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青恩跪在地上抬起头,看向苗氏。
“啊、对。”苗氏反应很快的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恩哥儿你若是出事,你让母亲下半辈子可怎么办才好,你这孩子,就是太冲动。”
“让母亲担忧,是儿子的不是。”
他认错态度依旧非常良好,满脸惭愧道:“只是儿子与立盛并不是母亲所说那般,我们二人自小一同长大,感情甚好,还约定了待日后各自成家便结通家之好,就仿若是父亲与胡伯父一般,两人一个在还未中举时便相交,这么多年一直都视对方为至交好友,如今又一同在朝为官,虽非手足却情同手足。”
“儿子相信,若是今日之情景落到父亲身上,他也一定会拼尽全力去救下胡伯父的。”
这话倒是说得段父心里舒坦了许多,他与好友胡大人的确是在两人皆是穷学生时相交,那时候他们还未科考,如今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居然也已经同为朝中大员。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他们之间,那是可以将性命都交托给对方的,就算是如今,若是谁犯了事,另一个也一定会竭力保全其平安。
这便是君子之交了,虽然平常不表现出来,但一旦好友落入险境,哪怕是可能要牵连到自己,他也断然会救。
段父越想心里越舒坦,他从前一直觉得大儿子虽然相貌与他相似,性子却十分张扬,又喜好华服美食,其实并不像他。
这个孩子是发妻九死一生为他生下,临死前还嘱托他一定要照顾好他们的儿子,段父对他的感情自然是要比小儿子要深一些,也更添了几分期望他成才的倚重。
只是这孩子自小便不太听话,文不成武不就,天赋想来是没有随了自己这个当爹的,段父难免就有些失落。
如今瞧见段青恩与自己一般愿意为了好友两肋插刀,他这心里便多了许多安慰出来。
这孩子,虽然念书不行,性子又张扬,但本性还是十分不错的。
心里觉得果然是他的孩子,就是与他一脉相承,嘴上的话便也和缓了些,比起方才的训斥,现在便是安抚了。
“爹也不是说让你置朋友于不顾,只是让你做事之前多加几分考虑,你是我的长子,行事时要多想想家里,想想若是你有个万一,我与你母亲又该如何。”
段青恩似是心有余悸的抬起头来看了看苗氏,“父亲教训的是,儿子下次再不会这样冲动了。”
“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事虽说你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下,但也是为了朋友,为父能理解,便功过相抵,不过你既然已经知错了,我便奖你个什么,说说,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若是我这里有,便赏给你。”
苗氏本来就气不过,现在一听段父竟然要让段青恩自己挑东西要奖赏,更是气的心里堵不过。
她的松哥儿自小聪明伶俐,读书又认真,在外又结交了不少贵族子弟,都没有得过夫君的赏,凭什么段青恩做了错事又认错就能得赏了。
未免太过不公平!
心中醋海翻波,苗氏却不能将心里话说出来,还要撑着一张笑脸附和,“你父亲说的是,恩哥儿救了人,该赏,这样,母亲这里的东西,你有什么看重的,我便赏给你如何?”
“真的?!”
在地上跪着的少年脸上立刻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喜色来,看的苗氏心中郁气渐渐散去了一些,暗道果然是个混不吝的,若是松哥儿听了这话,定然要说出“行善本就是该做的,哪里需要得赏”这种让人听了就要夸赞他心思纯善的话来。
时下都讲究君子不爱铜臭之物,段父自然也是这样的人,段青恩平时玩惯了,若是这个时候他开口要了昂贵的东西,难免段父要有些不高兴的。
她一边幸灾乐祸一边期待着段青恩快点要名贵的物件,段父却没想到这一茬,只看着大儿子那喜形于色的模样,自己也感到松快了一些。
之前他一直在朝堂之中忙碌也没空跟儿子培养感情,见了面不是问功课便是训斥,这还是第一次说赏东西,没想到这小子竟这么开心。
他眼中带上了慈爱,面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来,“自然是真的,父亲母亲还能骗你不成?你想要什么只管说,只要是我能给的,便给你,好了,起来说话,跪在地上也不嫌凉。”
段青恩一点推辞的意思都没有,麻溜站起了身,笑的虎牙都露了出来,“那便请父亲去城外给那些灾民再施一些粥吧,母亲身子不好,我们多救一些灾民,给母亲攒福报,她身子又不舒服了,方才咳的很厉害,儿子瞧着心疼,今儿已经拿了银子出去换成粮食给了灾民,这会便瞧着母亲好一些了。”
段父这才刚刚回来,还不知晓这回事,听了带着点关怀的转头望向苗氏:“之前进门时下人说你身子不爽利,我还只当做是你老毛病犯了,竟然这般严重,可叫大夫来看过了,若是看不好,便用我的名头进宫请太医来看看吧。”
苗氏本来就没什么病,之前用的是她给了银子的外面大夫,还能帮着瞒一瞒,气急攻心说她是犯了旧迹,这若是宫里的太医来了,可不会帮她瞒着。
生怕段父真的找来一个太医,她急忙拒绝:“不过是一些老毛病了,哪里需要劳烦太医,养养便好了。”
“你这病断断续续的一直好不了也不是什么能拖的事,既然看大夫看不好,那便如恩哥儿所言,我们家施舍一些粮食出去,求求福报,不求其他,只求你平安。”
段父不怎么管理内宅,段家管内宅账务的一直都是之前那些人,苗氏就是顾忌着他们才没敢从中拿钱。
他不管家,自然不知晓管家的辛苦,嘴巴一张便对着身边伺候的人道:“你去刘管家那拿对牌,就跟他说是我的意思,叫他从账上支五百两,去换成米粮施粥。”
“是。”
那人要退下了,还站着的段青恩却直接叫住了他,“何必这么麻烦,我这里便有对牌,你拿去给刘管家,叫他去支银子就是。”
苗氏眼睛猛的瞪大一瞬,又快速平复,被子底下,双手绞着帕子绞的死紧。
刘管家那的对牌是府中账面的对牌,段青恩手里的对牌是她私库的对牌,那能一样吗?!!
段父也是眉毛一拧:“你手上怎么会有对牌,还未成家,你要对牌做什么。”
苗氏身子一震,暗暗期盼着段父帮自己将段青恩手中的对牌要回来,经过这一次之后,她是再不去想什么让段青恩手中有钱养废他的招数了。
按照这败家子的散财法,怕是他还没废,她手里就已经没钱了。
段青恩却完全没有像是苗氏想的那样支支吾吾,而是半点不心虚回答:“母亲给我的。”
他之前才说了施舍了米粮出去,如此这么理直气壮的一回复,段父自然以为是之前段青恩为了施粥跟苗氏要的对牌,也就不再追问下去。
一直在紧张提起心等他开口要段青恩完事之后将对牌还给自己,她好日后拿段父的话当做借口不给对牌的苗氏:“……”
这对父子今日是怎么了,一个比一个还要让她不痛快。
实在是心疼自己的银子,苗氏在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拉着段父的手柔柔弱弱道:“府上进项也不多,何苦为了我破费,施粥的事还是算了吧。”
段父却丝毫没有心疼钱的意思,只对着苗氏安抚道:“人生在世,这些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到底还是人最重要,你好了,散些家财也没什么。”
问题是她压根没病啊!
这散的还是她自己的家财,真是没病也要气出病来。
苗氏本来就已经快奄奄一息了,段青恩却还嫌不够,“儿子想求父亲的便是这件事了,母亲这里嘛……”
他脸上带着笑意,似是在撒娇一般,“上次来跟母亲请安时听说母亲得了一套珍珠头面,说是上面整整缀了足足九十九颗大大小小的南海珍珠,各个珠圆玉润,瞧着十分气派,母亲若是要赏我东西,便将那套珍珠头面赏给儿子吧。”
苗氏:“……”
那套珍珠头面,是她托了人特地花大价钱请工匠做出来的,珍珠更是她一颗颗挑选出来,确保个个都是精品,为的就是今年段父又升了一级,过年时她便要去拜见皇后,专门打造出来充门面的。
那么好的一套头面啊,她到手之后可一次都没有穿戴过,原本是想着,她戴着入宫几次,等到日后松哥儿娶妻了,就留给他媳妇,到时候儿媳妇出去了,松哥儿这个做夫君的面上也有光。
若是如今要是被段青恩要去了,她还不呕死。
不想给,话又放出去了,段父还坐在这呢,她就算是想拒绝,也只能委婉的来。
苗氏忍着吐血的冲动,掩口笑道:“可不是母亲不给你,只是你一个未称呼的哥儿,要这女子戴的头面做什么,头面这东西,可不好送给外面的姑娘。”
一听这话,段父下意识就想起了之前苗氏曾经跟他说过,段青恩喜欢往那些腌H地方跑,她一个女子也不好说这种事,让他这个当父亲的劝劝儿子,别还未成婚就闹出外室或者庶子庶女来,面上实在是不好看。
他要头面,莫不是真的要送与外面的女人吧!
段父训斥的话还未出口,段青恩就先说了,“母亲又在玩笑了,儿子往来的都是各家公子,平日里不是蹴鞠就是打马球,玩的一身臭汗,哪里有姑娘愿意与我们说话的。”
“我如今没成家,日后有啊,母亲那套头面实在是好看,儿子只要想想日后我娘子头上戴着这么好看的头面,心里就止不住的欢喜,恨不得明日就迎新娘子进门来。”
“哈哈哈哈哈。”
段父怒意还没起来就被笑声压了下去,指着儿子对苗氏笑道:“看来我们是该给这小子张罗一下婚事了,瞧瞧,我们还没张口,他自己倒是先着急了。”
苗氏内伤,笑容都勉强了许多,“夫君说的是,也到年纪了,我这便在盛京的贵女中细细寻摸,定要给恩哥儿找个好的。”
她之前就是怕段青恩早早娶妻成家立业压了自己儿子一头,这才故意装作不知道这么大的小子该寻摸娘子,本想着等到段青恩年纪大了还未成家,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自家原本是看好了一些人家的,只是人家嫌段青恩没功名又只知玩闹,没成罢了。
婚事若是没成,她又怎么能将女方透露出来,到时候,她将自己摘了出去,段青恩年纪又大了配不上那些年华正好的世家贵女,而与他一般年纪的还未出嫁的女子就不多了,就算是有,要么是庶女主母懒得张罗,要么是家世不好耽误了,要么就是之前有过婚约因变故退亲,总而言之,没好的就是了。
到时候段青恩自己文不成武不就的,妻族还不给力,她再给自己的松哥儿找个好妻族,还不是轻而易举将这人压住。
如今倒好,赔了头面不说,还要费力帮段青恩找妻族。
苗氏只觉得今天这一天对她的恶意实在是太大了,当她发现自己要有损失时,就想张嘴抢救,结果一张嘴,不光之前的损失没挽回来,反而还又损失了一波。
她虽说信佛是装出来做样子的,但也是信一点鬼神之说的,今日做什么什么不顺,也让苗氏心里打起了嘀咕,如今虽然心痛,却不敢再挽尊了。
忍着心痛让丫头将自己那套珍珠头面拿了来,眼睁睁看着段青恩接过来笑的一脸心满意足的模样,苗氏心都在滴血。
她的珍珠头面啊!!
那可都是南海珍珠,每一颗都不知道多难得,那样的好东西就连她母亲都没有的,还是段父升了位,她想要在皇宫中好好亮相,才忍着心痛购置的。
如今却便宜了段青恩这个连娘子都没有的毛头小子。
苗氏心痛着,段青恩却笑的十分快乐,甚至难得对着段父亲近道:“我们一道玩的都羡慕我呢,说是满盛京再没有哪家的公子如我这般受爹爹母亲疼爱,我虽是嘴上不说,但心中可十分得意,放眼盛京,的确属儿子活的最自在了。”
段父十分受用大儿子的态度,他给奖赏,不就是想要儿子高兴吗?如今瞧着段青恩这一副要乐傻了的样子,眼中笑意更浓,“嘴倒是甜,还是功课最重要,我房中有一只狼毫笔,笔杆是用整块玉石做成的,通体透彻,握在手中有温润之感,夏凉冬暖,便给了你,只盼着你多多读书练字,早日成材。”
“真的给我吗?!!”
段青恩脸上的笑更加重了,“儿子可眼馋爹爹那支狼毫笔许久了,就是字写得太差不敢讨要,爹爹果然最疼我,我也最喜欢最尊重爹爹了。”
他乐的对着段父匆匆行了礼,“那我如今便可以去取了吗?”
段父见他笑,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去吧去吧,你这孩子就是沉不住气。”
得了话,少年如脚下带了风,匆匆出了房门,不等段父笑他果然是年轻性子急,他又突然转过道来,探出头来对着段父一脸的促狭笑:“爹爹公务繁忙,难得有空,母亲又病了,不若您亲手喂母亲喝药,您是朝廷命官,邪气不侵,说不定母亲喝了您亲手喂得药,病就能好的快一些。”
段父哭笑不得,不是很严厉的训斥道:“促狭鬼,竟然敢打趣我与你母亲了,还不赶快去领你的狼毫笔去,再敢胡闹,那笔我便不给你了。”
段青恩嬉皮笑脸的一笑,转身就跑,还不忘丢下一句:“药碗还在桌上,父亲一勺子一勺子喂给母亲就是,费不了多少功夫的。”
“这臭小子。”
段父笑骂了一句,转头对着苗氏道:“儿子大了,敢撮合起我们来了。”
苗氏也跟着一脸慈母笑,心里却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段父就站起来,亲自端了药碗来到了榻前坐下:“恩哥儿说的也是,我一向公务繁忙,你病了也只是匆匆过问,今日,娘子便让为父来伺候一次吧。”
说着,他舀了一汤匙的药,递到了苗氏嘴边,自觉十分体贴的笑道:“娘子,来,吃药了。”
苗氏看着汤匙里的药,颤抖着张开了嘴。
中药味苦,她以前总是装病,就让大夫给她开补身子的药来喝,总是忍受不了那股味道,捏着鼻子一口气灌进嗓子里。
可如今,她的夫君要亲手喂她喝药,作为一个柔弱可人经常喝药的女子,她能拒绝吗?
必须不能啊。
于是,苗氏就这么努力让自己脸上不露出崩溃神情,张着嘴,一口一口的喝完了这一碗苦到让人想苦的药。
段父今日得了儿子撒娇,心中有些振奋,见她喝完了药就想跟她说说话,但苗氏今日受的打击太多,又心力交瘁,实在是没力气再应对丈夫,喝了药就合了眼表示自己要睡觉。
本打算好好跟她唠一下自己是如何喜欢儿子这样亲近的段父只得遗憾收起了一腔热情,帮着苗氏掖了掖被角,起身出了院子。
刚出门口,便见着二子段青松正匆匆赶来,突然冒出一个主意来,站在了原处等他过来。
段青松正往这边走着,一抬眼看见父亲正望着自己,连忙停下行礼:“儿子给父亲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