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不是第一回听闻白隐和青女的名字,轻殊没再讶异,心中也有些数,因此并未去追问他们究竟是何人。
“很是怀念,所以,去替我看看那儿的海棠和星空,好吗?”
他的声音飘入耳畔,温柔得不像话,明知不该答应,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她轻黯道:“可是,我想……和你一起。”
她偶尔偏执得很,扶渊默然极短的一瞬,笑道:“好,你先去,等过两日空暇了,我便去寻你。”笑中有叹,叹着无奈和乱意。
轻殊将信将疑,“真的会来寻我?”
“……”扶渊没出声,像是累了,困了,只拍了拍她的头当做回答。
第二日,小黑小白便备好了青帷马车,在宫门外候着,轻殊平日时常需用到的物什也都捎上了。
扶渊牵着她,从寝殿到正殿,一步步走出冥楼宫。
轻殊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分明是要去玩乐的,她却毫不欣喜,“我还以为会过个几日,谁知道这么急,今天便要去了。”
扶渊眼底深暗,眉眼却不动声色,温柔含笑,“乖,我很快会过去。”
虽是难分难舍,可既然答应了,这临别之际,再推脱也无意思,何况他说了,过两日就能来。
他吩咐了小黑小白,待她上了马车,轻言几句后,便放手而去。
只记得最后一眼,他似要将她望进眼里,永远。
马车行驶而去,不疾不徐。
车内之人较之以为往安静了不少,这一路并无话语。也许是因为一个人,无人交谈吧。
小黑小白并肩而坐,驾着马车。?棠?芯?小?说?独?家?整?理?
小白随着马车颠簸,翘着腿,忍不住道:“君上为何这么突然,让咱们带大人到试剑宫去?自己却不一道。”
“还有啊,明明御行之术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到了,怎么非要咱们坐这马车,说是赏赏风景,可这得赶三天的路呢?”
小白皱着眉思索,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原因。
而小黑闻言欲言又止,立马又偏过头去,凛着眉不和他说话。
小白狐疑瞅了他几眼,“小黑?……你今天怪怪的。”
小黑神色怪异,沉默了会儿被他眼神打量得难受,气急道:“别废话了,看路!”
人间美景,绿野青葱,正是春深似海,锦绣河山。
可轻殊全然无心去看,在车厢内独自沉默,背靠着不言一句。
越过了山山水水,不知不觉已行一日,直至途径一地熙攘。
她才缓缓睁眼,掀开帘帐,略微吃惊。
这是楚国皇城外。
“停车。”
小黑小白闻声立马拴车停下,“大人有何吩咐?”
小白搀扶了她下车,见她抬眼望了好一会儿那喧闹的城门,才缓声道:“去白府吧。”
小黑小白面面相觑,去往苍山,只是路经楚国而已。
小白踌躇一番后道:“大人,其实明日就可到试剑宫了。”
“只留一夜,不碍事。”
月下,屋顶。
曾有人陪她一起席坐,如今只有她一人。
巍巍皇城,他陪她看过戏曲,品过甜食,教她射柳……还有那夜他的吻如棉絮,轻轻痒痒。
独自凭栏倚坐,不甚寂寥。
过了很久很久,轻殊叹息一声,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分离一日就这般伤感,像是永世分隔了似的。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君上说了务必瞒着大人,我……”
“小黑你怎么这么糊涂!旁的事能瞒,这事你不说,不怕大人将来恨你?”
偏廊处,小白青红了脸,在和小黑争执着。
小黑几乎是头痛欲裂,这一路过来他内心矛盾左右为难,一边是君命难为,一边是大敌当前不愿苟且,“现在,想必也晚了。”
小白从未如此焦急过,左右踱来踱去,“你在这看着大人,我用御行之术回去!”
小黑刚欲阻拦,只见小白挥手一唤,往常呼之即来的疾风此刻却无半点反应。
停滞一瞬,两人对视一眼,皆心觉不妙。
小黑继而尝试,也如同小白那般,唤不出任何气力。
思索片刻,小黑沉声道:“是君上。”
他是做足了万全之策,封了他们的御行术,阻止他们中途赶回去。
小白连声叹道:“纵然君上再如何以一敌众,但天魔妖三界齐手,也难匹敌。”
小黑犹疑:“要不要……告知大人?”
小白也是束手无策:“大人若是知道,君上为了护她,与三界为敌,还将她支走,定会立马回去,到时候君上做的这一切都白费了。”
小黑肃容道:“瞒也只是一时,她迟早会知道的。”
小白气得瞪他,“你现在说得倒是头头是道,瞒我们一路的时候怎么没这觉悟!”
“我……”
“哐当”一声清响,在这夜里显得异常悚然。
小黑小白一愣,立刻回首,看见轻殊无声站在不远处后,皆震惊不已。
杯盏还在地上滚动着。
慌乱至极,反而沉静异常,轻殊漠然半晌,不说一字回身迈步离去。
“大人!”小黑小白急跟上。
“启程回酆都。”她握了握拳,不回头地走,声音冷淡如冰霜。
“大人!”小黑连步抢至她面前,知道她什么都听见了,也深知责在自己,“大人不论要如何责罚,我都绝无二话,但君上之命不能违抗,所以我不能让大人回去。”
小白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大人……”
“我说,现在启程回酆都。”她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冷了。
小黑着实也是痛苦万分,“可是大人,你若回去了,君上做的这一切就白费了!”
她的声音淡若风过,虚无缥缈,“他是预备让我在试剑宫了却余生吗?”
难怪出来时,将她的东西事无巨细都打点得当。
难怪第二日便将她送走,留多一日也捱不过。
难过他的眼神,溢满了离别的愁舍。
难怪……她莫名心有不安。
“就算我不回去,也会念着他,熬过一生,如此,也是为了我好?”
她此言是彻骨的牵绊,生死茫茫,是最苦的别离。
小黑小白都沉默了。
小黑一咬牙,罢了,“我将马车牵来。”
从楚国连夜赶回去,快马加鞭,少说也得一天一夜。
这一路,是她此生最难熬的一路,如许晚风,拂过脸庞,泪痕清凉。
但她不能乱,她得回去,昨夜的梦还在心头窜动,生怕错过了,就是生生世世。
……
九霄云尘外,夜色惑人。
他月色华袍飞扬,面色清冷,在冰寒的月下,显得格外摄人心魄。
纷乱未起,已有硝烟。
千军万马蓄势待发,只待负手而立那人一朝令下。
隔着数步之远,却恍有万里之遥,昊天和他相对而立,他的身后,是三界的将士。
“扶渊,我不欲与你为敌,你将白轻殊处决了,现在还来得及。”
扶渊面上一笑,无任何多余的情绪,“你我已是兵戎相见,又何必多谈。”
昊天微怒,“她到底是哪里好,值得你为她如此,不惜以整个冥界相护?”
“她好不好,你不用知道,”扶渊神情淡淡,“只是你这般言辞,她听了,一定不开心。”
再三规劝无用,昊天无能为力。
墨玄虽是傲然为了除害,实也不忍,同冥界反目成仇,几乎是断却了半壁天地,“帝君,难过六界安稳,胜不过一个女子?”
一旁的沧易闭口不言,他本就是不欲参上一脚的,如今也只是手下寥寥将士的表面功夫罢了。
月下,千军未发。
四界的万千将士皆在,却是噤言无声。
九霄之上,死寂得可怕。
扶渊没有说话,垂眸似想到什么,唇畔轻扬,撤袖离去,再不管这诸多废话。
转身那一刻,月色广袖一扬。
他人眼中,只余这背影,决绝果断,多情又无情。
他一挥而下,霎时九霄长虹惊天,肃杀冷冷,怒声狂喝充斥四方。
那颤人心魄的四界大战,一触即发!
刀刀剑剑惊天贯日,真气如虹相交,如雷震耳,隔绝六界之外的战场,血肉横飞。
血如墨,染红了天地,唯两人岿然不动。
一人白袍清寡,逆风飞扬,处变不惊,好似在看一场闲庭落花。
一人明黄鎏金,神色阴郁,站立不安,不由皱了眉。
待这苍茫染满血色,待这一兵一卒皆耗尽,终是他们反目交手之时。
惨哼之声,碎裂之音,回绕不绝,刀剑相交猎猎作响。
他却在笑。
天地肃杀,但曾在那夜深帐灯,有人娇颜明美。
夜色诡异,但若有那人红妆浅笑,暗暗无光也从来不会俱寂。
那曾在黯淡森然的冥界,为他袖挽一盏宫灯的女子,是他永生永世唯一的救赎。
即便势抵半壁天地,但以冥界一方对抗三界联手,终归是差了些。
可为了她,有何不值?
忽有一玄一银两道身影冲入九霄之境。
弥尘顾不上战场凶险,直向沧易飞旋而去,一臂震开他欲对付阴兵的一掌,一声冷喝,“退兵!”
沧易未料到他的出现,踉跄一步,震惊道:“弥尘你这……”
“我看你这妖王,是当得不耐烦了!”他眉目凛冽,声线冷到了骨子里,“你若不退兵,休怪我率兵和你自相残杀!”
他是当真怒了,实权在握的首将,沧易自是不敢招惹他的。
而另一边,墨久陵也拦在了墨玄面前,“爹,别打了!”
墨玄见了他,面目凶狠,“孽子!男儿畏缩逃避,丢尽我的颜面!还不快拿起你的剑!”
锐不可当的气势愈发如山压顶。
墨久陵从未违抗过他,此刻却坚定如斯,毫不退缩,“爹,九万年前,阿修罗残党混入魔界,是神冥两界助魔界平叛,您常说血性男儿应当分清大是大非,有恩必报,因而这几万年屏却戾气,同各界共处,可你现在所为,让孩儿如何信服?对魔界有恩的,不只有天界!”
“你……”墨玄听见自己沉默顺服的儿子,第一次对自己这般大胆肆意地责问,竟还无法反驳。
乱尘漫天。
扶渊仍旧静默而立,面无情绪将一切尽收眼底,直到看见那战火硝烟中,一抹红影,喘着气奔向他,全然无视身边的刀光血影,他的神情骤然变化。
袖中掌风大盛,扶渊震开她周身尽数危难,飞身而起,把那与战场撕杀格格不入的红裳女子护入怀中,迅速将她带到安全之地。
震惊之余,扶渊很快恢复了镇定,“回来干什么?”
看见他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总算落地,她的泪瞬间就绷不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扶渊脸色极差,怒视匆忙后来的小黑小白,瞟到他们身后不急不缓的那人后,到嘴边的斥责收了回去。
“你带她回来的?”
江无妄无声默认,他也没必要辩解,小黑小白的御行术使不上,除了他,还有谁能让他们免去一日一夜的路程,在此时赶到。
扶渊漠然半晌,看得出他已抑制了怒意,“我是让你替我看好她,不是让你将她带回火坑!”
江无妄眉梢微动,没有说话,试剑宫虽与四界无关,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灾祸而至,如今这情形,要想阻止,唯有白轻殊能做到了。
轻殊拉扶渊的衣袖,满目泪痕,盯着他:“我都知道了,不要因为我,害了天下苍生。”
扶渊目光转冷,“拿你换的苍生,我要来何用?”
不听她多言,扶渊冷眸扫向昊天所在之处,而他也注视着此处,视线落下轻殊身上,如饿狼盯准了猎物。
只要杀了她,何必多此血肉残杀!
他杀意大盛,扶渊双眸一眯,将轻殊往后一推,扬袖飞跃而去。
扶渊的掌风犀利霸道,激得衣衫衣衫猎响,而昊天也不曾示弱,缠斗一处,只他二人,这一招一式,比这千军万马,更为激烈,不见刀剑,却似锋芒寒冷极至。
生死之局,扶渊为她开天破地。
敌军逼近,小黑小白,甚至江无妄,都挡在她的前方。
纷乱战场中,为她拼命阻拦天兵天将的弥尘和墨久陵。
天地浩大,处处厮杀,只有她脚下的方圆之地,平静安然。
看着这清平盛世渐渐被鲜血染红,那一刹那她忽然明白了,她的师父,为了自己可以舍弃所有,有了她,他不再无所不能,因为她,他坚守的六界原则可以化为虚有。
所有人,所有事,所有浩劫,皆因她而起。
她笑了,这一局,赔上了所有,只因她一人。
她不愿,不愿这如许江山,就这般黯然萧瑟,尸骨无存。
不愿这和谐盛世,沦落苍凉。
更不想他一世声望,因她这最后的败笔,成了千古罪人。
目光凝着远处那牵绊一生的背影,轻殊轻轻一笑,朱红唇角弧度清浅,她面如止水,有火光自心间不断扩大,骤然向周身爆开。
眉心坠蓦然破裂,凤血玉转眼碎为灰粉,她额间的神火印记清晰可辨。
神火燎燎燃烧着,只要她成了灰烬,什么血神子,什么四界大战,都不会再有了……
那灼眼的火光,烧进了那人眼中。
霎时,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