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苗某日在葡萄架底下陪老爷玩耍,她把果盘中的一颗樱桃拿着去蘸小瓶里的蜂蜜吃。
她说蜂蜜甜,那樱桃是酸的,小女娃儿吃得笑嘻嘻,还觉得非常好玩。
萱草说小姑奶奶仔细手脏,便要把蜂蜜拿走——
顾铮瞬间灵感就来了,她把女儿抱起来:“你真是个小小的美食家呀!”
然后,便福至胸口,觉得何尝不能做一种果酱,夹在糕点里。
果酱要把水果碾碎了煮,用蜂蜜搅合,顾铮试了好多法子来调……
这天,她等着把一小罐子果酱给揭开,尝尝味道。
小七在店铺里擦桌子扫地,还问他顾老太爷吃了那药有没有效果一大堆。
顾铮眼睛轻轻眯起,然后她想起父亲的那话——“萱草给我吃的那药丸子,是皇家御制,就凭你,你能轻易弄到这种好药?不是那关世子帮忙又是谁?”
遂笑了笑,问道:“小七,你老实告诉我,你说前儿去托人,那认识京里的达官贵胄,是你托他帮的忙?你没有骗我?”
小七道:“唉哟嘿,顾老板,你不信么?”
顾铮摇头:“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关世子?是不是你给他说了我爹要吃那保和堂的药?”
小七红着脸,摸着头,支支吾吾。“嗯咳……其实,其实……”
正想说实话,忽又掠过那晋王冷冰冰的叮嘱。
顾铮点头,果然如此。“好了!”
她走过去拍拍小七的肩,“你直接告诉我是关世子帮的忙,何必这样做贼一样?”
小七一愣。“关、关世子……”笑笑,也不多解释。“嘿!顾老板你不生气就好!”
这女人个性要强,那晋王如此说过,事实上,他也早看出来了。
关世子就关世子吧?……小七想。
※※※
且说平阳侯关家,有人送了好几条松花鳜鱼给侯府老太君享用,老太君向来心疼自家孙儿,遂让自家的丫鬟送去给孙子关承宣。
关承宣看着丫鬟奉命送来的鱼,表情怔忪地,想起什么,“等等——”
一笑,便命人用洗脸盆好生养着,然后又让小厮备马——他要借花献佛,送到顾铮所在的小四合院。
挂有平安侯字样的灯笼、侯府马车一路缓行。关承宣坐马车里,搓着手,玄色的雀鸟纹织锦长袍,戴着墨玉冠子。他看起来阳光俊朗,却比曾经在书院时多了几分沉淀与稳重。一路相伴的小厮道:“世子爷,你对那位顾家娘子真好,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她就是不嫁给你呢?哦!我明白了,她是不是自卑,觉得嫁过人,生了孩子,配不上爷您了?”
关承宣笑道:“你觉得那位顾娘子她人如何?”
“……我、我不敢乱说的。”小厮红着脸。
“你说!”关承宣像是不在意。
“美!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美丽的女人……可是,她的那美,单说是眼睛好看呢,还是鼻子好看,还是嘴巴皮肤好看……统统说不上!对了!是气韵,就是这个词!有的女人,美在皮相;可这位娘子,却是美在骨相……如果,我是少爷,也会动心的!”
关承宣给了他一个栗子吃。“气韵?嘿!你这臭小子,说话何时文绉绉的,你懂什么气韵?还骨相皮相?”
他仿佛提及顾铮两个字整个心胸都舒朗起来,手枕头后脑勺,长长叹了口气:“实话告诉你说!她的好处太多太多了!比天上的星斗还要多,我用一辈子都说不完……”闭着眼睛,像是回忆什么。
小厮笑了:“世子爷,你这也、也太夸张了吧!您喜欢上人家女子的漂亮就漂亮,哪有比天上星斗还多好处的女人,那还是尘世中人吗?你呀,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关承宣不与他分辨,依旧闭着眼睛。脑子里,是曾经在江南玉鹿书院读书时,女人的种种、种种……
比如,至今还有一幕在脑海拂不走:
滂沱的大雨,那周木鱼的老娘、也就是现在一脸冷酷拒绝皇帝回宫做妃、而选择去道观当道姑的周氏——
她对顾铮冷冷说:“我们牧禹从小吃糠咽菜,苦惯了的;而你都看见了,咱们家这破草房子,遇雨水就漏……我们牧禹将来所需要娶的妻子,你觉得哪一种适合?是娇滴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千金小姐,还是同样过惯了这种生活的贫苦女子……”
“连草顶子都不会修补的女人,我们家牧禹娶来又有何用?!”
顾铮不加思索,想也不想地撩起裙摆,挽了裤管,也不知从那周牧禹家哪个牲口房里找来一把梯子,抱着一大堆干稻草就往房梁上去——她要补,证明自己不是娇滴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证明她将会是她们周家最适合的儿媳妇。当然,她是江南首富的闺秀千金,那房顶稻草自然补得笨拙。
满天空的雨水哗啦啦而下,她的整个身子湿得像掉进了河水里。
那周氏妇人冷心冷肠、一脸讥讽地站那儿。
当时关承宣浑身也僵硬了。
雨水同样打湿他的全身上下,女人爬着梯子,艰难又吃力,可撑着一股子倔强。
他朝她怒吼、大喊。“你嫁给我!做我的世子夫人!何必要要这么作贱自己……”
然后,他眼睛湿了。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着人心如刀割,对个女人肝肠寸断。第一次对女人彻底沦陷,沦陷到无法自拔的地步;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除了这个女人,再也没有谁能配得上他关承宣,而这个世上,也再没一个男人会配得上她顾铮。
……
尤其是周、牧、禹!他想把他揍死!揍死他!
第4章 未来女婿
经历一场倒春寒,天气渐渐回暖了。满城的柳絮像绒球,在京城上空到处乱飞。四合院中,顾铮因为有东西落家里,匆匆忙忙把东西揣入衣袖,又准备立马回到店铺。这是半晌午,丫鬟萱草在厨房给顾老爷蒸鸡蛋羹,顾老太爷顾剑舟一个人拿着棋盘研究棋谱,她外孙女苗苗一劲儿拽他:“姥爷坏!姥爷不陪苗苗玩!我要姥爷陪苗苗捉迷藏!捉迷藏!”
顾铮道:“苗苗!不准去摇晃你姥爷,你姥爷有心疾,经不住你那么摇的!你要玩捉迷藏,等娘晚上回来陪你玩!”
苗苗撅着小嘴,“忙忙忙!你就知道忙!你还不如关叔叔,他若在,什么都听我的!”
……
关承宣来时,自然见到的就是这情形。“呵呵,小苗苗,告诉关叔叔,你关叔叔我有那么好么?”
“……关叔叔!!!”苗苗像蝴蝶似地,激动赶紧扑进高大男人怀中。
顾铮噗呲一声笑了,“说曹操,曹操就真到了呢!”
关承宣将苗苗抱在怀里,又是亲她小脸,比自己的亲女儿还爱不释手。
顾老爷子本来一晌午生闷气正无聊,立马笑呵呵站起身,眉飞色舞道:“好!好!这个曹操!本老太爷却很欢迎!”
苗苗扬起小脸问,“关叔叔,这次,你给苗苗带的是什么礼物呀?”
因关承宣每次来看顾铮母女,都不会空手,便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你猜猜?”
苗苗好奇,猜了一番。关承宣把手掌心打开,“你看!是个竹蜻蜓,你关叔叔自己在府中编的哟!”
苗苗撅着嘴,一脸失望不高兴。“又是这种!”
关承宣嗯咳一声,忽有些尴尬。
顾铮气道:“苗苗!你太不懂事了!你这像什么话!关叔叔来一趟,每次缠着要礼物,不满意就撅嘴!看娘我打你!”
关承宣笑道:“你要打她,我可不依!”
他想了想,忽想起此次前来的目的,便告诉苗苗,说带她去看那刚从松江捎来的新鲜鳜鱼。
苗苗这才拍手,“好啊!好啊!我要看鱼!关叔叔,我要看鱼!”
“……好咧!”
高个男人抱起三岁的小女娃儿,一路宠溺有加就抱着去让小厮侍雨赶快把马车上水桶拿下来,给小宝贝苗苗看。
顾铮摇摇头,她爹顾剑舟笑呵呵地道,“你看,这小子,他多疼苗苗啊!要是……”
顾铮知道他爹又要想说什么了,赶紧道:“爹,麻烦你好好招呼招呼关世子,我那铺子里还忙,我得赶紧去一趟!”
顾老爷一下就急了,气道:“不准去!”
顾铮没理他。
顾老爷子捂着胸口,连忙咳嗽起来,“你给我站住!我说了!不准去!我招呼关世子?——人家是看我的,还是看你的?”
顾铮道:“我店里忙着呢……”
“忙忙忙!你就知道你忙!一天到晚,越发连个姑娘家都不像了,你是个女人,你那么要强干什么……”
顾铮道:“爹!您这话可就奇了?我不要强,我不忙,咱们吃什么?你以为还是在江南时候,金山银山堆着,咱们吃一辈子都不成问题?你知道咱们这个宅子,一年要多少的租金吗?你知道……”
顾老太爷脸涨得绯红,上气不接下气,“你,好!很好!……你怪我?怪你爹拖累了你?是爹爹没有本事,不仅没个用,还成天一大堆药,要你来养着我……老天啊,我顾剑舟居然也有今天……老天不长眼,真是不长眼……”
顾铮这下才觉完了完了,赶紧上去抹胸口:“爹,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女儿,女儿不会说话嘛!我就是着急!”
关承宣这时正和苗苗玩耍,大概听见了,微一低头,便走过来笑道:“哟!看来,是我来得不是时候了,原来娇娇有事要忙,何苦来?别吵了!我在这里站站就走……”
顾老爷和顾铮相视一眼,顾铮这才惊觉过意不去,不好意思笑道:“瞧你说得!再忙,您是客,我能倒哪去呢?你看我爹,不抽死我,说我没有礼貌待客不周……对了,您说您带了鳜鱼,这两天的鳜鱼可稀罕着呢,我也瞧瞧去!”
顾铮笑得眉眼如花,关承宣胸口又是一荡,便道:“也没什么稀奇的,就是想着前几日苗苗说想吃鱼,我在想这京里的那些鱼你们顾忌吃腻味了,把巴巴地送这鳜鱼给你、老太爷还有苗苗尝鲜?”
——
鳜鱼不稀奇,难得是,这是从千里迢迢的松江送来的,那儿的水据说清澈甘冽,这鳜鱼的肉质非同别的鲜嫩,一路上又是要护送保鲜,可想而知,送到这侯府,要费多大周章。也可想而知,这侯府老太君对宝贝孙子多么疼爱。顾铮说,这关世子既然来了,不如,把这鱼就着中午时下煮了,算是借花献佛待客。一大伙便研究起如何做那条鱼。经过流离家族衰退,顾铮这四合院也没有多余下人奴仆,只一个丫头萱草。
既然要做中午饭,顾铮自然免不得要亲自上阵。
首先是杀鱼,杀了又要洗,腌,码味……
她干起这些活儿手法利落,关承宣看着她婀娜纤美的身影在小院的水井旁动作麻溜的摘菜,洗菜,不禁黑眸里怔忪惘然,又想起在书院时,她本是一个娇滴滴千金大小姐,却扮成男儿装,为了那周牧禹,也时常干这些下人才干的活,他心情复杂得紧,堵得慌,既难受,又心疼,既钦佩,又酸涩,然后又恨她……
是恨的!
如果,她早早嫁给了他,她的生活就不会是这样子了。
自有一大堆仆人来服侍着,他会把她宠到天上去,继续过她的千金大小姐生活……
她的手,不应该做这些的;她的手,只需要给他研磨伴读,红袖添香,和那些京城里的贵女小姐一样,日日染着凤仙花、泡着牛奶保养着……可是,他又觉得矛盾,如果,她和那些娇娇软软、只要在男人跟前就瘫软得像没个二两骨头的女人一样,自己,当初会这样对她动心吗?
……
葡萄架子底下,唯有一声暗暗地叹息。
她因为自己的倔强、美丽、要劲而让他深深迷恋,可是却又不喜欢她过这样的苦日子……
今日春光明媚,白墙黛瓦的小小四合院,有槐树香,有畅畅的惠风,有浅浅的流云飘过。
终于把午饭做好了,香草建议今儿太阳正好,把桌子干脆也搬到葡萄架底下,在那里开膳。顾铮觉得这主意好。香草遂将堂屋里的桌子椅子全都搬过来,然后顾铮又去拿桌布。那是一块她新裁剪出来的蓝底白花大粗布,她和香草把桌布铺好,对着正在边上下棋的顾老爷和关承宣说:“你两谁赢了?不管谁赢了!都该吃饭了!”
……
接着,满院子的笑声,顾老太爷喜欢高兴着要嚷着喝酒的声音,顾铮当然不准,关承宣说:“要不,就只让老太爷喝一小口?我监视着他?”
老太爷道:“还是我这未来的准女婿好!”
院子一下沉寂了,顾铮脸绯红,小声道:“爹,你、你说什么呢?”
老天爷觉得自己昏了头,嗯咳两声,赶紧转过脸去。
关承宣则一脸微笑盯着顾铮,轻声道:“娇娇,你说,我会有那个福分吗?”
最终,还是三岁小苗苗打破了这尴尬僵局,苗苗说,“咦?鱼呢?怎么没见到鱼?我要吃鱼!”
这下子大家才终于回到正题——吃饭。
院中几只云雀的鸟声,有一树桃花正悄悄地绽放出花骨朵。
那鳜鱼,顾铮是用香叶清蒸的,把酱油和糖煮成汁儿,最后又淋上去,再用热油浇,再铺上细细的姜丝、葱花……鲜嫩美味。吃着吃着,关承宣道:“苗苗,听说你娘在叫你背诗,那你给关叔叔说说,有关鱼的诗词,都有哪些?”
苗苗想想:“鱼……鱼……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关承宣鼓掌,“好极了!将来我们苗苗,可是会成为大才女的!还有没有?”
“还有,还有,木鱼敲破心还乱,只恨路标不向西……”
关承宣不吭声。
“木鱼”两个字,像是让他心窝疙瘩一声,很不舒服。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急嗽,老爷子顾剑舟涨青着脸,说声你们慢吃,便赶紧离开饭桌。
众人去看时,原是哮症发作了,嗓子里,卡了口痰,怎么都咳不出来。
顾铮等赶紧过去,把顾老爷忙扶回里屋床上躺着,又是拍背,又是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