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无妨。”
段青恩挥挥手,还有婴儿肥的脸蛋上满是正经:“先生与师伯情谊深厚,这才吃醉了酒,师兄便让长辈喝着,我跟你一道就好。”
马儒宵谨遵礼,是绝对不敢去安排长辈的,见段青恩都这么说了,秀气的小少年担忧看了一眼父亲和师叔,见他们虽然醉态,却也还不是喝的烂醉如泥,这才放心。
当下父亲既然喝醉了,那就该由他来照料小师弟才对。
这样想着,马儒宵也觉得这个主意好了。
他点点头,跟个大人一样的,满脸正经:“如此甚好。”
于是,在马先生和林先生喝醉酒快乐放飞自我的时候,两个小辈已经成功碰头,还顺带着逛了逛马家的园子。
马儒宵是从母亲那里知道段青恩即将入县学,并且和自己住一间屋的,于是在逛园子的时候,他顺带也把县学的情况介绍了一下。
“先生们都十分严格,但从不藏私,也并不偏袒任何人,同窗们也都十分友善,平日里大家下了学都会去竹林那处一起吟诗作对。”
这是在隐晦的跟段青恩表达不用担心因为他家穷而遭到不公平对待了。
段青恩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马儒宵才又接着说道:“县学每一个月一小考,每三个月一大考,师弟可要注意,若是考不过,小考两次不过便不能再在县学念书,大考三次不过也是如此,每年都有许多同窗因为此规定而离开县学。”
这规定也是后来的县令慢慢摸索着订的。
毕竟县学县学,那是要认真读书的地方。
可历代的县令可没有第一任那么有钱,能自掏腰包去补贴这些穷学子,为了有钱运转和补贴穷学子,县学学费必须昂贵,而这也就造成了只有权贵人家才能有钱进县学。
这些钱对于穷人家来说是一辈子都不敢仰望的财富,可对于权贵们来说,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一开始,指定这个规则的县令只想着回血,结果等到一些权贵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学好,把人送进县学后,就发现不得了了。
纨绔们自己没学好,还拉帮结派,带坏了原本挺好的孩子。
因为不喜欢念书,他们也看不上好好念书的穷学子,搞排挤,嘲讽,弄的穷学子们苦不堪言,却也只能为了继续入学而忍辱负重。
直到其中一个自尊心强的学生被搞毛了,直接去了县衙状告欺辱他的纨绔,县令才发现事情不对劲,连忙开始严查。
被查出来的纨绔们也都被家里一顿按着打。
他们把自家孩子送进县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他们好好学,好好念书,再结交人脉吗?
这年头,读书人的人脉是最容易也是最难结交的,最容易便是因为大家在同一个学堂念书,朝夕相处,日夜相对,想要搞好关系太容易,最难则就是读书人都清高,还有人文人相轻的意思,弄个泛泛之交可以,若是想要更加亲近的,那就需要多下功夫了。
他们特地在这样好的年纪把自家孩子送过去,让他们结交人脉。
结果他们倒是好,不光没结交,还把人家给得罪了。
能够在这个小县城称得上是权贵的人家都不是什么蠢人,毕竟真蠢的早就被玩死了。
那一阵子,几乎每一个家中有不听话纨绔的人家都特地拿了礼,挨个的跟被他们冒犯过的学子们道歉。
他们是上,还没有功名的学子为下,再加上他们又是低声下气,好言好语的将过都归于在自己名下,又表示已经教训过了不孝子,这些学子们心里的怨恨也渐渐消去,倒是没记恨。
因此,这件事才能无声无息的过去。
虽然没有酿成大祸,但县令也把这件事放在了心里,为了避免以后再出现此类情况,他重新制定了一下规定。
所有的学子们,不管是交了钱的有钱学子,还是没交钱靠本事进来的穷学子,都得考试。
考中的留下,考不过的走人。
当然了,学费是不退的。
虽然这么制定了,但因为分级考,而且第一考基本上都不难,还是有大把的有钱人家把自家孩子送过来。
毕竟那点子学费对于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但若是儿子真的能在县学留下来,上进了,那就是大大的惊喜了。
于是,每次考试,都会有一批人被刷下去,基本上都是权贵人家的子弟,被强行送进来的那种。
不过马儒宵在用着干巴巴语调讲解完这段历史之后,还是又隐晦的补充了两句。
也还是有凭着真本事进来,结果考试时被刷下去学子的。
他隐晦当然是为了照顾段青恩心情,毕竟马儒宵已经入学几年了,虽然年纪小,但也见过不少人。
县学里,大部分像是段青恩这样家里穷的学子,都比起其他学子要敏感来的多。
比如说,在县学下学之后,会有半个时辰的活动时间,这半个时辰,学子们可以出去走动走动,有钱人家的学子不在乎这些钱,就会吆喝着一起出去吃顿饭他请客。
几乎九成的贫穷学子都不会应邀,而且也会跟有钱学子疏远下来。
这让这些不理解他们自尊心的有钱学子不太理解,并且心里也有点芥蒂。
本来嘛,他们也不在乎这些钱,就是觉得大家读书辛苦,想要帮着松散一下,又不要他们还回来,不去就不去,你跟我们疏远什么,请个客还请出错来了。
可实际上,穷学子只是不想欠着这个人情,也许有钱学子吃顿饭的饭钱就是他们家一年的收入,他们承担不起,而且本身自己就穷,若是再跟着蹭吃蹭喝,那不就是占人家便宜吗?
越是穷的人,就越是自卑敏感,他们就连拒绝的时候都是十分不好意思的,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次出现,自然会疏远。
这就是当贫富差距过大时的各种误会了。
就像是穷学子理解不了有钱学子不把钱当钱一样,有钱学子也理解不了穷学子竟然是为了不占自己便宜才疏远自己。
这么点子钱,哪来的便宜。
当然了,在马儒宵说的时候,他是不知道上面这些的,完全是段青恩从他隐晦,又充满暗示,又在各种事件上嘴动打了马赛克的讲述中自己猜出来的。
马儒宵虽然对段青恩很有礼貌,但也只是把这个小师弟当成了一个普通的,有点聪明的七岁小童。
于是隐晦讲解完之后,他表示:“等到了县学,师弟只需跟着我便好。”
他人和气,又好说话,不管是有钱学子还是穷学子,两边人缘都很不错,还是可以带带段青恩的。
马儒宵不觉得这有什么难的,这次考完之后正好分了班,如马儒宵就被分到了童生里,正巧要换宿舍,学校一向是两人间的,也就是说,日后他将和段青恩同吃同住还同上下学。
他如今都十二了,难道还看不好一个天天跟自己在一块的七岁孩子吗?
等到逛完园子,一直守在园子口,时不时的探头看向他们这边的小厮才迎了上来,对着马儒宵道:“少爷,夫人说让您带着段少爷过去。”
“是该拜见母亲的。”
马儒宵斯斯文文的点了头,偏头对着段青恩温声道:“你还没有见过我母亲吧,我带你去见见,不用怕,我母亲性子温婉,我来这里时还跟我夸过你几次,想必定然会喜欢师弟的。”
段青恩委实觉得马儒宵是个好孩子。
对于小孩来说,最让他们痛恨的无非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和父母对别人比对自己还好,而马儒宵今日恰巧就撞见了这俩。
最悲催的是,他还亲耳听到了马先生要拿自己换段青恩。
换个心眼小或者脾气不好的,说不定不光要跟亲爹置气,还要迁怒段青恩。
但马儒宵就没有。
他全程都没有一丝怨言,还因为父亲的举动对段青恩表示了歉意,一路上又几乎将自己所知道的县学里的事倾囊相授,说出来的去了县学后对段青恩这个小师弟的安排更是妥妥帖帖。
而他本人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的,可见他的教育就是这样。
在这个时代,马儒宵就是大部分读书人的缩影,知礼,体贴,又十分照顾他人。
当然了,基本上成了年或者步入官场的面子上也是这样,但心里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
反正如马儒宵这样,只闷头念书的年轻学子们,几乎就是一直在象牙塔里生活,对人友善是书上教导的,他们便严格遵从,还没有像是外界的大人一样,学会表里不一。
换一句话来说,就是县学里的学子,都是傻白甜。
段青恩一时之间对于自己的县学生涯充满了期待。
接下来就比较日常了。
他跟着马儒宵一起见了马夫人,的确是一个十分温婉的夫人,拉着段青恩说了好一会话,还送了他一块小孩子戴的玉佩,一看就是早就准备好的。
而马儒宵在这期间一直试图跟娘亲说爹和师叔喝醉的事,但碍于段青恩在场,几次都没找到机会。
直到马夫人发现都过去一个半时辰了那俩还没喝完,这才发现着不对。
她立刻安排了小厮将两人扶去休息,马先生回了屋,林先生则是被扶去了厢房,一人灌了一碗醒酒汤,不到一刻钟,他们就从晕乎乎的状态清醒了过来。
又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沐浴,换下一身酒气的衣服,这才精神奕奕的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林先生一喝醉就断片,完全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倒是马先生,脑子里还有点模模糊糊的记忆,但又不是很确定。
他只感觉自己的老脸羞红一片,若是他脑海中的记忆是真的,那也太丢人了吧。
丢人都丢到孩子跟前了。
越想越觉得心里慌慌的,马先生索性直接将两个孩子叫到了自己跟前,和颜悦色的问道:
“方才我吃醉了酒,可又说什么醉话,或是出了丑态?”
马儒宵这个诚实的孩子张嘴就要说。
段青恩先一步截住了他的话,清脆童音响起:“禀师伯,方才师兄来后,我便跟着他一道去逛了会园子,之后才来这里,倒是不知晓您有无说醉话。”
“嗯……”
听到他们什么都没看见,安先生这才放下心,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让两个孩子坐回去。
没看见就好。
反正他记忆里林先生也是醉了,就算是想起来,那也是只要他们两个互相丢人的人才知道的事。
还好,形象没坏。
而原本想要说实话结果却被段青恩抢先一步,只能把到了嗓子眼的话再咽回去的马儒宵只能憋着这句话坐回了位置上。
只是这个心里,却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了一点点不对劲。
师弟,怎么好像不是他想的这样?
——
马儒宵很快就知道师弟确实不是他想的这样了。
第二日,两位先生带着他们和行礼一起进了县衙。
马先生在县里是有点名气的,林先生虽然在县里没什么名气,但瞧着一身正派,人儒雅,倒是也没被拦住。
于是一行人就顺顺当当的被马儒宵带着到了宿舍。
宿舍是木头房子,一排排的列在那,也许是为了隔音,中间都隔着点,而马儒宵和段青恩的宿舍在正中间。
推开门,里面干干净净的,除了床榻和两套桌椅,也没有别的东西。
衣柜是别想了,这个年头的人衣服都是装在箱子里的。
空间倒是挺大的,就算是成年人都绰绰有余,更别提段青恩与马儒宵这俩一个半大孩子一个彻彻底底的孩子了。
马先生带着的小厮开始将行礼放下,细致的整理起来,还有小厮打开盛放床铺的箱子开始给他们铺床。
马先生本人带着林先生去拜会这县学里的其他先生了,马儒宵就拉着段青恩坐下,继续给他讲自己知道的事。
县衙是发校服的,符合读书人审美的浅青色,白色打底,每年考完试,有新学子入学之后都会统一丈量,然后交给裁缝铺去做。
等到做好了,校服再发下来。
当然了,考虑到学校的穷学子,校服是免费的,全部有县令大人出资。
因为县学里九成的学子,就算是穷人家的学子都不会洗衣服,所以他们学校是有浣衣娘的,一般换下来的衣服都可以直接送到那,等到洗干净了浣衣娘会晾在院子里,自取就是了。
马儒宵还特地提醒段青恩,等到校服发下来了,可以在上面做记号,大家一般都是拿着校服去外面裁缝铺子让缝上自己的名字,段青恩的校服可以让他拿去给马夫人,毕竟马儒宵每次的校服都是马夫人给缝制的。
段青恩刚想应下,突然想起了家里的李宝君,顿了顿,问道:“师兄,这些衣服要多久才发下来?”
“两个月左右,县学的学子多,我们县里也没有大的裁缝铺,他们赶工也只能赶两个月才能做出来。”
“那便不麻烦了,两个月正好到了可以回家看望家人的时候,我带回家,让家人帮我缝制名字便好。”
马儒宵也没多想,以为段青恩说的家人是长辈,便点点头,“这样也好。”
等到小厮们打扫完了,便跟两人打了声招呼告退。
现在的师长们都没有后世那么宠孩子,就算是心里十分的喜爱,面上也要摆出一副严父严师的模样来。
他们就算是来送段青恩跟马儒宵,摆的名头也是拜访这里的先生,“顺带”送一下孩子,自然,他们正经拜访完先生之后,是绝对不会再回来看了。
于是段青恩跟马儒宵就这么正式成为了“合租”室友。
宿舍外面是个大院子,拴了一些绳子的什么的,马儒宵十分羞涩不好意思的告诉段青恩,这些绳子都是用来挂里衣的。
虽然有浣衣娘,但里衣是贴合学子们皮肤穿的,都是一些少年青年,难免早上会有点尴尬沾染到里衣上,因此就算是不会洗衣服的学子也都坚持自己洗里衣。
毕竟让浣衣娘去洗自己的里衣,还是挺尴尬的。
还好里衣只是穿在里面的,所以大部分都很轻薄,加一点皂角,木盆泡水泡一泡便能干净个差不离。
而那些家里有钱的学子们,则是都好好收了起来,等到回家时再交给家里的下人洗。
马儒宵也是这样做的,虽然觉得段青恩是个小孩子没有那方面的烦恼,但他还是红着脸有点尴尬的告诉段青恩,可以把里衣攒起来,交给家人洗。
段青恩正与马儒宵说着里衣话题,外面又搬进来一个人,瞧见两人就是一乐,先拱手对着马儒宵行了个平辈礼,“马兄。”
然后再看向小豆丁一样的段青恩:“这位是?”
马儒宵连忙回礼,“这位是我师弟,段青恩,日后就是同窗了。”
说着,他又对着段青恩介绍:“这位是张兄,张道远,与我们一同进学的。”
段青恩与张道远又你行礼我回礼了一次。
他看上去虽然有点张狂意味,倒是没有因为段青恩年纪小而看不起他,而是规规矩矩的跟段青恩行的同辈礼。
等到礼节走完了,张道远才笑着上下打量段青恩,“这就是我们县里那个七岁就中了童生的小神童吧,久仰久仰。”
“青恩的确聪慧,今日来的路上,我们一同研习书籍,他的很多见解都在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