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国公是武将,当初跟着先帝一起打下的天下,忠心耿耿,一向都受皇家信任,这种信任在他主动提出年纪大了不堪重任将兵权交上去后更是高了一层,因此,他家的子弟在外一向是很得脸的,要不然也不会养出贺立盛这个比原身还要霸道的性子。
国公府占地很广,至少眼所见处是没有其他人家居住的,段青恩一下马,门房便迎了上来。
他如今也只不过十四五岁,脸蛋俊逸,骑着快马一路到了国公府停下,身上华贵的衣裳与一脸从未受过委屈才能养出的张扬自然而然的叫门房误会了这是自家唯一年轻哥儿的好友,上来便笑着询问:
“这位公子可是我家盛哥儿的好友来参加春柳会的,不知是哪家公子,您里面请,小的带您进去。”
段青恩身边没带人,也就没人帮着说他是来算账的,见这门房这么说,他顺手将手中缰绳一丢,下巴一扬,好一个肆意的风流少年。
“我是段家的,劳烦带路了。”
“诶,公子客气。”
这门房也只不过是一个看大门的,平常最多背一些权贵名单,也会记一下自家老爷和老太爷在外关系好或者关系不好的名单,贺立盛虽然是顶顶受宠的嫡孙,到底一没有功名二没有出仕,来往的不过是一些与他一般年少的公子们,他自然也就不会刻意去记着段青恩这个才与贺立盛打过一架的人了。
门房只当他是客,一边带着段青恩往里面走,一边冲着门口招手让另一个门房将马匹牵着,“您这边请……”
于是,在以贺立盛为首的一群盛京权贵子弟在院子里喝酒笑闹,斗蛐蛐玩摔跤,正玩得开心的时候,段青恩到了。
就算是十几年后,如今在场的公子们大多数还能想起今日场景,无他,段青恩的出场实在是太让人印象深刻了。
他出现的前一秒,贺立盛还正在与人一边吃酒一边说笑,正聊到“据说跟着父亲从外面回来的某家子弟是个张狂不知所谓的,我们改日去好好教训他,告诉他这盛京到底是谁的地盘”,段青恩就如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的出现了。
“贺立盛!!”
据后来在场的人回忆,当时段青恩头上还带着伤口,身上还套了一件大叶鱼鳞护甲,脚下踩着的却是一双在室内穿的白靴,就这么出现在了当时全都穿轻衫的聚会现场,十分突兀。
最突兀的,还是他那猛然冒出来的身形和那声大喝,以及猛然指向贺立盛的食指。
然后,也许是受了惊吓,也或者是段青恩那张满脸愤怒头上带白布(包扎伤口)的模样太骇人,众目睽睽之下,刚才还在端着酒杯笑闹的贺立盛就这么脚下一踩空,直接从小亭里掉了下去。
这里要重点强调一下,因为举办的是春柳会,而国公府只有湖边种满了柳树,这场聚会是在湖心亭里举办的。
贺立盛脚滑之后,在场的人只听到噗通一声巨响,他人就在水里了。
湖水深不见底,而真正不会水又溺水的人压根来不及发出声音,于是湖心亭里的公子哥们就眼睁睁看着水中的贺立盛在水里哗啦几下,咕噜噜的就沉了进去。
一群人直接就傻了。
他们都是权贵公子,从小就受着最顶尖的教育与相对百姓来说过于奢靡的生活,吟诗作对能逼出两句来,蹴鞠马球也不在话下,斗蛐蛐玩布库更是拿手。
可游水……
如今世道都讲究脸面,游水就代表要浑身湿透进水,穿不穿衣服都狼狈不可见人,倒是有一些女子因为会去自家温泉庄子泡泡会水,可公子哥们,谁没事学游水。
在一秒钟的寂静后,众人才反应了过来,连忙大喊着要下人救人。
可之前贺立盛为了玩的方便,特地遣走了伺候下人,就连送段青恩过来的门房都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将人送到通往湖心亭的那条路上就转回去了。
来往至少需要小半柱香的功夫,等到会水的下人来了,恐怕贺立盛的尸首都能凉透。
“立盛!!立盛你听得到吗?”
“这有没有竹竿子,捞一捞人啊倒是!!”
一群人急的团团转时,段青恩直接脱了身上护甲,一脚踹开了湖心亭中央的镂空屏风,拆下中间那一块后就往水里一丢,跟着噗通自己也跳了进去。
他一手抓着屏风,一手在水里捞了几下,就将还在挣扎着起起沉沉的贺立盛捞了上来,托着陷入“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恐惧中的他这,逼着他上半身趴在了那块入水后飘起来的屏风上。
“抓紧了!”
这块屏风是木制的,做了镂空处理,因为块头大又轻,带着两个人的重量也恰恰好能飘在水中,不至于让他们淹死。
“咳咳咳!!”贺立盛头一冒出水面接触了空气,脑子也清醒了些,知道自己抓着的是救命的东西,眼睛都没睁开就一边咳嗽着一边死死抱住了手下的屏风。
岸上的人见两人好歹都冒了头,全都松了一口气,趴在边上朝着他们招呼:“快点上来啊!!”
“咳咳咳咳咳……”
贺立盛又是咳嗽几声,这才发现随着方才的一番挣扎,他们二人正随着这屏风朝着远处飘。
旁边响起一个声音,正冲着湖心亭上的人们喊:“我们不会游水,你们快叫下人来救我们!”
那边听到了,有一个人连忙就急慌慌的不顾仪态跑走了。
见此,贺立盛松了口气,好歹他今日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知道自己安全了,之前处于惊慌的大脑也就有时间空闲出来想其他事了,贺立盛可没忘记是谁把自己吓下来的,段青恩这个龟孙,等到他上了岸,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当然了,在这之前,还是要先感谢自己身边这位明明不会游水,还不顾自身安危跳下来救了他性命的好友。
果然是患难见真情,他贺立盛可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他发誓,从今天起,身边这位救命恩人,将会是他一生的挚友。
想着,贺立盛努力将嗓子眼的水咳出来,偏头冲着身旁的挚友就是一笑:“好兄……段青恩?!!!”
他的表情跟见鬼也差不多了:“怎么会是你??!!”
“咳咳咳咳……呸!”
身旁与他一般狼狈的少年也是咳嗽两声吐出一口水,才转过头来倨傲的仰起头:“怎么就不能是我了?你做了亏心事,见到我心虚是吧!”
“我呸!我贺立盛一向是顶天立地,我做什么亏心事了我!倒是你,上次被我打得还不够是吧,居然还敢害我落水。”
“你滚,我害你落水?是谁跟个姑娘一样弱不禁风,我不过就是叫了一声你名字,你就跟见到阎王一样的自己跳到水里,还说不是心虚!”
“谁突然看见眼前冒出来一个人不害怕?分明就是你害我!”
“那亭子里到处都是人,照你这么说你早就掉进水八百回了,之前都没事,怎么偏偏看见我就落水了,定然是心虚以权势压人,亏你在盛京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真是不要脸。”
他们随着荡漾的水流越飘越远,湖心亭上的公子哥们见他们都抱着那屏风,知晓不会再入水,心里安定了许多,远远瞧见两人仿佛在交谈,忍不住猜测起了交谈内容。
“你们说他们在说什么话?”
一人猜道:“定是立盛在感谢段青恩吧,真是没想到,他们二人一向不对付,立盛一出事,竟然是段青恩不顾安危救人。”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虽说他们从小见了面就争斗不休,但也算是有交情,总不至于看着人死。”
“之前还道这段青恩在盛京名声一向不好,飞扬跋扈瞧不起人,被纵的不成样子,我还为此刻意避开也他打交道,没想今日居然是他下水救人,看来传闻真是不可信,此人还是有可交之处的。”
知晓两人没有生命危险,他们交流的也就多了起来,说着说着,见到段青恩仿佛正伸出手搭在贺立盛肩上,顿时感慨:“果然是患难见真情,这便勾肩搭背起来了。”
而远处飘着的屏风边上,段青恩正在一手推贺立盛的肩膀,“你还不承认借着家中权势欺辱我母亲??再不承认我就推你下去!”
说着,他威胁的使了点劲。
贺立盛之前感受过溺水的痛苦,这辈子都不想再来上一次了,吓得脸色铁青,手死死抓住了屏风,立刻认怂,完全不复之前嚣张:“有话好好说啊,我好端端的,欺辱你母亲干什么,你认识我这许多年,我又何时仗势欺人了。”
段青恩:“天越十年,我们打马球,我赢了你,你回家就跟你小叔叔告状说我欺负你,后来他拉着我打败了我整整十场。”
“天越十二年,我们看上同一个玉壶,分明是我先给的银子,你搬出国公府的名头逼着店家卖给你。”
“天越十五年,在畅环院,我正听着月娘唱曲儿,你吃醉了酒非要让她给你唱,当时方妈妈过来时,亲口对我说你嚷嚷着自己是国公府公子。”
“还有天越……”
“停停停——”
贺立盛一脸的震惊:“我自己都记不得的事,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被仗势欺人的不是你,你自然记不得,我告诉你贺立盛,你怎么仗着国公府的权势欺压我,我都能忍,可你这人无耻,分明是你挑衅在先,又将我打的头破血流,却仗着家中权势逼我母亲跟你们国公府赔礼道歉,欺人太甚!!”
“我真的没有啊!!!”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贺立盛心情的话,那简直就是比窦娥还冤了,“是我打破你的头,又不是你打破我的,我明明占了上风,好端端的干什么要让你母亲来道歉。”
“如果不是你,那就是你家中长辈为了给你撑腰才这么干的。”
“不可能的,我母亲一向是见不得我和人争斗,要是知道我打破你的头,她不逼着我上门跟你道歉就不错了,还有我父亲和爷爷,他们要是知道我打破你的头,非要打断我的腿不可。”
贺立盛之前吞了好几口湖水,如今却说得口干舌燥,生怕自己说的一个不好段青恩不信会把自己推下水,简直苦口婆心:“你信我啊!我们从小一块长大,你该知道我是什么脾性的,蹴鞠赛是我打破你的头在先,若是我跟家里告状,逼着你家母亲低头赔礼认错,这整个盛京还有谁家公子敢跟我玩,你知道我最爱与一群人玩乐的,我肯定不会这么干的。”
他自觉自己的说的清清楚楚,偏偏段青恩就是不肯信,“不是你会是谁,我母亲亲口对我说的,她那样柔弱的一个人,被你们贺家逼得不知道哭了几遭,母亲养我长大,我若是不报此仇,哪里有脸自称人子。”
贺立盛恨不得也跟着哭几遭,“你怎么就是说不听呢,这没好处的事我不可能干的啊。”
他小心看了一眼段青恩稳稳当当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咕咚咽了口口水,方才在水中时,他虽然手忙脚乱,但也没有完全失忆。
段青恩分明是一只手将他从水中拉起来的,如此怪力,若是真的争执起来,他肯定会被推下去的。
恐惧和焦急让他心里不由得恨起了那个逼着段青恩母亲去道歉的人,虽然还不知道那人是谁,但他可十分自信,家中长辈绝对不会这么干的。
这不是又让他们国公府与段家结仇,又让他们家在盛京名声受损,又让别人以为他真的是那种仗势欺人的不孝子弟吗!!
别让他查出来,否则……
贺立盛正在阴恻恻的想着自己要跟父亲还是爷爷告状,就感觉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又紧了紧,他神情一僵,抬眼就对上了满脸不善的段青恩视线。
算了,这些不重要,当前还是先把这个一心要给母亲讨公道的家伙稳住才好。
想着,贺立盛对着段青恩讪笑一下,“我可以保证,我府中长辈绝对不会主动去逼着你母亲道歉,你若是不相信的话,不如这样,我们先上岸,等到上去之后,我细细的问问母亲,看到底是谁逼的你母亲,之后,你再找那个人算账如何?”
段青恩犹豫的看了他一眼,缓缓松开了手,“也好,虽然你性子狂妄人又骄纵,踢蹴鞠技术不好还好意思埋怨别人,但我们相识一场,我还是相信你不会是那等背后仗势欺人的小人的。”
贺立盛:“……”
他有那么多缺点吗??
虽然内心如同跑过了十万只草泥马,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段青恩只要随手一推他就能掉下水中淹死,如今段青恩主动放过他还表示了相信他的人品,贺立盛心中居然诡异的升出了一点感动来。
“盛哥儿!!!”
下人们终于知晓了自家小主子落水,一个个的拼命赶了过来,依稀还能瞧见一位穿着华服的夫人,应当就是贺立盛母亲。
会水的下人们到了岸边就下饺子一般的噗通噗通跳下了水,目标明确的朝着这边游了过来。
贺立盛大大松了一口气,在心中暗暗发誓,下次再举办什么聚会,他绝对绝对不会再在水边举办了。
旁边的段青恩还在阴魂不散:“你记住你说的话,上岸了就立刻问你母亲,不然我一定将这件事告诉全盛京的人,到时候看你还怎么混。”
比起之前的行动威胁,听着他如今的口舌威胁,贺立盛心里一点都不生气,甚至还有点哭笑不得。
“你之前既然认定了是我搬弄口舌,仗势欺人,怎么还肯冒着危险下水救我?”
段青恩回答的很快:“你这岂不如同废话,若是你死了,我们蹴鞠场上的事死无对证,我母亲还怎么得个公道。”
贺立盛:“……所以你就因为这个,跳下来救我?你就不怕自己淹死了?”
看他的神情,显然比起这句话来,他更加想对段青恩说的是‘你脑子没事吧?为了这种小事不管小小命??’
好在他还记得,若不是段青恩这脑子坏了下来救人,他现在也不能好端端说着话了,于是及时将那句话咽了下去,改为了更加温和的一句:
“你母亲只是受了一些委屈,比起你的性命来哪个更加重要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
段青恩:“你哪里知道母亲有多么疼爱我,一向是我说什么她应什么的,她这样疼我,生为人子,若是我能让她不受委屈得个公道,只是一点危险又算得了什么。”
贺立盛:“……你对你母亲,还真是孝顺啊。”
平心而论,若是他母亲遭受了生命危险,而救他母亲需要用他的命来换,贺立盛也会毫不犹豫的交换。
但如今这段青恩母亲只是受了委屈而已,又没缺胳膊少腿的,就算是想要讨公道,也不能连着性命都不要了啊。
他十分理解不了段青恩的这种想法,也不敢在人家刚救了自己的情况下说段青恩脑子坏掉了,只能呵呵讪笑着趴在屏风上等着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