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和探春相看一眼,尤其是探春,她心里是真觉得奶娘比她亲生姨娘更亲。姊妹俩摸摸小腹,把这话听进心里去了。
青锦却一脸认同,寻常人家的主妇,谁不是自己喂养:“绣绣的话很有理,连姨母也这样说。”
她口里的姨母,自然指的是朱嬷嬷,探春奇道:“怎么说?”
青锦笑道:“姨母说宫里的贵人们,因规矩在,皇子们不说,就连留在身边的公主们,也都是隔殿而居。贵人们竟是连每日探望一回都难做到,到了皇女们长大,母女间常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倒是与乳母、教养嬷嬷很有情分。”
青锦上来兴头,早已说偏到别处去了:“不管乳母还是教养嬷嬷,还常作公主的陪房,本朝还好,在前朝,有的嬷嬷可恶的很,竟是用些狗屁规矩把持着公主,不叫公主与驸马相见。若要夫妻相见,还得讨好贿赂这些奶母嬷嬷。因从小就被这些人教导抚养,纵然有身份高贵,性情却已养的谦恭隐忍,逆来顺受了……”
朱绣喂完骥哥儿,骥哥儿吃饱喝足,困得眼睛都眯上了,肉嘟嘟的小手还抓着母亲的衣襟不放。朱绣轻轻摇了几下,才小心把他的小手摘下来。
服侍朱绣迅速换了衣裳,秋桂自觉的留下来,坐在脚踏上亲自看护骥哥儿。春柳已轻手轻脚出去,命耳房里的乳母和两个嬷嬷进来。“好生看着哥儿,哥儿醒了给喂点子清水。”
朱绣篦了篦鬓发,忙起身出来,笑道:“咱们到前头听戏去。”
朱绣携着姊妹们去正厅与夫人太太们汇合,一起往花园子去。花园子的暖房颇大,有两层,当间儿小小一个戏台子,一班小戏子已妆扮停妥,跟着掌班向夫人太太们请安见礼。
一时,一个七八岁的小幺儿拿着一本戏单,一个牙笏,团团的行了礼,说道:“求各位太太、奶奶、姑娘、小姐们赏戏。”
一个夫人看他年岁不大,长得甚是白净乖巧,笑道:“这是哪个班子,小孩子都这样灵通。”
另一个太太像是知道些内情的,便笑道:“这是人家府里养的一班小戏子,若是他府里不用时,别家来请,也常去别家里上台。都说是名班。”
因点戏要从尊位上点起,朱绣忙请族里一位伯娘先点,挨至朱嬷嬷,朱嬷嬷也点了一出。
戏台上报了戏折子,已敲锣打鼓的开了戏。
这当头,朱绣悄向迎春道:“前儿徐大嫂子打发人来,说今儿她不能来。我听着,好像是徐嫂子又有了喜信,你可知道么?”
迎春笑道:“怪道今日没见徐嫂子呢。徐嫂子真真有福气。过几日,咱们一起去探候她。”
朱绣因笑道:“好,咱们再约日子。我听说邓兄弟因操训有功,升了一级,又值朝廷要调动轮换各地卫军,他们这样的营千总都有半月的休沐……”说着就看迎春的肚腹。实在是邓继这两月在旬休时常往府里来,朱绣耳朵灵,还听他跟湛冬说:“你和海哥都有儿女的人了,只落下我一个,以后下辈的儿郎们可怎么做兄弟!你们等着,老子肯定快快生一个,省的差得年岁大了,跟我似的,叫你们两个欺负!”又各种吹嘘滑舌,信誓旦旦要快快叫媳妇生一个。
迎春看朱绣的眼神,忽然明白过来,脸上火烧一样,恼笑道:“你原是个正经人,怎么也学坏了的?”
朱绣心道,还不是你家邓继怨念忒大,叨叨的很是个劲儿。况且他说的也有理,自从成亲,他们小夫妻就聚少离多,因南疆战事,丰台大营操练极狠,邓继时常一个月都不能着家,如何能有孩子呢。幸而邓太太很明事理,她自己生养就迟晚的很,对迎春极宽厚,迎春自己的性子稳,也并不像旁的妇人那样想东想西、着急忙慌。
这回邓太太也来了,还专门放儿媳妇就跟她姊妹相会,并不要儿媳在身边侍候,旁的人见了,谁不说这家子和睦呢。
戏台上唱的是《紫钗元夕》里的两折,这是新排的本子,近来在都中十分有名,连朱绣这等不爱戏的人都听说过。这一听,唱词隽永、序次风华,景致传情,其诙谐笑语,比别的戏奕奕生动许多。
尤其是唱小旦的那人,声腔如玉珠落盘,缠绵缱绻。那身段更比柳枝柔软,芍药妖娆。朱绣听见的戏也不少的了,还真没见识过这样动人的旦角儿,一时觉得古往今来那些痴迷捧戏的票友也并非难理解。
朱绣这不懂欣赏的门外汉都如此,更妄论那些本就爱听戏的太太夫人们了,一时都问“这谁家的班子,虽是小班子,却比大班还强。弄出这样的新样儿来,倒叫外头那些大班落褒贬去了。”
“尤其是这个小旦,唉哟,真真好嗓子!打发个人往后头寻个掌事的女人来,咱们问一问,等他们闲了也请往我们府上唱一出,我们老太太可爱听新戏。”
朱绣是主家,见客人们这样好兴致,少不得趁一折唱完的功夫,命嬷嬷们去寻戏班的掌事,令叫个会说话的女人上来回事。
这里头都是女眷,是以戏班里的大人除了台上和被遮起来的后防,是不允到别的地方乱走的。二门上调派来的小厮和大力嬷嬷早已守好各处,听见太太奶奶们传戏班的人说话,忙不迭去给掌事说。
这小戏班的掌事因他主家身份高贵,并不像旁的班主那样卑躬屈膝、讨好奉承。虽从别府里的请,却不似外头野班子那样周全,故而未带能管事说话的女人出来。这会子,能回话的仅有些戏班的小孩子们。
来请的嬷嬷就道:“这些小孩子是伶俐,送个戏单,请个赏都作的。只太太们叫人回话,要打听你们班子,这些小孩子们能回的明白?”
掌班就很为难:“这些孩子们是新选的,只练了两日的腿功,连咱们班子有那些拿手的戏都说不全呢。”
嬷嬷也棘手,只道:“请您再想想。我方才见你们里头有好几个女人,难道就没有口齿清楚的?”
掌班道:“咱们班子的角儿都是男人。那几个女人都是干粗活的杂役,知道什么?”
才说出口,就想起一人来,忙叫个等上场的外旦问:“琪官儿屋里女人这回跟来了吗?”
那外旦簪着衔珠鎏金钗,打扮的千娇百媚,一吐口却是个年轻的男声:“琪官儿娇贵,出门必然得人服侍,哪次不带小幺丫头的。”
话说的酸不溜丢的,掌班却不理会。这琪官儿正是方才唱小旦的,是这班戏子里头最得主子看重的,就连他交往的朋友,也是些王孙公子,很有些清傲,不怪旁人眼红。
掌班带着婆子亲自到淡辟出来的一间小屋子去,叩了两下门,方有一个长相有几分的标致的妇人打开门,琪官正坐在椅上补妆,镜中看到掌班,连身都不起,只问:“掌班的有事?”
这掌班忙笑道:“您方才唱的妙极了,这府上的太太夫人们都打听咱们班子呢。不巧外头并无能回话的人,倒要借您这屋里的花姑娘去应对一回。”
琪官淡淡的,瞟一眼那妇人,道:“你随掌班去罢,禀完话仍旧回来就是。”
离了琪官眼前,掌班的腰也直了,恭敬的神色也收起来了,并不礼遇那位花姑娘。
跟随来的嬷嬷要问清楚,不能什么人都往主子跟前带,忙道:“这位是?”
掌班道:“哦,这是琪官儿屋里人。她原是大户人家的头等丫头,见过些世面,又来了我们班子一些时候,若回话,她是能的。”
又道:“她只随着琪官儿,收拾的还算干净,比那几个粗使的婆子来的利索。若教那几个去,回话还在其次,万要熏着太太奶奶们却是罪过了。”
嬷嬷只得依了,还是道:“只要不出岔子就成。”
掌班的扫了妇人一眼,冷道:“太太奶奶们好兴致,问什么,你只如实的回禀了。一会子不用你了,你快快回去侍候琪官,可不许没规矩乱撞!”
那位花姓妇人忙弯膝应下。
湛家的嬷嬷冷眼瞧着,的确是懂规矩的,这礼行的极好,心里不免疑惑猜度,这妇人原是大户人家的丫头,怎么给个戏子做了屋里人?是她原来的主家坏了事,还是她惹了主家,叫发卖了?
只胡乱想一想,仍快快的把人带去外面。
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又热闹起来,只这回没那亮眼的小旦登场,太太奶奶们不免短了些兴致,三五个一起不是说话,就是喝茶嗑几颗瓜子儿。
忽见湛家的婆子带上来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女人上来,忙叫到近前,问:“这是他们班子里的女人?”
湛家的婆子却不能直说这是旦角的屋里人,这群正室夫人们是不愿跟这样的人说话的,只得含糊道:“掌班的遣了这女人来回太太、奶奶们的话。”
一位鬓角染霜的太太上下打量一回,摇头道:“看不出是唱什么的,况且比方才的小旦,这腰身也忒僵硬粗壮了。”
另一个接话笑道:“许是个帮杂的吧。只是规矩倒不错。你来告诉我,都说你们是名班,可偏生没个能叫出来的名号,人家集庆班、如意班、银家班都有个字号,你且说说你们的字号叫什么?”
离得不远的一桌儿,朱绣同众姊妹已怔住了,史湘云喃喃道:“袭人姐姐?”
第100章 不同
好在史湘云并未站起身, 说那话的声音也不大,只有近处的姊妹几个听见。
虽是客人们的请,可袭人应对一回,总得来拜见过主家, 湛家的嬷嬷引着过来, 笑道:“这是我们太太。”
“太太, 这位是掌班遣来回话的。”
袭人忙福身拜见, 道:“请太太安。”说着抬起头来。
袭人的脸突的煞白一片,感觉手脚都困窘的没地方放。这一桌竟都是无比熟悉的人,林姑娘、云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 和朱绣。其他几位还好, 往日在自己跟前也是主子, 唯有朱绣, 几年前还都是一样的人, 现在已差若云泥。袭人心里懊恼:只听说是位四品武官的府邸为儿孙庆百日, 怎么就没细打听一句, 偏是她家呢?
朱绣也觉尴尬, 心下一叹,只道:“不必多礼, 且去罢。”
又命那嬷嬷:“好生送回去, 谢过他们掌班。”又叫赏戏班。
嬷嬷被春柳叫去受了一番吩咐, 一炷香功夫才回, 一面带着袭人回去,一面笑道:“劳烦花姑娘了。”
袭人见这婆子眉眼舒展,并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方才见过的这府里的小厮丫头也都规规矩矩, 很和气的模样,并不像荣府里捧高踩低的嘴脸, 因试探道:“方才那是府上的太太?好年轻就是四品的诰命太太了,实在少见。”
嬷嬷笑道:“原也该是我们太太的福气,她虽年轻,却公允慈爱,里外都称道,很匹配的上。”满口称叹一回,旁的却不多说,并不在背后嚼主子的舌头。
袭人进门帘时,忍不住拧身看了一眼:朱绣坐在姊妹当间儿,几个奶奶姑娘团团的簇拥着,大方雍容的样子,真好似天生就是主子太太一般,谁知道她十年前不过是比自己都不如的梅香奴几呢。若是自己没有错了心思,一意要攀富贵作宝玉的姨娘,是不是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下场?早早的叫母亲哥哥赎出去,嫁个平凡人家过寻常日子……
湛家的嬷嬷谢过掌班的,又趁人不注意悄悄塞个红封给袭人,小声道:“太太另赏你的,你拿着罢。”
袭人手捏捏那荷包,里头像是有几个银锞子,掂在手里怪沉的,忙袖在手里,趁旁人领湛府的赏悄悄回去蒋玉菡的屋子。
蒋玉菡正闭目养神,他方才又在前院里唱了一折,等一会子这里还有二折他的戏。听见袭人的脚步声,也未睁眼,只道:“自去歇一会子罢,只怕还得闹两个时辰才得家去。”
袭人答应了一声,坐在一边把拢在袖里的荷包打开,倒出来果然有几个银锞子。袭人拿手掂量,足得有二两,不由得自嘲想:从前多少金银没见过,宝玉房里的钱都在她手里掌着;她纵然是个丫头,因跟的主子最受宠,年节时竟然也能得一个金锞子,什么时候抠抠索索的稀罕起这点子了。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母亲为自己死了,哥哥气恨自己给家里招祸,嫂子更不用提,本就是一日未处过的生人,哪有什么情分,忽喇巴的就成了罪人孤鬼儿。
“怎么哭了?可是有人给你委屈受?”不知什么时候,蒋玉菡站起身,正拧着眉头定定看她。
袭人忙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强笑道:“没有。外头的太太夫人们都很可亲,并不曾有为难。”
“那你哭什么?”
袭人沉默一会子,终究说道:“我先前竟不知这家原是故人的府上,方才看见,所以想起我妈来。”
袭人的旧事并未瞒着蒋玉菡。当日袭人的娘死了,贾母不欲闹大,为息事宁人,将她发嫁。说嫁实卖,还叫花自芳的女人自家去寻人,袭人是签了身契的奴婢,她嫂子哪儿来的正经人家肯娶她,况且花家自顾不暇,又要发丧,还要操这多了的心。她嫂子托了几个亲戚私媒,只问谁家买小老婆,火速定下了忠顺王府养的戏班班柱琪官儿。这琪官儿早先与荣府宝玉相与甚厚,闻得是贾母的侍女,他原也是要买个手脚伶俐的侍儿,念着旧交,可有可无的应了。谁知却是宝玉第一等亲近的袭人。
蒋玉菡生的琼枝玉树一般的人材,几年前贾宝玉一经引见,惊为天人,百般小意款款,终叫蒋玉菡与他惺惺相惜。他虽与王孙公子们一席饮宴,谈笑风生,却自知身份,相交的公子哥们只稀图他这皮囊,没几个真放他在眼里的。
这蒋玉菡心思老成,外看温柔,内里清傲,活的极明白,可偏偏遇到个一腔诚挚,肯折节下交、做小伏低的贾宝玉。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从未受过这样的尊重,饶是蒋玉菡,也不由得动意。还萌生了离了这行当,在城郊置买房舍、宁静过活的心思。只是这缘分极俗极恶,比他在戏台上唱的还捉弄人,前一次见面还亲亲热热的人,没多久就缩在府里不出门了,递信无回,蒋玉菡亲去求见,却被下人奚落出府,连宝玉的心腹茗烟也换了嘴脸。
蒋玉菡自谓心瞎,火速把在紫檀堡置下的房舍典卖出去,再不肯与贾宝玉为伍。纵然过了一年,贾宝玉出门与旧友相会,解释说因受了惊吓病的沉重的缘故,托旁人带话,蒋玉菡也只作不闻。
也是这二年,蒋玉菡渐渐不将旧事放心上了,才缓和了些。袭人就是这时候撞上来的。袭人本存了死志,怀着必死的心肠进来,死了总好过受磋磨。谁知蒋玉菡见她,闻得她名姓,似悲似怜,后拿出来一条松花绿的汗巾,正是原本袭人的,被宝玉拿去用,谁知后来跟人表换私物,拿它换回了一条猩红汗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