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碧落怀抱着孩子,气喘吁吁,娇嗔微微,一边道:“我知道你在等谁,表哥,你主要是想等她来,一直在盼她,偏偏,人家现在是晋王妃了,谁还记得你呢!”
“人呐,都是往高处走的!你就别不自量力了!”
关承宣被激怒:“你还不把孩子赶快抱回去?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丢人现眼的!”
江碧落:“好,好,你说我丢人!表哥,我是丢你的人了!”
她的眼泪早已滚落成习惯,说来就来。那双眼睛空洞而无神,镶嵌在苍白的小脸,如同一块白色幕布抠了两块深深的大黑窟窿。
“表哥,今儿咱们不妨把话说明了,想当初,你是因为追不到人家,才无奈娶的我,是不是?而这个孩子,他又是怎么来的,你比谁都清楚……真是滑稽可笑,你不想娶我,你就明说啊,可怜我们母子在你手底下过日子……”
这时,恰有源源不断的宾客来。关承宣觉得他丢不起这个脸,对女人厉声一喝:“滚回去!”
女人咬着牙,含着泪,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就回到了厢房。
关承宣看着女人孱弱消瘦无比的身影,只觉愚蠢而可笑。
事实上,这么些年,自从去边境参军回来,他也历练不少,成熟不少。他被朝廷封为中将上将,可以名正孝顺地继承老侯爷爵位了,再不是曾经那个鲁莽无知、只靠着祖上荫功混吃等死的富贵纨绔子。他经历过战场的九死一生,看过战场上太多的流血和牺牲。他从回到侯府后,就一直在尝试着放下与遗忘。
顾峥,最后不过只是他胸口的一颗朱砂痣和白月光,他拼命努力地调试自己,人都是应该往前看的,而不应该只停留在过去。他觉得应该好好跟眼下这个女人过日子,于是,他尝试过,努力过……可然而,却到最后……
像如此这般吵闹竟成了他和女人的家常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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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峥眼睛突然意外失明,那时,她还没有被症断出是雪盲症,很多人都以为她要瞎了。堂堂一个晋王妃,突然要成瞎子,自然会传到很多人的耳朵。
关承宣一听这消息,便决定再也什么不管,什么也不顾,去晋王府亲自探望她。
江碧落看着男人匆忙而焦急的身影,她手上还抱着她孩子,一边冷嘲热讽:“呵,你心疼了是不是?人家有她自己的丈夫心疼,还用得着你去吗?”
“表哥,啧啧,你看看你这样子,像不像个小丑!”
“……江碧落!”
终于终于,关承宣忍无可忍了。“我总算是懂了,你以前的什么娇滴滴,三步一咳,五步一喘的,都是假的!什么弱不禁风,风吹就倒,都是装出来的!”
这个女人,才是最命硬最坚韧的一个吧?她的眼睛和说出来的话,像刀,像利刃,能够杀人。
他终究错了!这个女人,压根儿就没他想象的那么脆弱!
关承宣拂袖而去。
女人还在背后数落责骂:“她那就是报应!”
“关承宣!她既有本事让你一辈子对她念念不忘,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她就是个狐狸精转世?所以,她现在眼瞎了,是老天爷在帮我收拾她呢!——你不准去!你要去了,我立马死给你看!”说着,就要找刀子割脉扎胸。
关承冷哼一声,压根儿就不理她。
“少奶奶!少奶奶!”
屋子里,一堆丫鬟婆子的劝,抢的抢江碧落手上的利器剪刀:“使不得!你可万万使不得!你还抱着个孩子呢!你和世子爷吵归吵,可——”
声音噶然而止,一屋子静了。所有人都像被一桶桶铁水浇在头,全成了塑像。
关承宣慢慢、慢慢地回转过身……
小婴儿的哭啼,先是很响亮的一声,然而,短短一瞬之间,像被一双大掌掐住了他的喉,他的哭啼彻底在整个屋子终止。
江碧落呆呆地,看着眼皮底下空空如也的两手,身子一栽,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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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碧落在那天之后,她就彻底疯了,精神涣散失常,不知白天黑夜,手里始终抱着个枕头坐在床上摇:“小宝宝,快睡觉,不蹬被子不蒙头……”
关承宣也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是抱头哭泣,就是像具行尸走肉,不吃也不喝。“祖母……”
他的老祖母时常去看他,陪他:“你说,孩子有什么错,他有什么错……”
“他常常对我笑,虽然看着是那么瘦小,却长得和我是一模一样……你说,他有什么错?”
“祖母!是我杀了他!是我不该跟她吵!我该让着她!”
他把脸深深埋在祖母的怀里,老祖母眼泪刷刷刷地流,拍着他,“孙儿,这不关你的事!是那孩子和咱们家无缘!他和你无缘!”
第80章 善意谎言
关承宣是在孩子被葬后的第二天离开汴京,去了祁国一部落当兵探。这是一个非常危险隐秘的政治任务,朝廷中,几乎没一个人愿去的,何况是他这样的贵族公子。几乎等同于九死一生。如果身份被揭穿,后果有什么下场,必然可想而知。
两年之后,顾峥回忆关承宣的死亡——假如,假如他不是为了保护救她和周牧禹两人,那么,他的身份完全可以不被暴露的,完全可以安安稳稳,回到平安侯府。
在礼葬完孩子后,他穿着一袭玄色罩黑纱锦袍,人,久久伫立在墓前,像个石雕塑像。妻子江碧落彻底已经疯了,精神失常,她在墓碑旁笑嘻嘻地,还在抱着个枕头摇。关承宣已经没有心思去看她。事实上,差不多所有侯府中人也不想去看她。侯府老祖母和太太一个劲儿擦眼泪。关承宣母亲或许是在想,当初,若是不为了和婆婆斗气较真,关承宣必然也不会和这个妖孽作精成亲,是她害了自己的儿子,是她害了自己的孙子。
关承宣蹲下/身,给自己的儿子坟头墓前放一些花,放一些小玩具。
然后,他就站起来,身子有点摇晃晃地,对母亲和祖母说道:“祖母,母亲,我打算去祁国,明儿就动身……”
侯府祖母和太太异口同声:“你疯了!你不要命了吗,孩子?!”
关承宣嘴角涩涩笑了笑,侧眸,看了看旁边的妻子江碧落:“你们帮我好好照顾着她,麻烦了……”
侯府老祖母和老夫人身子颤颤地,差点晕死过去。
关承宣就这样走了,离开了汴京,去了祁国当兵探细作。整个侯府,鸡飞狗跳,谁都阻拦他不住。
早春二月的天气,湿漉漉,刺骨的料峭冷风吹在脸上如刀割般疼痛,关承宣骑着马,事实上,就在出发前的一个日落黄昏,他又去了曾经顾峥所住的那处小四合院,以及,她在不远某条街巷所开的糕饼铺。他牵着马,打量着那些早已换了主人的旧宅房子和店铺——那应该是他此生最温情、最舒适的时光吧,女人和离了,身是自由的。
他可以堂堂正正,名正言顺去看她。去帮助她。
他闭了闭眼睛,感到好笑。瞧,多么卑微。终究重又睁开眼,摇摇头,轻叹一息,轻跨上马背,仰起马鞭,掉头而去。
※※※
顾老爷子顾剑舟有天觉得自己身体恢复差不多了,他觉得一个人完全可以出王府逛逛。女儿生病了,得了雪盲,他表面没什么,却心底比什么都着急。他听那表侄女徐茜梅说,搞不好眼要瞎,便让徐茜梅带着他去城南一庙里拜菩萨上香。顾老爷子最近十分信佛,虽说发妻年轻时得过雪盲,然而,也不像顾峥时间闹这么久。徐茜梅懒洋洋染着手指甲,十分不耐烦的口吻:“哎,我说舅舅呀,你就别作死作活了!求什么求,你有那精神气儿,还不如好好呆在王府保重你自个儿!”
说什么都不去,甚至还嘴里嘀咕:“又不是你们王府的使唤丫头!有那么多宫女太监不去使唤,偏来支使我!”
顾剑舟气得直摇头。就这样,他一个人拄着拐杖便悄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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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佯称是燕国世子手下的泼皮无赖还在整个汴京横行撒野。
这日,春风料峭,太阳昏昏沉沉,像被人打碎的鸡蛋黄,倒洒在了天幕,只从云层缝漏一点微黄的光。
顾剑舟雇了一辆马车,虽说有些老态龙钟,不停咳,到底比往日气色精神好多了。
他拜了佛,回到途中,正坐马车里想着,自己是不是前半生的灾孽会消一些,菩萨会原谅他——
他赤手空拳打天下,最后,竟混成了江南首富,地方一霸,期间,多少条人命鲜血在他手里无端葬送——
最近午夜梦回,时常都是要来向他讨债索命的一个个冤死鬼。他常常从半夜噩梦中惊醒。“娇娇?女儿!”
因为,那些冤死鬼说,你现在是报应,你女儿眼睛之所以会瞎,都是因为你……他胸口起伏着,身上额上冷汗不止。
就那么想着——
“救命!救命啊!畜生!你们这些畜生!住手!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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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老爷子那天死了。
死在一群打着燕国世子名号、在京城四处作乱、奸人/妻女的匪徒盗寇手中。
顾老爷子兴许有那么一瞬间,出现了暂时性幻觉,还以为自己是当年那个威震整个江南的顾剑舟。就在他的马车从庙子出来,路经一河边羊肠小道,他看见一群盗寇土匪,将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们手脚捆起来,按在地上,扒光她们身上的衣服,正准备各种畜生猪狗暴行。
那些女孩子们在求他,脸上泪泥模糊,图花了一脸。那车夫吓得屁滚尿流,叫他赶紧走。
顾老爷子拄着拐杖,一边剧咳不止,不但不走,反而下马车指着那些禽兽不如的畜生骂不停。
“你放了她们!我身上有银子,你放了他们,要不然,咳咳咳,咳咳咳……”
顾剑舟是被一支长.枪刺穿了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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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尸体被抬回王府时候,周牧禹正亲自坐在矮榻给顾峥一口一口喂药。
夫妻两嘻嘻哈哈,大厅里正有说有笑,看得旁边的徐茜梅直瘪嘴冒泡。
顾峥这时忽然又想起了他爹。她对周牧禹道:“王爷,今日是不是那卢太医给我父亲入府问诊看病的时间啊?”
周牧禹正要点头,却听一阵哭哭啼啼,吵吵嚷嚷。
周氏眼睛肿得像核桃,直让宫女进去吩咐,叫周牧禹赶快出来说话。
那位给顾峥看过病的老太医再次叮嘱过,顾峥患雪盲这段时间,不能见光,敷了药赶紧得把纱布遮上,更不能让她哭,不能流太多眼泪,否则,就真可能永远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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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峥后来回想起从父亲去后这段时光里,她真的有一种再次想和周牧禹和离的念头。
她后来狠狠扇了他几个大耳光,光扇耳刮子还不够,甚至咬他,踢他,诅咒他立即去死。
——因为,就在她成日里天天真真、没心没肺养病这段时日,周牧禹瞒住了她父亲的死亡。
※※※
顾剑舟被抬回来时候,满身是血,胸口血淋淋一个大洞,血染红了他月白色长衫。那些畜生嫌他一个老头子碍事,吵吵嚷嚷,甚至将朝廷好几个官兵都引过来了。那些官兵,正巧是女婿周牧禹底下将士亲军,很正值。顾老爷子对他们说了句:“快!你们弄死这群畜生!弄死这群畜生!”那些畜生眼睛顿时瞪得溜圆,想也不想,将一柄长枪狠狠刺入他胸膛。
女孩子们自然得了救,一个个赶紧穿好衣服,给他跪地磕头。
那一柄长枪在刺入顾老爷胸口之时,据后来将他护送回来的军队首领说,顾老爷竟然没有感到很痛苦。反而像是平静解脱。
顾峥不能流泪,不能大哭,周牧禹一上前看见了岳父大人尸体,整个人都如木头桩子,面色惨白,手握着拳头,不知作何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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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天的周牧禹也不知如何在艰难苦拗的日子中度过。
岳父顾剑舟突然暴毙,他得准备料理后事。
老娘周氏说:“你不能就那么瞒着她不告诉,这是他父亲!万一她知道了,她要恨死你!”
可是说着说着,周氏都打起了退堂鼓:“可是,怎么又能忍住让她去哭,不去流眼泪呢!”
周氏帮顾剑舟换上老衣,一边哭,往常昔日里,和这王八斗嘴互掐的画面一幕幕浮现眼前。
周牧禹硬起心肠,闭了闭眼:“他们说,我这岳父死前没有任何痛苦的,很超然平静,是不是?”
忽然,眼一睁:“——瞒!怎么着也得瞒!”
然后,又对堂上所有站着的宫女太监们道:“你们可都一个个听清楚了!不能让王妃知道!她现在正养病,不能哭,不能掉眼泪!”
“谁要是传出去一个字,杀无赦!”
第81章 节哀顺变
事实上,顾峥早做过有关于父亲死亡准备的。
她给他暗暗地做了好多件寿衣,选过木料做棺材。人都有这么一天,更何况是身体日益西沉的久病不愈父亲。
顾峥也深知父亲活得痛苦艰难,英雄迟暮的晚年,绝对比一个平平庸庸苟且耐活的老人难过得多。她想象过一切父亲临终病去的画面,她肯定是紧握他的手,看着他一脸平和安详离开,至少,是守护在他的床榻前,尽了一个女儿该有孝道。
多年以前,那时,周牧禹入赘顾家,他刚刚中状元,朝廷派他远地办公差,虽不是很大的事,但办成了,直接给予京城重职。而恰逢那时,周牧禹也正好病了,病情还很严重,她瞒住了周牧禹,直接告诉来使,说,能不能改一个时机,或其他办法……是的,顾峥自认这也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然而,得知了真相后的周牧禹,之后便对她实行了长达数月的“冷战酷刑”。一个字也不想和她多说。因为他从京官,直接下派到宣城。
善意的谎言,其实有时比来自于恶意的欺骗还令人糟心。原谅也不是,恨又不能恨,因为对方是为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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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亲顾剑舟的装裹其实都办得非常尊严气派,他是在死后第三天安的葬。
一切,都是有条不紊,在隐瞒着顾峥、瞒得滴水不漏中暗暗进行。她不能哭,不能掉眼泪,否则可能就永远失明,所以,整个王府没有任何吹吹打打、办丧事的声音和感觉。周牧禹吩咐用最好的金丝楠木做老丈人棺盖,王府也白幡子重重悬挂,墓地选好了,是个宝地,但却禁止一切的哭声。
顾峥有一天却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劲,然而,具体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王爷,你最近在忙什么?我总感觉王府怪怪的?很多时候,想和丫头说说话,问她们些事,她们一个个都好像很怕我?”
“你,是不是在瞒着我什么?”
周牧禹一吓,冷汗冒上来。
顾峥道:“你最近到底在忙活些什么呢?我觉得你也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