那时妖魔两界尚未结友,是神冥两界齐手殊死一搏,才阻止了那场浩劫。”
“如今,长麟有复生之势,”昊天肃穆,“那白轻殊,非除不可。”
虽说来这儿之前,他们便已心有掂量,但此话一出,还是让他们心头不禁为之一颤。
白轻殊是什么人,四界还有谁不知,那是扶渊护着宠着,放在心里的人,要除她,就是意味着和整个冥界作对。
沧易略显为难,稍稍犹豫,“因她一人,伤了四界和气,昊天,你当真要如此?”
昊天敛了敛眸,复又抬起,“在天下苍生面前,我别无选择。”
沧易沉思:“此非小事,还是先请了帝君过来,试着劝言一番?若是帝君愿意交出那女子,岂不是皆大欢喜!”
墨玄的声音浑厚:“帝君绝无可能答应。”
要事当前,但沧易还是忍不住斜晲他一眼:“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
墨玄沉眉:“那你去。”
沧易:“……”算了,不敢。
“此事已别无他法,”昊天重重叹了口气,“凭我天界之力,胜负还犹未可知,若有妖魔两界携手,尚有胜算,我同扶渊相识最久,从天地初开之始,到如今已记不清多少个千万年了,我倒并非真想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不伤一兵一卒,杀了白轻殊,便是最好的结果。”
墨玄和沧易双双陷入了迟疑深思。
昊天停顿片刻,“妖魔两界若想置身事外,也罢,朕不勉强,即便耗尽我天界将士,为了世间安稳,也必定一试!”
此言既出,妖魔两界又何以置身事外,倘若当真不管不顾,那是贪生怕死,是将六界安危弃之敝履,又叫他人和后世如何看待自己。
墨玄素来心高气傲,绝不会做畏首畏尾之辈,“既是为了苍生,魔界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听他这话,魔界是站在天界这边了。
沧易发了声,又陡然哑口,真不是他畏畏缩缩,不舍妖界兵卒,只是……
“昊天,你是知道的,我这个妖域之主,不过是个名头罢了,”沧易尬咳一声,“这兵权战事,全归弥尘掌管,我还真做不了主……”
“不如等我回去和弥尘商讨一番,再做定论?”
墨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蔑视,一界之主,竟如此无用!
昊天微一点头,“事关天下,乃至四界存亡,朕自不能强迫。”
沧易突然面子挂不太住,沉吟一瞬只好道:“行,先不管弥尘相不相助,手下可供我调遣的将士必定出战,虽然不多,也轻如鸿毛,骇,就当表个态吧!”
昊天道:“如此,甚好。”
……
一切都悄然而至。
只是有人毫不知情。
暖烛袅袅,美目潋潋,纤手翻覆来去,针线一丝一缕落在绣布上。
有人步履轻稳,绕过纱幔,折过案台,来到她身后,褪下自己身上那件厚暖的外袍落在她的肩头。
“在干什么?”扶渊轻柔问,在她身旁顺势坐下。
轻殊侧过头,“刺绣呢,”说着将手中之物递给他看,笑了笑,“喏,就是这个。”
扶渊眉睫轻挑,弯了唇,从怀中掏出一块丝帕,轻轻展开。
是她绣的并蒂莲,难看成这样,他居然还一直随身带着。
轻殊快被自己拙劣的针法丑哭了,他还当宝似的,脸微微一红,趁他不注意就将它抢了回来,“这个实在是不好看,我重新绣!”
扶渊笑看她,伸手要去拿回来,谁知轻殊一下藏到了身后,偏是不给。
扶渊掠过她娇美的眉目,趣味隐约,“还嫌弃自己了?”
她嗔道:“才不是,我能绣得更好,我最近空了都练着呢!”
“我想要这个。”扶渊含笑看她。
第一次的败笔,是可以原谅的,但绝不能再落到他手里,否则就成笑柄了。
轻殊小眼神傲娇,“我不给。”
他眯起眼睛,低声:“真不给?”
“不给。”
话音刚落,忽然就被人扣住手腕一个力道拽起,跌坐在了案上。
不等她惊呼,扶渊便将人牢牢圈在两臂之间。
鼻尖只离了一寸,呼吸灼热,喷洒在脸上,让她心猿意马,沉溺其间。
被他毫不遮掩的目光直直凝着,轻殊顿时心跳骤乱,凑得太近,升了温度,她眼神胡乱瞟开,生怕自己的慌乱被他瞧见了去。
“给不给?”他压着嗓音,呵着气,隐笑。
“……”给你给你,轻殊内心早已败下阵来,只是,说给,好像哪里怪怪的……
手里突然一空,轻殊才回神,原来是捏着的帕子被他悄声抽了去,咬了咬唇,还是被他摆了一道。
拿回了帕子,扶渊这才不再捉弄她,靠后坐了回去,笑道:“明日再绣?”
烛火晃了晃,轻殊扭捏两下,拢紧了些他的外袍,“我很快就绣好了。”
轻殊刚拿起绣棚,未穿一线,就被他强行抽走了,“很晚了,该睡了。”
“不行,我都拖了好几日了,”轻殊自知夺不过他,也不去抢,耐心解释道:“我上回将小黑打伤了,想要送他这个,当做赔礼呀!”
扶渊一听,脸色就暗了些,“送给小黑?”
“对呀。”
她的回答过于理所当然,扶渊不急不缓,语气却压迫感沉沉,“你还敢送别的男人刺绣。”
轻殊眼眸低转,思索片刻,“……不、不行吗?”
“不行。”
“……”
下一刻,那绣棚就被扶渊扔了出去,孤零零躺在角落。
而那个心疼要去捡绣棚的女子,一站起身就让人横抱了起,二话不说大步迈向床边……
小黑:我已经死了。
小白:无形出手,最为致命。
第67章
这夜,睡得很是安稳。
太过安稳。
以至于,心生一闪而逝的焦虑,却又捉不住丝毫痕迹。
朦朦胧胧中,刀剑如雨落,硝烟漫天。
烈烈撕杀,灼灼火光,阴鬼怒嚎,千军万马,似要催倒整片天地。
万丈光辉之下,那人月白华袍风姿依旧,天地中的肃杀也遮挡不住他的光华夺目。
六界之中,唯他不同。
只是他的衣袍,怎么渐渐染上了赤色,鲜血的颜色。
是血,永无止尽的血。
暗紫色的死亡气息。
怎么会被漫天的血气迷蒙了双眼……
一梦惊醒,轻殊倏然睁眼坐起,额角冷汗滑落。
她喘息着,努力压下心中的不祥之兆。
臂上一轻,扶渊也睁了眼,不必多问,她这模样定然是梦到了不太好的。
揽住她的肩,轻手擦拭了她的涔涔冷汗,扶渊低声安抚:“魇着了?”
屋子里俱寂无声,只有他的声音轻柔的,真实的。
轻殊直扑进他的怀里,一言不发。
他也没说话,只是轻按着她的脑袋。
待稍缓了些,轻殊才抬起头,虚软问他:“现在什么时辰了?”
“约莫寅时,再睡会儿。”
扶渊揽她重新躺下,抱了她在怀里,落下了轻轻一吻。
轻殊小小的身子被他搂着,刚惊醒时的患得患失才平复了些许。
静默了很长时间,就在扶渊以为她已睡过去的时候,轻殊忽然轻轻推了下他,“我有……不太好的预兆。”
扶渊低头去看她,抚着她的发,“别胡思乱想。”
“我梦到……你浑身是血……”轻殊一想起那梦里景象,便心头一颤,“所有人,都在厮杀……”
拂过她发丝的手一顿,扶渊怔了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梦皆虚,不会的。”
轻殊颔了颔,合上眼,悄然叹息,又过了好些时候,听见他在耳畔,低低地半问半哄。
“这几天,试剑峰的海棠盛绽,入了夜还能看见万顷星河,我让小黑小白安排一下,去试剑宫小住几日,如何?”
闷了好些时日了,也怪无聊的,轻殊清浅一笑,“好啊。”
“那就明日吧,”夜色昏暗中,扶渊眸底浮动着一丝异色,“去了那儿,有所求便告诉无妄,或是小黑小白,不必觉得麻烦,还有,要照顾好自己,莫要睡太晚。”
轻殊一听,立马仰头,“不是我们一起?”
扶渊垂眸,抿笑道:“我就不去了,冥界近日琐事多。”他停了停,又道:“下回吧。”
听见他不随自己一道,她便急了,“那我也不去,我就在这儿陪你,星河海棠,也没什么好看的。”
扶渊敛了笑,“乖,就几日。”
她摇摇头,“你不在,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扶渊无法,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后,阖目沉吟道:“九万年前,我曾在试剑宫修习过很长一段时间。”
他的过去,她是空白的认知。
轻殊难得听他主动谈及,在他怀里轻声问:“师父这么厉害了,还需要修习吗?”
扶渊含笑道:“金河一去路千千,欲到天边更有天,天下之道无穷无尽,便是再有千万年,也只是略懂皮毛罢了。”
他这般举世无双的远古之神竟还如此谦逊,轻殊感慨,若按他所言,做个皮毛,她也乐意至极。
他闭着眼,思绪漂浮,“那时候,在试剑宫结识了三两知己,实是难能可贵,除了你,那些年大约是我最无法忘怀的了。”
无法忘怀,也是无法释怀,是心有结,更是意难平。
轻殊想起些什么,迟疑了一瞬却没有说出来,只道:“是无妄神君吗?”
“嗯,”扶渊沉默了会儿,“……还有白隐和青女。”
轻殊微微怔愣,她原本便是想如此问的,但怕他不愿提起,没料到他自己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