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凤一笑,当着贾母的面,去外头廊下,立马就指派老道的家人去码头、鸡鸣驿去打探消息。
赖大家的正巴不得一声呢,忙忙的让人支车驾马,还打发自家使唤的小幺儿跟着。
凤姐笑话她:“这是媳妇来接婆婆来了?你们娘俩儿,真黏糊。”
赖大家的便笑道:“不是来接她老人家,原是昨儿听她念叨老太太嘴里淡无味、吃的少,过来问安的。家下才做的山楂糕,虽不好也还干净,送来给老太太尝尝,倘或能开些胃口,也是我们一家子的孝心了。”
说着就从后头小丫头手里捧过一个匣子来,让凤姐看。
凤姐心说这一家都是人精子,忙笑道:“唉哟,老太太正想这口呢,我托老太太的福,或许也赏我一口呢。”忙让她进去……
半晌,赖大家的才扶着赖嬷嬷回自家花园,刚回去,就有小幺儿来报,说码头去找了,没打听到音信。
因当着婆婆的面儿,未及细问小厮,赖大家的心中记挂着,服侍赖嬷嬷歇下才复令小厮进来,细问端地,又细细吩咐:“若寻着音信,先不忙回来禀报,你只好生打听,看看你们爷身边有没有那些不该带、多余着的混账老婆!果然有这些事,务必赶前头回我。”
见她动了气,身边心腹丫头就劝,赖大家的冷笑道:“哼,去了这么长,难保干净!若丢开手还罢了,我也只睁一眼闭一眼,可若是勾着给带回来了,我就好好分说分说!怎么,姑奶奶家办丧事,他倒沾惹花草起来了,我看他敢不敢悬崖上翻跟头!”
荣国府里的男主子们个个风流多情,底下的奴仆也有样学样,尤其是像赖大这样的,虽未正经纳妾,也很有几个屋里人。
荣国府的撒出去那些人,还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四处乱撞着寻信儿时。正月十七,贾母房里的自鸣钟刚敲了九下,门子上来报:“林姑娘到了。”
“什么?”贾母放下手里的茶,以为听错了。
凤姐也诧异问:“谁来了?在哪?”
下头人忙回话:“咱们姑奶奶的掌珠,表小姐到了,现正在大门外下车。”
贾母、王夫人、凤姐都吃一惊,“怎么去接的人都没来回话,到底是什么情形?”
那婆子就笑道:“回老太太的话,没见着咱们家的人,走岔了也未可知。只是外头表小姐那些护卫扈从,前拥后簇的,又有车轿众多,少说得十几辆呢,还请老太太示下,这怎么个章程?”
这排场如此大!王熙凤心道,幸好自己早做了准备。
“哎哟,快开大门,迎妹妹进来!你们这些人,办事不利找不着人也就罢了,还敢叫姑娘在外头等着吗!”熙凤不等贾母说话,赶忙带着平儿,接出大厅去。
荣国府石狮子前头,满门口的轿马,把整条宁荣街都堵满了,原本挺胸叠肚坐在门上看门通报的那些人,都忙掸掸衣服,站起身来,满脸堆笑的向打头的一个大管家搭话。
这人正是林家大管家林安,此时尚顾不得和门子说话呢,他正向一个穿着青绿色锦服、腰挎雁翎刀的精壮汉子打躬作揖:“劳烦大人一路护持,还请大人往致美楼一叙,也让兄弟们歇歇脚。”说着就有二管家过来带路。
这汉子知道这里主子是个未出阁的小姐,这荣国府也不是人自家的府邸,自然不好在这里招待,况且致美楼是京中八楼之首,在致美楼请他们这些粗人,已是很郑重了。忙也拱拱手,连声道:“您客气。”
说罢呼哨一声,三十个汉子都齐齐应诺,待那汉子跨上马,都一齐上马,跟在后头去了。林府二管家慢了他小半个马身,京城不许急奔马,一边使马小走,一边言笑晏晏的说话。
林安目送着去了,才回过头来看门上:“对不住对不住,慢待了您。那位大人是直隶通州府卫千总大人,因知府大人与我们老爷交好,趁卫千总大人休沐特请他护送了一程。”
门子管着通报的事,这些官名儿也是知道的,这卫千总是各地统帅漕运军队、领运漕粮的从六品的官儿,那可是个肥差,是京城漕运总督的辖下,与知府八竿子打不着。门子脑子一转弯就明白了,这林姑老爷管着南边盐政,与漕运关系深着呢,这卫千总卖个面子,也不奇怪。
其实林如海的手再长,也还伸不到通州府,他与通州知府是同年,关系颇好,这卫千总是那知府的女婿,因黛玉年幼、林家车马又多,才让女婿送一程,反不过几十里地的事情。
为首的门子与林安说话,其他人在后头忍不住指手画脚,啧啧称奇,这个说“都说薛家豪富,咱们姑奶奶家也不比他们家差呢。”那个说“富贵比不比的上不知道,可这排面那薛家拍马也及不上啊,你没听说,这点路还有个官儿来送。”虽说荣国府的门子个个都眼高于顶,等闲小官儿看不上,可也知道他们政老爷也才从五品员外郎呢。
正说着,石狮子后正门大开,十来个体面管家婆子请表小姐进府,说老太太、太太都盼着呢。
林安微微拧眉,走到当间儿的一辆青帷子大马车跟前,小声跟个侍立着的婆子说了什么,那婆子又向车里禀报,少顷,林安回来,拱手笑道:“咱们家小主子说了,至亲的外祖舅舅,府上也忒客气了,国公府邸,岂敢僭越。咱们进侧门就可。”
奉承话谁不爱听,这说的又亲切又尊重,这些管家们立时觉得林家不亏是祖上五代列侯的门第,真真是讲规矩的人家,忙忙的请进来。
进了侧门,不等贾家吩咐,林家后头的马车上便下来八个婆子,从后面抬前来一顶小轿,请林黛玉下车。
先下来两个丫头,又有一个嬷嬷,林黛玉带上帷帽,才扶着丫头的手下车来。林家来人不少,光婆子、媳妇、丫头就把二进里的轿厅站满了,把男丁都隔在外头。
等林黛玉上了轿,赖大家的忙呼喝小厮来抬,就听那八个婆子笑道:“不忙不忙,我们来罢。”
一直到垂花门前,熙凤早候在这里张望呢,就见过来的林家女人,极是肃重规矩。虽看着都打扮的清淡,但却瞒不过她的眼睛,这些人身上穿的衣料子、头上簪的钗环可都是好的,比之荣国府也不差了。
“哎哟,可算是接着妹妹了,妹妹一路可好……”黛玉在下轿时已把帷帽摘下,熙凤忙走过来笑道。
一旁朱嬷嬷是认得的,忙请安笑说:“二奶奶好。”黛玉就知是大舅舅之子贾琏的妻子,二舅母的内侄女王熙凤了。
忙见礼称呼“嫂”,熙凤忙过来搀扶,顺势打量一回,口内笑道“老太太、太太们都等着呢。”
说罢携了她的手往里引路,后头朱嬷嬷含笑跟着,早有四个大丫鬟上来扶这姑嫂俩。凤姐眼角悄一打量,见后面还有奶嬷嬷、媳妇子们、十来个小丫头簇拥着,饶是她也暗地里咋舌,道,不亏是朝廷大员的独女,这排面就是与人不同。
凤姐带的人不少,撒在林家人里头愣是显不大出来,平儿见状,也不朝前凑了,便问林家人来了多少人、多少车马、商量安置等事。外头自有林安操持,已带着林如海的信和礼物去拜见贾赦等人了;内里则有内管家林安家的并几个管事掌管琐务。
黛玉方进了上院正房,贾母就扶着婆子的手迎上来,还不等看清,就被搂入怀里,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又哭贾敏心狠,竟舍老母而去。
邢王二位夫人、熙凤等忙忙劝解,朱绣见已劝住了,忙拿出蒲团来搁上,林黛玉规规正正地给贾母磕了三个头。
这才算拜见了外祖母。
黛玉起来,扶着丫头的手起来又拜见邢夫人与王夫人,口称“大舅母”“二舅母”,之后还有李纨、熙凤等人。
兴许因着这回林家的排场唬人,荣国府的各位主子倒都给了表礼。
朱绣站后头看着,心下暗嗤:本来么,这亲戚间初会小辈,就该有长辈的样子,这赏送表礼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就连平民百姓家也会用红纸包几个铜钱做表礼呢。原书上林黛玉初见外祖母、舅母等人,竟无一个人想起这茬儿。
不一时,就连前头的贾赦、贾政也遣了人给外甥女赏了东西,只说舟车劳顿,叫外甥女不必急着去拜见。
黛玉谢了来人,这里头王夫人的眼睛就闪一闪,怎的老爷这样郑重其事的。
大家方归了座,就听小丫头进来回说:“薛姨太太、宝姑娘来了。”
贾母嘴角一沉而过,马上又笑道:“快请进来。”又道:“去请姑娘们来,嫡亲的姊妹来了,正该见面呢。”
薛宝钗听见,长睫稍稍扇了两下,若无其事的与黛玉相厮见过。
薛姨妈道:“好个标致、气派的女孩儿。”又拉着黛玉的手,关心道“怎的这般瘦?若有些不足之症,很该疗治才是。”
林黛玉一听,眼眶又微微红了,朱嬷嬷便道:“原为着我家太太的缘故。只老太太才好了,姨太太又来招她,先休提这话。”
贾敏刚刚亡故,身为女儿守丧尽礼,哀痛不尽,难道还能胖了不成。
薛姨妈讪讪的,王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仍送回贾母身边坐下,贾母便问:“何时在哪儿下的船,怎的咱们家竟没接着?派去的人也未赶着通报?”
黛玉便道:“正月初六在通州的下的船……”
王熙凤诧异道:“初六?这?”
贾母因问朱嬷嬷:“初六就到了,为何不来?”
朱嬷嬷站起来,回说:“老封君勿怪,您纵使爱重外孙女,可规矩咱们不敢不守,就连小百姓都知道‘冷棺莫入村,热孝莫登门’的道理,咱们如何不晓得,又逢着大正月里,更不敢了。初六下船时,姑娘就吩咐说‘等正月过去再拜见,免得冲撞了长辈们’。通州有林家的宅子,老爷早吩咐打前站的下人们收拾妥当了,姑娘就在宅子里闭门守孝……”
不等说完,贾母就含着泪拍黛玉的肩膀:“你一个小人家家的,纵然是自家宅院,但孤单单的在宅子里,怎敢呢?”
黛玉就道:“外祖母勿担心,通州知府杨大人是父亲的同年,那宅子就在杨大人府邸旁边,父亲在家时已是安排好的。”
朱嬷嬷也道:“实在是您府上的赖管家催的急,老爷没法子,才匆忙的送姑娘来,这点子功夫,也只把通州和京城的两处宅院收拾的能住人。”
贾母哼道:“姑老爷读书读腐了的,一家子骨肉,何必如此见外,收拾什么宅院!”
朱嬷嬷笑道:“带了那么些人和东西,若不收拾出宅院,往那里去呢。老爷临来吩咐了,说送姑娘来已是叨扰了您老人家,万不可再拿这些烦扰府上。如今只带了来常用的箱笼并给贵府的礼物土仪,那些暂用不着的、笨重的都搁在通州宅子了。”
王熙凤吃一惊,老太太和太太没看见林家的车马行礼,她是看见了的,就这还只是常用的……复又想起朱嬷嬷话里的土仪礼物,一颗心火热起来。往年三节两寿林家给的礼就比旁人家厚重好些,可见林家不显山不露水的,家底子未必比自家那个皇商的姑妈家少。只要府里好生待林家表妹,林姑父还能薄了自家。
刚想着,就见老太太后头的赖嬷嬷脸上有着急之色,心下恍然,便问:“咱们家派了管事们去接妹妹,这人怎的不见也未来报。可是他们怠懒了,嬷嬷跟我说,我去教训他们。”
朱嬷嬷笑道:“正要说这话呢,贵府的赖管家许是不服南边的水土,在船上就不好了,幸而咱们带着大夫,有惊无险,如今还安置在通州宅子里养着,已是半愈了。也勿怪赖管家未遣人来报,实在是他病的昏昏沉沉的。姑娘又怕老太太挂心,报信时才未提通州安顿的事。本来姑娘是定了心要过去正月再来的,谁知昨天京里宅院的下人过来说,贵府遣人去往码头、驿站各处去询问。姑娘一听,知是府里等的急了,想着也出过了百天热孝,也过了正月十五,这年节勉强算过完了,这才敢登门拜会长辈们。”
贾母早把黛玉搂在怀里,哭道:“好个知理孝顺的好孩子……”
邢夫人也说:“真真是大家子,生的这么个好模样不说,这规矩仪范更叫人爱重。”
王夫人、薛姨妈也用帕子擦拭眼角,交口称赞。
一时三春和湘云姊妹来了,黛玉也忙起来见礼,互相厮见过,贾母仍招手要她挨着自己座,黛玉顺手把最小的惜春拉上,两人挨着贾母坐了。
早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捧了茶给贾母,迎春、探春给邢王二位夫人,宝钗给薛姨妈,李纨和熙凤不用别人,黛玉见状,便照看最小的惜春。独湘云,无人可侍奉也无可被侍奉,她瘪了瘪嘴,也捧了果子给贾母,顺势就依偎着贾母坐下了。
王夫人润润唇,问熙凤道:“你林妹妹的行礼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赶早打扫了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凤姐笑道:“林姑父疼爱女儿,那么些物件一时半会的哪儿能理顺了。太太不用挂心,林家的内外管家正和咱们的商议着呢,还有平儿支应着,有事我再回太太。”
王夫人听了,顿一顿,知道凤哥儿是说林家来的是有头脸的管家爷儿们,人口也多,怠慢不得。
闻言,朱嬷嬷就笑道:“从通州来,这点路能有多累。太太奶奶们不必管他们。安置好姑娘的东西,除了姑娘屋里得用的,这些都回去京城宅子里去,用时再叫过来吩咐便罢了。”
凤姐忙问:“这些人都留在京中,不回去扬州?”
朱嬷嬷不以为意,“这是老爷吩咐留下给姑娘使唤的,不过几房人,看他们往常实心任事才点了他们。以后府上人手不够,尽可以叫过来使唤。”
凤姐笑道:“这府里几百人口,哪里就不够人手了。我只叹林姑父慈父心肠,色色都为妹妹想的周到。”
王夫人笑道:“你姑父只得你妹妹一个,自然爱若珍宝。凤哥儿,你很该在咱们后楼取些缎子丝绸,给你这妹妹裁衣裳的。”
王夫人这话本是想拉近关系,可听人耳朵里却不是回事儿,王熙凤想,再说林表妹的箱笼成山,岂会缺衣服穿。
凤姐刚想圆过话,朱嬷嬷已道:“不用劳烦,虽已过热孝,可尚在孝中,姑娘至诚至孝,穿戴都有些规矩,家下早备好了。”
王熙凤听见这话,看自己的穿戴和满屋子穿红挂绿的丫头,脸上也烧的慌。
林黛玉一身月白银线暗绣竹纹衣裳、头上簪的带的也都是羊脂玉饰,耳朵眼里空着,坐在那里和贾母、惜春说话,对这头只做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