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青恩举杯:“来,只喝一杯,今日可是大日子,你们若是灌醉了我可不好。”
这话一出,那醉醺醺缠着他要喝酒的亲戚就念了,“不怕!不就是成婚吗!明日再洞房也是一样的。”
周公然从另一侧举着酒杯过来,“他可是新郎官,怎么能喝醉呢,来,我替他喝。”
段青恩从他身侧路过,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谢了。”
周公然酒量一向好,一口干了杯中酒,洒脱一笑,“没什么,今日这么重要,你喝醉了可不好。”
宴席一直持续到了黄昏,宾客们这才四散离去,还有人说段青恩果然是盛京纨绔之首,有脸面极了。
为了他的婚事,盛京许多本来在外地或者住在国子监的郎君都请了假,就是为了他这场婚事。
尤其是周公然徐护明贺立盛这三个人,他们三人出了名的不听家里话,之前留下一封书信说走就走,还说要游遍大江南北,当时三府的人几乎要找遍整个盛京都找不出人来,若不是他们隔段时间就送信保平安,其他人还以为这三人怎么了。
之前他们过年都不回来,这次段青恩成婚,三人却都赶了回来,可见感情之深。
年轻郎君们走时,段青恩站在门口一个个的送。
“今天你们喝多了酒,又要一道在酒楼吃席,可别冲撞了家人。”
这些与他一向玩的好的郎君们都笑着应下:“安心,我们哪里会冲撞自家人。”
得了回复,段青恩接着送其他郎君,送他们时,也要说上一句一模一样的话。
“今日喝多了酒,又要一道在酒楼吃席,可别冲撞了自家人。”
——
刘老八拉着推车艰难的走在道上,推车上都是他在山上捡来又好不容易晾干的柴火,因为在上面垫的太多,推车自然是沉重的,刘老八今年五十二岁,人瘦的跟竹竿一样,肩膀因为长期劳作左右凹陷,此刻上面正顶着拉绳,方便他拉着推车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走一步,他就要顶着寒风喊上一句:“卖柴,卖柴喽……”
风太大了,他今晨出发,等走到盛京已经是黄昏了,从家里出来时又没有吃饭,肚子空空喊不出声音来,再被风这么一吹,声音更是小的不行。
好在附近住着的人家听到了这声叫喊,有那么几户人家立刻就推开了门,裹着家里最厚的衣服艰难走到了刘老八跟前,“我要一捆柴。”
刘老八见有了买主,高兴的想要笑,却发现嘴角上扬不了,他也没惊慌,这天气太冷,把脸冻僵了也是正常的。
于是他就这么僵着脸将柴火从车上拿了下来,满是冻疮与皱纹的手再接过买家递过来的铜钱。
有人买了柴就走了,也有人因为闭门不出拉着他打听,“听说城外又冻死了一批人了?”
刘老八一边将柴火递给他,一边应答:“是啊,我进城的时候瞧见了好多,还有人求官爷放他们进城,被官爷给打死了。”
买家唏嘘几声,脸上露出了不忍来:“赶走不就好了,何至于就如此了。”
那些灾民想要进城也是想活命,好歹城内有屋檐足够让他们躲避大雪,在城外那样的地方,一晚上过去就能冻死不老少的人。
刘老八沉默的没应声,他家里不住在盛京城内,每次进城都要给官爷银钱,有时候他也很困惑,今年年景分明是不好的,按理说朝廷就算不减免赋税也不该涨才是,可朝廷偏偏涨了。
他是麻木的,为朝廷一年比一年涨的高的赋税。
他们也是在天子脚下,原本家中有屋有田,虽说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一家人日子也过的不错,可自从荒年来临,朝廷一次次涨税,交不出粮食来就逼着他家儿子去当兵,刘老八一共生了五个儿子,活了四个,在这样的年岁能活四个儿子他是该骄傲的,可辛辛苦苦将四个孩子护着长大了,却都死在了军中。
在得到四个儿子的死讯后,刘老八与妻子大哭了一场,他们不明白,明明朝廷没有打仗,为什么他的儿子们死了。
之后有被冻掉了一条胳膊的人回来,才告诉了刘老八真相,朝廷是没有打仗,但冬日天冷,朝廷给不出粮草,将士们吃不饱,身上穿着的衣服说是续了棉花,实际上也就是薄薄一片布而已,一晚上过去,就能如外面的灾民一样冻死不少。
四个儿子都没了,刘老八却还要撑着身子,上山砍柴,晾干了卖钱。
他的小女儿冻死了,大女儿嫁了人,大着肚子饿死在了夫家,但他还要养孙女孙子,他们太小了,他又太老了,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担心若是自己死了,他的孙子孙女们该怎么办的。
又一阵冷风吹来,刘老八僵着脸,吐出一口气,看着那些买了自己柴转身回家的人家,抬头望向了灰蒙蒙的天。
只求老天爷,今年别再是灾年。
若是明年还是灾年,交不起朝廷要的税收,他的小孙孙小孙女,恐怕就要卖给人牙子了。
不是为了税收,而是为了让他们能卖个好人家,有个吃饱穿暖,能让他们活下来的地方。
好在今天他得的银钱多了些,听闻仿佛是盛京有一户人家办喜事,主家散了喜钱,整条街上的人都多多少少抢到了一些。
有了额外收入,手上自然也就大方起来了,平日里或许会想着全家人挤在一起熬过去,今日就会拿了得的喜钱买柴,享受几天暖和的夜晚。
刘老八赚了钱,满是皱纹的脸上艰难挤出了一个僵硬又充满喜悦的笑,他摸了摸干瘪的肚子,从身上背着的包裹里拿出了个硬邦邦的干粮,囫囵吃干净了,这才满足的继续拉着几乎空了的车往前走。
今日赚的钱多,他就不走一夜回去了,找个便宜的地方住下暖和暖和,冬天柴火难得,他大可以用柴火抵房钱。
正盘算着这笔钱用来买粮食够养活自己的小孙孙小孙女几天,刘老八突然感觉脚下的地面震动了起来,他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无措与惊慌,几乎要怀疑是地龙翻身。
他没见过地龙翻身,但听父亲说起过,就是这样,地面都在震动。
但随即,外面猛然响起的将士们大声呼喊声告知了刘老八,这压根不是什么地龙翻身。
他丢下破烂推车,几乎是在地上打着滚的找了一家屋檐躲在了柱子后面,刘老八睁大了眼,一双布满疲惫的眼中映照出了火光。
在如地动山摇一般的许多人一致的喊声中,他亲眼看着盛京的城门一下一下震了起来,是外面有人在攻城。
刘老八茫然又害怕,什么都不敢坐,只敢缩在这个角落里,牢牢抱住了装钱的袋子。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只知道雪越下越多,许多穿着盔甲的人从内城赶了过来,但已经晚了,那硕大的,在他五岁第一次进城就伫立在那的城门沉沉倒下,外面同样穿着盔甲,武器却更加精良的人冲了进来。
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明亮了下来,刘老八还缩在原地,他几乎要被吓死了。
从他这个角度,完全可以看到那些人冲进了他靠近都不敢靠近的皇宫。
而那些他要小心翼翼讨好着的官爷们,则是一个个都被缴了器械,跪在了雪地上。
另有一些人站在他们面前,这些人穿着盔甲,有着大马,手拿长枪,光是站在那,不说话,也不动,就足够让刘老八不敢动弹了。
还有一些人在到处巡视,刘老八一直在默默祈祷,千万不要到他这里来,但天亮起来的时候,他还是被发现了。
“头儿,这有个人!”
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刘老八一瞬间流了满脸的鼻涕眼泪,他身子很僵硬,起来的速度却很快,他不敢反抗,只敢跪在地上,拼命的对着发现了自己的人磕头。
“官爷,官爷别杀我,我还有孙子孙女,我死了他们就活不下去了,官爷求求你,求求你们别杀我……我,我有钱,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你们,求求你们了,我不能死,我真的不能死……”
周公然穿着盔甲,手持长剑,扫了一眼刘老八,见他的确是个普通百姓便放下了警惕。
“好端端的我们杀你做什么,行了,盛京怕是要乱上一阵,你若是盛京人就赶紧回家,不是就赶紧走,别被人趁乱劫了财。”
“别怕城门守着的人,他们不拦百姓。”
刘老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轻易被放过了,可那些官爷的确没有再难为他,而是转身就走。
他呆了呆,随即反应了过来,连忙蹲下身用冻僵的手捡起了地上的钱袋子,犹豫了好一会,才咬牙往城门方向走去。
官爷若是想杀他,方才就能杀了,何必骗他。
他一定要回家去,一定要回到孙子孙女身边护着他们。
毕竟这世道,怕是变了。
——
“老爷,老爷……”
自从外面乱起来后就一夜未睡守在院子里的段父迎来了出去打听消息的忠心小厮,他跪在地上,怕的身子都在抖:“老爷,叛军攻入皇宫了,奴才方才悄悄去看,守着宫门的,已经是叛军了。”
段父浑身一僵,哆嗦着唇颤声问:“其他大人府上呢?”
“许多大人府上都被围住了,但无人强行闯入,只是守在外面。”
小厮一直跟着段父,也知道一些事,现在看情况不妙,连忙道:“老爷,我们逃了吧,您官位高,那些人肯定也要围着咱们府上的,趁现在他们没来,我们快些逃了,奴才方才出去,见叛军不对百姓动手,只搜了搜行李就放行出城,我们只要装成普通百姓就能出城。”
“对,对,保住性命要紧。”
段父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快去,去叫夫人和大哥儿二哥儿,让他们什么都别带,赶紧换上普通衣服到这来,还有你们,你们也是,赶紧换衣服!”
院子里乱了一阵,苗氏抱着自己的包裹满脸惊慌的来了,“相公,我们真不带这些金银吗?不带他们,我们出去了怎么过啊!”
“诶呀!!命都保不住了还管这些?你见过普通百姓身上一堆金银的吗!快点,松哥儿呢,还有恩哥儿真姐儿,怎么没见他们?”
“老爷老爷!外面杀人了!!”
那忠心小厮又打探了回来,满脸的惊慌,“国舅,国舅叫人给拉到府外面杀了,还有贵妃娘家,也都杀了,老爷,我瞧着有人往咱们这边来了,先别管那么多了,快逃吧!!”
段父一惊,心里倒没有多少伤感,国舅和贵妃娘家那是出了名的跋扈,不将人命当人命,弄出了不少冤案,若不是现在场合不对,他还要喊一声杀得好呢!
倒是苗氏,她吓得瞪大眼,一把扯住了小厮,“那他们府中女眷呢?女眷有没有被杀?”
“这个倒是没有,奴才瞧着,叛军不杀百姓,也没有到处放火,仿佛是单纯冲着朝中大人去的,没有管女眷和那些大人家中子女。”
苗氏猛地松了一口气,接着若有所思的松开了手。
段青松刚来就听到了这番话,他眼睛闪了闪,还没上前,苗氏回头看到了过来的席玉真。
“段青恩呢?段青恩去哪了?!!”
她被战乱刺激的不轻,此刻也顾不上装什么温柔贤淑,近乎是尖叫着指着席玉真质问,“他是不是跑了?是不是丢下我们跑了!!”
席玉真还穿着新娘衣服,对苗氏的指控没多少怒意,只行了礼,平静道:“相公有其他事。”
苗氏却不信,段青恩一个纨绔,能有什么事,还不是跑了。
段父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丢下他们走了,“还有什么事!快去派人把他叫过来,现在还有比命更重要的事吗?!”
他刚说完,门口守着的小厮就惊叫一声,连滚带爬的进了院子。
“老、老爷,我们府外,叫那些人给围住了……”
苗氏身子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怎么办啊……相公,我们怎么办,万一他们杀人,万一他们闯进来……”
“别慌,先别慌。”段父也是紧张的不行,他正在想着对策,一旁的段青松却冷不丁开了口。
“母亲哭什么,叛军只杀朝中大臣,我们又不是朝中大臣。”
苗氏哭声一顿。
段父不敢相信的看向了自己的小儿子。
段青松此刻脸上却冷静的十分可怕,“叛军要杀,也是杀父亲,与我们母子何干。”
苗氏手中还死死抱着装满了金银的包裹,脸上妆容被泪水哭花,十分狼狈。
她明白了儿子的意思。
保段父,他们就什么都没有的去逃命,但如果任由叛军杀了他,他们母子还能趁乱将金银带走。
相伴十几年的相公,与下半辈子过什么日子来做选择,苗氏抖着手,抱着这袋子金银,慢慢站了起来。
“相公,相公我为你操持家务,为你生儿子,我甚至为你照顾段青恩,你也不忍心见我操劳半生,落得个穷苦无依的下场吧?”
段父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凉了。
他怔怔的看向自己一向温柔的妻子,“夫人,你这话什么意思?”
苗氏还在说着,“我为了你,不知道受了多少气,你偏心段青恩,对我松哥儿一点都不上心,我都忍了,如今,也该你帮着我和松哥儿了。”
段父后退一步,“你想让我死?”
苗氏摇着头,近乎嘶吼:
“松哥儿是你的亲生骨肉啊相公,你就忍心看着他下半辈子只能做一个贱民吗!!!”
段青松站到了苗氏身边,“母亲何必跟父亲废话,他死了,段家家产都是我们母子二人的了。”
“诸位!”
他提高声音,对着面面相觑的下人道:“你们也都知道了,叛军只杀朝中大臣,现在乱,外面又被围了,父亲是绝对逃不过去了,只要你们听我的号令,等到事情平息,好处绝对少不了你们的。”
做出了杀父的决定,他脸上却露出了亢奋的神色。
段父不敢相信的后退又后退,“不、不可能……”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们怎么可能会想杀了他呢、
下人们谁也没动,最忠心的那个却护在了段父身前,“二哥儿!你疯了!!老爷是你父亲啊!!”
“父亲又怎么样!若没有这个机会,就算我们活下来,也只能当一辈子的贱民,就算没有叛军,他这么偏心大哥!!家产还不都是给了大哥!!”
“你们现在最好立刻把他捆起来交给叛军,否则,死的就是我们!!”
他话音刚落,大门被从外面撞开。
――轰!
它倒在了地上,穿着精良装备的将士们鱼贯而入,默不作声的在段家大门最前方站了两边。
众目睽睽之下,段青恩穿着铠甲,手拿长刀,快步踏入其中。
他一进去,就对着段父跪下,声音铿锵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