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承宣自然也急忙跟去。
他撩衫坐在床榻,柔柔拍背:“伯父,伯父……”
顾老爷子脸又变得潮红,急忙朝他摆手。原来,那痰要咳出来了,意思是让他走开。
关承宣一时没看懂,终于,再也坚持不住,顾老爷的痰,咳在了关承宣手掌心里……还是他主动接的。
※※
用过晌午后,顾铮和萱草在厨房里洗碗。
刷刷刷的洗碗水流声,洗着洗着,萱草叹了口气道:“他是个世子啊!世子爷啊!堂堂平安侯府上的掌上明珠!身份何其金尊玉贵!说句实在的小姐,都这个样子了,您竟还不愿意嫁他,我都替他叫屈冤枉了!您没看见,他伺候老爷子时、不嫌累、也不嫌脏……这样的好男人,换做是我,就算入地狱我也跟定他了!”
顾铮没吭声。
“小姐!”
萱草转过脸看她:“其实,你是不是怕自个儿成过亲,又有了孩子,会配不上他?可是,要我说,只要这世子爷不在意这些,您又何必在意呢?再说了,就算您结过婚生了孩子,可对他苗苗,试问,有些亲生父亲也不见到会那么疼的?”
顾铮依旧不语,半晌,把碗洗着洗着,才抬起头,眼眸怅怅地,“所以,他越是这样,我越不能嫁给他了?”
“为什么?”萱草问。
顾铮摇头,有些话不想解释,解释给这没有、如她经历过情爱种种跌宕苦痛的小丫头也不会懂。
到了下午,关承宣随同小厮准备上马车离开,顾铮把一瓶自己新做的草莓樱桃果酱用盒子包装好了,笑吟吟送他:“这东西,不值当什么的?可万一您家府上的老太太、老太君喜欢呢?就当给她们尝尝鲜?若是她们不喜欢,就是扔了也无妨……”
然后,亲自托手送给他。
关承宣小心接过顾铮手里的纸盒子,“……多谢了!娇娇费心!”
顾铮摇头,“你再对我说这个谢字,我怕是要钻地缝了!”
“……”关承宣只是笑。
顾铮又道:“那个保和堂的‘疾心丸’你怕也不好弄吧?您这次又共花了多少银子?我爹爹吃那药,很好……”
“我本来想好生谢过,可是,就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可拿得出手的来谢,我听小七说,那药丸,至少得五十两银子一瓶,哎,又让你破费了!说是尽量不麻烦你,但是却一次次的……”
关承宣:“药丸子?什么药丸子?”
他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娇娇,你说什么,我没听懂?”
第5章 春色月夜
店铺的伙计小七后来才懂了,原来顾铮那天说的“情怀”是什么意思。
小七好变卦,若是那每天来买糕的王爷是老板娘前夫,他又想复婚,小七还想着,能够借此由着老板关系谋点出路,比如一官半职、哪怕在王府做个守门护卫,也是庆幸。可是,小七明白了,顾老板说的“情怀”——本是那位王爷他尚在民间落难窘迫时期,他老娘就是靠拖着板车去卖米糕来维持生计……
小七好失望好郁闷……
如此看来,就不是为了这顾老板复婚而每日准时打卯来?小七的美梦泡汤了!怎么能这样?可是明明,他觉得那王爷看前妻的眼神是有内容的,还有,他又问顾铮是不是要买什么药,谁生病了云云……
转而小七又想:可是,如果自己是这晋王,以前身份地位微贱就罢了,他会和这女人复婚,可是如今,他是皇子殿下,说不定可能会继承大统……那么,以后多的是天下美女广织入怀,谁稀罕她一个顾铮呢?为什么会和一市井妇人复婚?说出去,也抬不上皇家的颜面……
情怀?情怀!
小七唉声叹气:自己的飞黄腾达梦,看来是真泡汤了……
.
“小七,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小七在厨房里揉面团,这几天,打探清楚了这里内幕真相,不得不说他心情糟糕至极。“什么事?”
懒洋洋地,对顾铮自然口气也不似往常恭敬。
顾铮:“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我们家老爷子的那药,究竟是谁帮的忙?果真是关世子?”
她轻眯起眼睛,小七一下诧异了,舌头打结。“不是,老板娘,不是说了是关世子么?你怎么又不相信了?”
“呵!晋王周牧禹!我这次应该猜对了?那天,我见他把你叫到他的轿子跟前,我也没问你们什么事儿、好端端的他嘱咐你做什么?我明白了!是你一张嘴到处说,说我家老爷需要那药,是你去找的他?想着巴结讨好,好攀上高枝是不是?”
小七:“……是晋王帮的忙,可又如何呢?反正人家不过也是顺道,举手之劳而已,顾老板,再说句难听的您可别生气,人家现在拔根毫毛都比咱腰杆还粗,这一没想和你复婚,二没想讨好你,帮就帮呗,你那么在意干什么?反正药吃进您家老爷肚里,人好了就对了!”
顾铮懒得理他。
※※
将蒸得软烂熟透的黄薯用勺子压成泥,顾铮在厨房里忙活着。
她一边把新做的果酱加入那黄薯泥,又滴了几勺子花生油和半碗浓浓玉米浆,再放点面粉,又搅合好继续上了锅蒸……
看着滚滚冒烟的大蒸锅,顾铮眼睛闪过一丝复杂迷蒙。
那是有关从前遥远的回忆。
她轻叹了口气,忽然有种沧海桑田、十年风水轮流转的感觉。
记得两个人书院做同窗时,她的女儿身被周牧禹发现了;她对他的情思与爱慕,也被发现了……
他时常逃避她,躲着她;
顾铮听说他们家很不容易,就拿眼前这玉米浆来说,他老娘周氏起早贪黑,得磨多少桶的豆浆玉米浆,才能供他去那百年闻名的玉鹿书院求学。顾铮想帮他,又知道此人清傲得很,有一次,趁着他不注意,偷偷钻进卧室,往他被褥里塞两个沉甸甸的银子。
而这一幕,恰恰就被他看见了!
他站在门口上,背着两手,高傲地抬起下巴,薄唇微抿着,脸是沉的,眼睛也是沉的。
她的动作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小丑。
她瑟瑟发着抖,慑于男人那冰冷让人害怕的气息。
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就像一沟冰冷冷的水,她整个人从头到脚,被泼得一身寒凉。
男人就那么冷盯着她,看着看着,她的情绪也爆开到极致顶点:“我知道你自尊心强!知道你厌恶我这样做!可是,我就只是想帮帮你,伯母她很不容易的,你忍心吗?!她的手,磨那些玉米豆浆都磨起茧子了……我,我就是想帮帮你们!”
“滚。”
男人淡淡吐出一个字,撩衫就走。
她追出去,又边哭边吼道:“你对我真是太不公平了!周牧禹!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是想做这些事,都要战战兢兢来看你的脸色,想帮你,也得如此窝囊小心,还要赔不是,那曲院长的女儿曲小姐,每次给你送这样那样的,我看你就眉欢眼笑,一脸乐呵呵得很,而我,而我偏偏做这些就讨不到你好……这公平吗?!公平吗?!”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男人始终背对着她,身子僵硬如铁,没有回头来安慰她一句。
……
顾铮轻吁了一声,傻啊!真傻!这有什么好想不明白的!
等两人成了亲,是她老父逼着这男人与她成亲、做上门婿后渐渐地,她才明白过来——
从最初,到最后,他一直就是有意疏远她、甚至厌恶她的。
满身的铜臭儿,觉得是仗着家里几个臭钱,一副大小姐独尊模样,俗气,看着就俗气。
他喜欢的,应该是那曲院长的女儿,文文静静的、满身书卷味儿的曲家小姐……
可恨最后却不得不埋入坟墓般的婚姻,是她拉着他去的那坟墓……
曲小姐后来也成亲了。
男人此生的白月光,就这样,只留一抹哀伤遗憾,是顾铮拆散分解了他们那一对活鸳鸯,让两个有情有义的男女从此隔河相望,再无可能。
这样的恨,该有多深多痛啊!
……
顾铮丝毫没闻到蒸锅里,水被烧干的糊味儿。
她又想想,这人呐,也真是可笑,所谓忆苦思甜,苦的时候呢,憧憬着过好日子,出人头地、做上人之人;可出人头地后,现在,他已是集天下所有人都渴望而不得的荣耀,权势,地位,富贵于一身……他呢,偏又却回忆着苦。
这每日里准时准卯到她这儿店里买糕点,说什么喜欢这新鲜出笼的糕点味儿,实则,可能跑遍整个京城繁华地、甚至御膳房,都是做不出她这样的糕点吧?
……
这些糕点里,蕴藏着他的过去,他的耻辱,他曾经所受到的种种生活磨难与痛楚……
可不是情怀又是什么?
京都保和堂隶属于皇家所设医馆,阶层贵贱划分何等明显,那个药丸子,她想买吗?
对不起,除了他如今这样的权势滔天皇子王爷身份,别人想要弄一瓶子简直是难如登天。
这才叫打脸!
他的这一耳刮子打下来,利利落落打到人脸上,疼!果真是疼极!
——
渐渐地到了阳春三月,满城里桃花灼灼开欲燃。
举城里翠楼画阁,屋宇雄壮,仿佛不受丝毫战乱影响,仍然是个金翠耀目的太平盛世。
柳陌花衢间新声巧笑,熙熙攘攘的大街,人群来回穿梭如鲫,按管调弦散落于各个茶坊酒肆。
……
周牧禹也连续有好几天没到她这店里来了。
听说,皇家有一场声势浩荡的春狩,皇帝赵巽率领着一干儿臣们去围场打猎,扎营帐,各种兴师动众。是的,天家姓赵,现在的周牧禹,应该叫做赵牧禹。那天,京都内城的东南界巷一片沸腾欢呼,老百姓把整个街巷都围得水泄不通,万颗人头攒动。他们看见皇帝坐在一顶大金辇上。那金辇,圆盖方轸,高一丈五尺;珠帘黄缎垂幨的幔子层层垂下,看不见里面老皇帝的龙颜,却有几个身穿绣蟒王服、头戴玉冠的皇子们骑着高大骏马在左右侍驾。
顾铮自然也是去了,本来是不想去的,却因为给一家酒楼送点心,她站在那酒楼的阳台上,酒楼老板女儿指着其中一看起来最最俊朗的皇子说,“娘,我听说那七皇子是圣上从民间认来的,你看,他长得多俊朗!多雅致!这些皇子们里面,就数他最是看着气度不凡、一脸的清傲出尘,目不斜视,将其他的几个都给比了下去……真没想到,一个民间出来的皇子,居然如此气派!怪不得这陛下很宠他、也很器重他呢!”
那酒楼老板娘道:“我可还听说,皇帝有意要给他指婚,是陈国公府的嫡长千金,然而不知为什么,圣尊御前,却被他当场拒绝了!”
“……”
那女儿一惊:“拒绝了?天呐!这陈国公府的小姐,可是咱们京里鼎鼎有名的大美人儿啊!还是个大才女!那四皇子裕王求娶了多次,都没有成功,有人还说,这陈国公府的小姐搞不好是想当太子妃的……他都不要?!竟给拒绝了?!”
顾铮听了一会儿,表情淡淡地,也没什么感想,也没什么情绪,仿佛在听人讲述着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故事。
她把手上的一盒子糕点递给那酒楼老板:“……这是你们订的海棠酥。”
转身便离开了,蹬蹬蹬下楼去。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所有的眼睛都被那皇家仪队排场吸引得挪不开眼。
……
一天夜里,她要收拾铺子准备打烊了,店铺所有帮忙的伙计也已急慌慌离开了,她准备取钥匙锁门,正要离开店铺回四合院去。
忽然,一阵马蹄哒哒声,踏着春夜月色越来越近。
顾铮也没个留神注意,接着,马蹄声一停,有人下马时擦动的衣服袍角发出窸窣音响。
她刚一转身,抬头,手中的钥匙,叮地掉在了地。“你……”
她微微有些惊。
男人穿着家常的暗红锦袍蟒服,一步步,朝她走来。
清澈干净的瞳仁里,有隐隐的红血丝,有颓废,也有消沉疲惫,整个口鼻呼吸,浮动着浓浓的酒气味。
顾铮微微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
“我……”
他喉结上下滚滚,看着她,眼睛里还是那种颓废消沉疲惫。“忽然就想在你这里坐坐,可不可以?你不关门,陪陪我?”
问得很绅士,那霸道的口吻却不容拒绝反驳。
顾铮莫名眨了眨眼,还没回神,男人脚步微微一个踉跄,已经走进了她店里。
东倒西歪,看来是真的醉得不清了。
第6章 死水不惊
说来,顾铮觉得自己是比这周牧禹很懂时务的人。她可不像他,穷清高,拿着孤傲当饭吃。她觉得自己是能屈能伸的,比如那药丸子,既然,他乐得施舍自己——他把如今对她的施舍、当作以解当年之气的报复,那么,她就成全他。她可是很识好歹的,谁会和便利过意不去?再说,瞎清高、穷自尊和父亲的病痛折磨相比,谁更要紧呢?她可不像他。
顾铮觉得自己也看得很开。比如,顾老爷现在都厌恨着这男人,她想,恨什么呢?当年,是自己死乞白赖、缠着男人不撒手;死乞白赖追到他书院做同窗、自甘自贱干了好一大堆,父亲后来给他捆起来,各种卑劣手段,逼着他做上门女婿……这一切一切,不是他们顾家人自找的、一厢情愿吗?哦,你爱人家,人家不爱你,你的付出得不到回报,然后就开始恨、开始怨地怨地苦大仇深地看这个世界,这又是何必?
至今为止,顾铮其实都没后悔过,她自诩自己是一个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爱的时候勇敢果断,轰轰烈烈去追逐;身心被这男人弄得疲惫无力再去爱时,就果断放手,再对男人无一丝留恋。
“您请坐,王爷,若不嫌民妇这店简陋,民妇就将近着给您倒点茶喝喝、再弄两碟子点心?”
男人醉醺醺朝她摆手。
顾铮淡淡地一挑眉,便去了。
这个春夜,雾气潮湿,一珠圆月被云层淡淡遮去了大半,像含羞的大姑娘,在窥视人间的秘密。
空气里杂糅着各式春季里的花香,有桃花,梨花,杏花,柳叶的清香……
行人稀稀落落,棒鼓的声音,提示着天色不晚,已经到戌时了。
顾铮端出茶壶,又从厨房的蒸笼里用夹子夹了两块点心,像花朵形状,摆盘里,是海棠酥。
“你将就着用点吧!”
她又说,“这茶是普洱,不太好喝,叶子自然更比不得你们皇宫里的,也是糙得很,但可以解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