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问:“不是说年后就可以从贸易行拿钱吗?既然拿宅子不划算,那夫人不要宅子呗。”
张娘子说她:“你也够傻的,讨债的人就在府外头守着,苏家能叫动人家年后再来吗?曹家也是真精明。知道我们要的是急钱。”不是不肯给你全部,是你自己不能等。我都把宅子给你了,你还要怎么样?
铃铛也郁闷:“那我们可怎么办啊?”苏家万一不行了,要卖下人怎么办!
张娘子皱眉:“回去看夫人怎么说罢。毕竟还大小姐呢。”就怕夫人舍不得。又嘀咕“出嫁的女儿早逝,膝下又没有儿女,那嫁妆本就该还给娘家的。竟想用这么点钱打发。”
铃铛小声问“您说夫人能答应吗?”虽然能解燃眉之急,可那得多不甘心呀。
张娘子长长叹了口气“谁知道。”不论怎么样,总之苏家得把现在的难关过了再说。总比卖自己的宅子好。
两个人提也没有提苏世黎的事。
-
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苏世黎才缓缓睁开眼睛。她紧紧攥紧手,不知道这无力的拳头能有什么有。但她想,自己不能死在这里。
不能死。
她得活。
活着,证明自己,然后把这一切都抹去。
再来一次,再也不要活得像个傻子白痴。因为她知道了,那幕布后面的人心长什么模样。
第8章 恶变
苏世黎神智清醒些时,屋里很暗,灯是灭的,但外头还有天光,想来还没有到点灯的时候。
她知道,自己得想出办法来离开曹家。可脑子有些乱。
外头小丫头在问“几时要把太太送医院去?”大概是问那两个曹家的仆妇。听着声音稚嫩,想必是跟着苏世黎从苏家过来的那些下仆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名字大概叫四乐,因为不常到苏世黎跟前来,所以她记得不是很清楚。
仆妇说“不是说了吗?到时候自然知会的。左右就是今天夜里。”并不很耐烦。
四乐也只好算了。
听着脚步绕过了回廊向屋中来,苏世黎连忙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人便进来了,四乐走起路习惯不太好,有点拖着脚后腿,鞋子在地上踢踢踏踏,来来去去,不知道在做什么,不一会儿苏世黎隔着眼皮也感到光亮,便知道她是把灯点着了。
有个曹家的仆妇跟着进来,说她:“人都没醒的,你还浪费这些油。”
四乐虽然看上去怯生生的,但却并没有因为她说这么一句就去把灯灭了,只是默默地还按以前苏世黎好时的规矩,把屋里点得亮堂堂的。
曹家那个仆妇哼了一声,但也懒得跟她再多说,扭头甩上门帘便出去了。
四乐走到床边,叫了苏世黎两声,得不到回应,声音里哭腔都带出来了,哽咽着小声说:“主家您可千万不能有事。您再撑一撑,马上就要张罗您去医院的。”俯身想帮苏世黎把被子拉一拉,却发现苏世黎眼睛睁开了,吓得怔了一下,随后脸上便露出狂喜,刚要开口叫人,苏世黎连忙制止“别。”
苏世黎声音又弱,又细,没有什么力气,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脸上也没有血色。
四乐不知道主家为什么不让自己告诉别人她醒来了,但立刻听从命令,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
“我得从这儿出去。”苏世黎说。
四乐连忙说“老夫人要把您送到医院去的。”怕她不懂,解释“今年在县城来了个外洋过来的黄毛医生,很有本事的,开了个医馆,说叫医院的。”她并没有去过,也没有见过洋医生,只是听别的下仆在说什么眼睛是蓝的,头发是黄的,好像恶鬼一样,但却是人。
苏世黎连忙摇头“曹家不能信。”紧张地说:“你引开曹家的婆子,叫两个力气大的来屋里,我有事吩咐”
四乐茫然。难道桃若姐姐被抓去时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她也不晓得要信谁了,只知道自己是主家的仆人,吃主家的话,便要为主家办事。连忙点头,虽然还没想到要怎么把两个婆子引开,转身就跑。
“等等。”苏世黎却又叫住她,因为急切而下意识地提高了音量,声音里的颤音更明显,四乐听出来,主家是害怕的。她也感到紧张,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隐约觉得自己现在正经历着什么生死一线的大事。
苏世黎说“那些人中,会不会有向着曹家的人?”
四乐呆在那里。大家不都是从苏家来的吗?怎么能向着曹家呢?再说她一直也没觉得有哪个姐姐心是偏在外人的。但想到喜儿,便不敢这样肯定了。
在不久之前的苏世黎,大概也有四乐这样的想法,她不相信是有人会害自己的。
可现在她却不这样想了,人啊,只能看到脸,却看不到心。她被蛇咬了一回,再不敢轻易伸脚――这可是关乎生死。所以一点也不敢懈怠,时刻提醒自己,不要盲目地把人想得太好,不要只看平日表面上的模样判断好恶。
她甚至有些害怕四乐急着出去是要告发她的。紧张地盯着这个又瘦又小的丫头好一会儿,想从她的脸上分辨出真心还是假意。
四乐有些紧张,连忙走到床边“您是不是哪里不好了?”
苏世黎看着四乐那副紧张关切的神情,心里便安定下来,她是个好姑娘。哪怕自己被蛇咬过,可也不能不分好歹。表情不再那么警惕,安慰四乐“我没事。”
四乐松了口气。
苏世黎小声问“桃若被带到哪里去了?”
四乐小声道“大概是在老夫人院子里头,傍晚的时候我想过去看看桃若姐姐的,进不了那边的门。”十分担忧“也不知道吃了饭没有。”到底还是年幼,没见过风浪,这个时候,担心的还只是这个,想不到更恐怖深远的东西。
苏世黎惦量惦量剩下的那几个下仆,想来想去,只有麻婆还可靠些。
麻婆原来是苏世黎母亲身边做粗使的,力气大得很,是个哑吧,人也不怎么灵光。苏世黎母亲去世,她东颠西走,不知道怎么又到苏世黎身边来了,还是做粗活。
“你想办法把曹家这两个仆妇引开。然后脱身了,和麻婆到我这儿来。”
四乐连忙点头。才又要走,苏世黎猛然想起来,急忙叫住她“等等,院子门锁了吗?”别到时候才发现出不了门――她头一次张罗这样的事,顾了这头,忘记那头。
四乐愣头愣脑“我不知道。”她没留意这些。
“那你先假装要出去,看看外头锁没锁,如果没锁,就看看清楚门外有没有人守着。”
四乐点头。这次她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见苏世黎没有再叫住自己,硬着头皮挑开门帘出去,心肝噗嗵噗嗵跳得非快。生怕坏了主家的事。
苏世黎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响动。
四乐出去,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并没有说话的声音传来,过了好久,也没有动静。
苏世黎屏息倾听,怕四乐被识破,怕她太傻对曹家的人全盘托出。一时之间,只觉得时间从来没有这样漫长。
好一会儿,终于听到了些声音,‘阿阿阿’的是麻婆,别人听不懂她说话,四乐的声音也响起来,叫两个婆子“麻婆是说,夜风可寒了,她这里有主家赏的桃花醉,两位在这边照应也辛苦了,过去吃一盅。”
两个婆子客气“不必。”
但麻婆热情得很,大概是送到两个婆子手中去了。
两个人吃了一盅,十分惊异“二太太到是舍得,这样的好东西都赏给你?”看着麻婆也不像在主家面前得意的人。毕竟有桃若做比较。
桃若穿得那叫富贵,麻婆不行,就是粗衣,一看也是粗像。
四乐道“太太好说话。”这句话说得十分自毫,自家小姐是最好的。
曹家两个婆子大概是舍不得好酒,但也不肯屋里喝,莫约是怕差事出差错,只说到西面厢房的廊下。四乐大概是动起来了,跟麻婆殷勤地把温酒的小炉子提了出来。
苏世黎听着声音,脑海里琢磨着,两个婆子是坐在哪个位子?院中有个假山,有丛繁花,半人多高,人要是坐下,视线便会受阴,不知道能不能帮着四乐遮挡。
好一会儿,外头吵闹,不知道是什么事。两个曹家的仆妇都起身了,喝斥“你想干什么去。”
然后四乐的声音传来“我就是想去大厨房给你们拿点下酒的菜来。她们就把我拦住了。”
那两个婆子并不多疑,只说“不用搞这些。”
外头大概是有看门的,怪起她们来“我们在外面喝风,你们到吃上酒了。”
这下两个曹家的仆妇连酒也不肯喝了,又回到正屋外面守着。
过了好一会儿四乐说自己今天值夜,又回到苏世黎这里来。见到苏世黎,一时惴惴不安,十分愧疚:“门没锁,但门口有四个粗婆子守着。我们不得出去的。”觉得自己没有把事情办好,耳朵都是红的。
苏世黎说:“不防。你平常没有做过这些,这也是为难你。”
现在该怎么办?
苏世黎脑子里一团乱麻,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她只觉得自己头上的铡刀也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往下落。人如困兽,不得出路。一时几乎想要放弃。她又不会飞天,又不会遁地,还能怎么样。
可到底不能甘心。她不服。她不能就这样不清不白地完结在这里,失去一切重来的机会。
突然,苏世黎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想离开这里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可那样大胆妄为的念头,她在脑子里想想,都感到胆怯,更不敢说出来。如果自己真的这么做……如果有什么人因此而受伤……那些人不是无辜的吗?他们也有父母兄弟……
这时候,那个声音突然又冒了出来“到时候一切重来,现在发生的所有的事,都不过大梦一场。梦是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
是的……苏世黎深深吸了口气。
四乐看着主家脸上阴晴不定,有些害怕“太太?”
苏世黎仿佛被惊醒般看着她,有一种在梦游的神气,眼神有些惶恐,又犹豫,但最后咬牙还是开口了“你附耳过来。”
四乐连忙俯身。
听苏世黎说完,脸都煞白的,喃喃叫“太太……”
“没有别的办法。”苏世黎脸色看上去像鬼,她的手在颤抖,拉着四乐,重复“没有别的办法。”声音刚硬,没有感情。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整个人好像从风油精里泡了澡出来,通透的凉着,又有某个地方奇异地辣痛,叫她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实存在,如同飘在云端又如同被置于烈焰之中。可是……没有办法了。只有这样。没有别的出路。反正,这一切是会被抹去的。对她来说是恶梦,对其它人来说,连梦都算不上。
四乐怔怔地,最终还是点点头“我知道了。太太放心,我会做好的。”
苏世黎竟没有想到她会答应,有些茫然,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是盯着地下。
四乐脚上穿着一双打着补丁的绣鞋,这鞋子是苏世黎穿了一次觉得不喜欢,才赏下去的。四乐那双脚在原地踌躇了一下,决绝地向外面去了。苏世黎怔怔躺在那里,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会叫这个小丫头这样死心踏地,连这样的事说应就应了,没有半点反抗。
没过一会儿,外面就有叫嚷声传来。一切都乱了,许多人跑来跑去,再过一会儿就闻到了什么烧糊的味道。然后四乐带着麻婆冲了进来,她十分慌张,大叫麻婆“快,快把太太背着。”冲过来帮忙。
苏世黎尽力想坐起来,但没有什么力气,四乐又急又怕,连声催促“麻婆快点!”
麻婆力气很大,虎背熊腰,一把就将苏世黎连被子一卷抱了起来,跟大熊抱着小猫崽似的。
苏世黎被裹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一阵阵有节奏的颠簸,到处都有人叫着“快打水”之类的声音还有人在张罗,要把什么东西快抢出来。谁还顾得上别的!
苏世黎被包在被子里,听什么都隔着一重,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虽被子头能看得见一方小小的天空,空气理当是充足的,但她却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下一秒就要窒息,死亡随时会降临。
可最后,死亡也没有来。麻婆把她带到了前院放车马的地方,放她下来,让她能在凳上坐一坐,自己跟四乐一起去架车。
院子里停着一辆洋汽车,不知道是不是曹正书的。旁边还有四五辆没有驾马的马车,是曹家常用的。
四乐跑去找马,可马房里没有,也没有看见马夫,想必马夫知道失火,已经把马都赶走了。她急得直转圈,这可怎么办。
就这时候,洋汽车的车门突然打开了。
苏世黎头皮一炸,向车里看去。
虽然看不清里面人的面目,可她能分辨得出,那不是曹正书。
里面的人点着烟,突然明亮的烟头照应他的脸,是那个青年,苏世黎记得自己是见过他的,星火瞬间暗淡下去,他的脸又隐在黑暗之中。
苏世黎一时想不出措辞,合理地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那青年却看着主仆三个人,笑一笑“二太太往哪去?我正好要走,顺路送送二太太。”
能这样是再好也没有了。四乐连忙向主家看。
苏世黎回头看看空荡荡的马厩,硬着头皮说“我是想去省城医院的,能顺路就劳烦您了。”
青年手里的烟明明暗暗,不知道在看着她,还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点头,示意她们上车。
麻婆手脚麻利,立刻把苏世黎抱上车子,苏世黎有些坐不稳了,青年侧身欠过来扶了她一把,他手比她的还要冰冷,脸上没甚表情。
人都坐好,车子顺着道往曹家大门开,一路到处都是在正在往内宅赶,才一会儿功夫,火已经烧得很大了,没有一个有空来管这车的。
苏世黎看着熊熊火光,不敢去想,有多少人会葬生火海,只看了一眼,那火光就仿佛是剑,要刺瞎她的眼睛,叫她再不敢去看第二眼了。她想,自己从这一刻,绝没有后路可退,不论刀山火海,也要向前走,只有通过考验,才能拯救别人、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