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也答应了。
陈鸾缓缓闭眼,无论怎样,嫁给纪焕,总是知根知底,皇子府也清净,没有勾心斗角的龌龊事,他人虽清冷,却干不出纪萧那样的荒唐事来。
这样一想,倒是她捡了个便宜。
窗子微开了一道口子,陈鸾能瞧见外头黑蒙蒙的一片,以及那在黑暗中熠熠发光的灯笼,比天上的星月还要亮。
困意袭来,梦中仍是那凄凉寒夜,她饮下毒酒,身子冰凉,靠在纪焕的胸口,男人手抖得厉害,一向沉稳自持的君王眼里蓄满惊惧。
她还梦见,他在养心殿,细细擦拭她嘴角的血渍,雪白的帕子上绽开一团团的红梅,触目惊心的,甚至还污了男人身上的龙袍。
雪花纷飞的皇城,美得出离,没有人在意一个废太子妃的死活,似乎只有世人眼中淡漠矜贵,杀伐果断的新君,在对着一具冰冷无生气的躯体述说着来日方长的情话。
哪还有什么来日方长呢。
梦中她踏过甘泉宫的雪地,走在秋日东宫厚厚一层落叶上,漫无目的的被困死。
终于有意识的时候,天边已泛青黑的光,陈鸾觉着眼角有些刺痛,拿手一触,手指尖上染上一颗晶莹,她微一愣,半晌无声。
梦里的场景真实得可怕,她有些恍惚,屋里蜡烛燃尽,昏暗幽然,她眨了眨眼,生怕天明太阳光一照进来,她又躺在了东宫殿里那张床上,身边的人死伤殆尽,举目无亲。
她朝着窗外头一看,满目皆是青黑,只剩下院门口的两盏灯笼,被风吹得悠悠荡荡。
“流月。”陈鸾动了动唇,发现声音有些哑了,她轻声咳了咳,仍是不怎么舒服。
流月站在外头守夜,听了她的声音,忙不迭端着蜡烛进来,借着烛光,瞧着她面色白得不像话,一边将她扶起到软凳上坐着一边道:“姑娘脸色这样苍白,可莫是吹了风受了寒?”
陈鸾摇头,道:“无事,方才做了噩梦。”
现在还是一身的冷汗。
待洗漱过一身,又用了一小碗白粥,天已亮了。
这两日都是阴天,空气中缠绕着雾气,灰蒙蒙的一层,人站在小十米之外,便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福寿院与清风阁离着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陈鸾就已进了小院,正巧碰上同来请安的陈鸢。
陈鸢朝她友好地抿出一个笑,陈鸾瞧见了,脚下的步子顿了顿,而后直直略过她,目不斜视地朝着里屋去了。
就连一个眼神也没给她。
早就不想与她们演戏了,这会终于有个豁口叫她发作,不若就此彻底闹翻,还没人能挑出她的错处来。
平白无故的对着仇人露出友好的笑,她心中憋屈得慌。
老太太经此一闹,精神也不太好,见了陈鸢,话没说几句就叫人回了,倒是将陈鸾招到跟前来说了好一大通话。
“前阵子二姑娘那事,祖母错怪了你。”老太太握着她的手,重重叹了一口气,唏嘘不已。
“国公府子嗣凋敝,你二妹妹虽与你不是一母同胞,但都是实打实的流着镇国公府的血脉,你们两人切莫因此生了嫌隙,日后,还能互相有个扶持啊!”
说了这一大段话,老太太口有些渴,陈鸾端了茶盏递到她嘴边,沉默了一会小声道:“祖母,往日我待二妹妹如何,这府上众人皆看在眼里,康姨娘平素对我也是嘘寒问暖,可一出了事,就急着往我身上泼脏水,这是个什么理?”
“上回二妹妹落水,着实太叫鸾儿心寒。”
老太太又劝了几句,见她不温不火带过也不妥协的模样,只以为她是一时意气用事,也没有太过强求。
毕竟是年轻气盛的,受不得委屈,等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四月的尾巴流水一般自指尖划过,消逝无痕,一入五月,天气就忽然变热很多,各府各院都开始摆上避暑的冰盆。
五月初四傍晚,陈鸾与陈鸢在老太太屋里用晚膳,用完膳,老太太漱了口擦干净了手,一双老眼中满是笑意,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侧首与陈鸾说:“明儿个是端午,今日未时进府的小丫鬟,是在小郡主身边伺候,约你明日出去玩的吧?”
陈鸾动作一顿,笑着点头,道:“什么都瞒不过祖母的眼。”
寻常的节日,她与小郡主等人,总会约着在一块,逛逛南北街的铺子,在酒楼里听戏吃茶,若是端午,则又不同些,她们会蒙着面纱去朱雀桥头看龙舟,买下不同馅的粽子。
老太太了然地颔首,嘱咐道:“虽是去凑个热闹,但也要注意些,如今你的身份到底与旁人不同。”
不是未出阁的姑娘了。
陈鸾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老太太却以为她是女孩子面薄,也就点到为止,转而对着陈鸢招了招手,“你二妹妹身子如今也将养好了,明日便跟着你一块去吧,人多也热闹些。”
说完,见陈鸾面色不算好看,便又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好了,姐妹两哪有隔夜的仇?这端午,一家人就得和和气气,开开心心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鸾心中气结,也就不好再推脱,她精致的下颚微抬,露出一双韵致婵婵的杏眸,里头盛满了讥笑,说出口的话却是再柔和不过,又娇又糯,半分刺也叫人挑不出来。
“二妹妹若是想去,自然是可以的。”
“只是有句话,鸾儿当着祖母的面说明了,二妹妹明日需得紧跟着,若是在人流中走散了,可怪不得我。”
陈鸢嘴唇蠕动几下,狠狠攥紧手中的帕子,从牙缝间挤出一句好来。
老太太见状,笑得开怀,这才招手叫她们回了。
半夜,下了一场大雨,陈鸾撩起帘子朝外一看,眉心舒展了些,将手中书卷放至葡萄手上,轻言呢喃道:“今夜下了雨,明日就该放晴了吧?”
葡萄笃定地点头,倒是流月一下子笑出了声,道:“哪有这样的说法?姑娘又是听了葡萄的胡话吧。”
陈鸾忽而有点不好意思地抿唇,低笑道:“我这几日观察出来的结论,似乎就是这样的。”
去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她这几日的心情也跟着好上不少,不再整天惶惶不可终日。
早间又下了些雨,非但没能一扫夏日的燥热,反而像是以天地为笼,为这渺渺人间更添几分烦闷。
青石小路蜿蜒狭长,陈鸾今日穿的莲青色压金线绣榴花长裙,走动时珠环相撞,叮咚作响,她走出清风阁几步,想到梨花轩那位,下意识地皱眉,问:“怎么没见二姑娘的人?”
流月才要上前一步回话,就见梨花轩的一个婆子满脸喜色,带着某种得意,福了福身回禀:“大小姐安。今日早上姨娘身子不适,大夫诊出了喜脉,二小姐想陪着姨娘,就不去观龙舟了,特要老奴来向大小姐告个罪。”
四周俱寂,陈鸾脸上笑意褪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冷静地道:“既然如此,就劳你待我去恭喜姨娘。”
她手心攥着帕子,芊芊手指根根青白,怎么也没想到,这一世竟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前世,康姨娘生了恒哥儿,肚子就再也没有过动静。
直到她死,也没有再蹦出个一儿半女出来!
第14章
许是念着端午节庆,在下了一场雨后,天便放了晴,金黄的光透过如洗的云层,一束束照射下来,拂过人间万物,柔和又带着些微热度。
陈鸾的心情跌落到谷底,她思量着今生前世,确实是没有听说康姨娘再有过身孕。
她踩着青石子路,问同样满脸忧色的流月,声音刻意压得有些低,“今日那边是什么情况?”
流月明白她的意思,斟酌着道:“姑娘,国公爷自那回老夫人气昏过去,便对康姨娘多有冷淡,这小半月里,仅仅只去过一回,还是为了三公子的亲事。”
陈鸾脚下的步子一顿,而后又若无其事地问:“亲事?”
康姨娘一日没有坐上主母之位,陈昌恒便只能在高门贵族的庶女或寒门小户的嫡女中挑挑选选,一日都越不过半分去。
哪怕他是这镇国公府唯一的男嗣。
她原以为,为了这门亲事,康姨娘与陈申都还得再捣鼓出什么幺蛾子来,却没成想,两人老老实实,却出了这样出人意料的事。
她可没忘记祖母无意中提及,康姨娘在怀着陈书恒的时候,几次三番都打着嫡妻的主意,如今十数年过去,只怕对那个位置更加势在必得。
只是那个位置,她宁可给别人,也绝不会让她们如愿染指。
流月见她脸色不好,换着话安慰她:“姑娘不必忧心,就算姨娘这胎再得个公子,也动摇不了您的地位,老夫人是站在姑娘这边的。”
陈鸾神色微动,却是轻晒着摇头,“一个就已是忍痛割爱,若再来一个,再坚定的立场也会有所动摇。”
一旦这一胎又是个男子,那将康姨娘扶正这事,基本就会被提上日程了。
这样一来,国公府两位公子皆是嫡子,亲事或是未来承袭,皆可名正言顺。
在老太太心里,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真是让人头疼得慌。
陈鸾由流月扶着上了马车,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便由巷子尽头驶来一辆马车,帘子上绘着一个威猛的苍狼图腾,在阳光下熠熠闪着金色的光泽。
是南阳王府的马车。
陈鸾听着车轱辘的声音,挽了半卷车帘,露出一张精致清妩的芙蓉面来,对面的车帘子也被人掀开,沈佳佳含笑望了她几眼,而后问:“这是怎么了,难得寻个借口出来好好玩会,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自家府前,陈鸾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什么。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京都最有名的酒楼门口,今日是端午,人比往日多上许多,人声鼎沸的,处处皆笑语欢声。
沈佳佳驾轻就熟地引着她从后门进,执着她的手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我预先半个月就叫人来定了个雅间,听说近几日新出的杏仁烧茶与莲叶羹滋味都是一绝,等会咱们尝尝。”
“咱们先吃吃茶用些糕点,等会子再去朱雀桥上看龙舟,今年定又是不同的花样场景。”
陈鸾玉手托腮,莲青色的袖口往下滑落一截,露出小半段如凝脂一般的肌肤,以及皓腕上那水头极好的玉镯子,空空落落的挂着,不胜娇楚。
“来前吃了早膳,这会没什么胃口。”她理了理袖口细微的几朵褶皱,道。
沈佳佳素知她脾性,稍皱了皱眉,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不动声色朝左右望了望,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八皇子……他没有应下?”
陈鸾扯了扯嘴角,白净的耳根子突然泛起可疑的晕红,她拿帕子往沈佳佳跟前招了招,道:“不是这事,只是府上的姨娘又有喜了。”
沈佳佳表情一松,捻了块玫瑰糕送到唇边,也不吃,只是瞧了片刻,斟酌着对她说:“鸾儿,镇国公府不是小门小户,当家主母之位空悬十数年,已是老夫人念旧情,咱们都十分清楚,镇国公府早晚会迎进一位主母。”
“不管这主母是从外来的,还是从府上选的。”
陈鸾愣怔片刻,而后低眸,轻声道:“这样的道理,我如何不知?只是如今府上的姨娘有喜,若是再诞下一男,膝下两子一女,主母之位,自然是要落在她手中的。”
她猛的闭了闭眼,晶莹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嫩肉里,弯出两三轮好看的青白色月轮来。
她脸色变幻半晌,睫毛扇出阴郁的弧度,轻晒道:“待我晚间回府,定然有人要与我商量此事。”
先是陈申,一脸喜色定是压都压不住,再是老太太,喜怒不形于色,会拉着她的手说上许多话,最后说上一句,鸾儿当是能体会祖母一片苦心的。
为了镇国公府后继有人。
做什么她都应该体谅。
陈鸾微微勾动嘴角,嘲讽的弧度越扩越大,最后出现两个甜软的小梨涡。
“你说这话,也不尽然。”
沈佳佳朝她眨了眨眼,“若这事被一人知晓了,必定比你还要着急。”
陈鸾疑惑地嗯了一声,然而不待沈佳佳说话,眉心就舒展开来,哑着声音问:“锦绣郡主?”
锦绣郡主才出生不久,父母定北王妃夫妇就战死沙场,阖府上下只有这么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主子,皇帝失了亲兄长,心中悲痛万分,对这个侄女几乎算得上是百依百顺,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疼。
待成年后,又赐号锦绣,封郡主。
郡主及笄后,皇帝还曾放话,满朝的青年才俊,锦绣看上哪个,他便亲自赐婚。
这样的殊荣恩宠,一时间羡煞所有京都贵女。
只是郡主所嫁非人,和离之后,整日在庄子里狩猎赛马,老皇帝疼惜不已,再次问她,这朝中可有入了她眼的男人。
这一问,锦绣郡主居然当真说有,却是当时的镇国公世子陈申,那个时候陈申与苏媛新婚不久,如胶似漆,更别说下头还有几房侍妾。
当真不是良配。
堂堂郡主,怎么也不能给一个世子做妾吧?
这传出去,皇室威严何在?
锦绣郡主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妙人儿,她说非君不嫁,非正房不入,而后一路漫漫,这一等,就是小二十年。
当年苏媛惨死,锦绣郡主曾在她碑前上了三炷香,流着泪道,今日我不乘人之危,只是这镇国公主母之位,除你之外,只能是我。
这样的话,说过便罢,也没人真的较劲放在心上。
可那郡主,的确是一直未再有婚配。
陈鸾曾见过锦绣郡主几面,昔日的天之骄女洗尽铅华,沉淀许久,温和大气,举手投足皆是贵气,她实在是捉摸不透,这么一个生了七窍玲珑心的郡主,为何偏偏瞧上了她那个懦弱自私至极的父亲。
沈佳佳也想到了这些,当即幽幽叹了一口气,“看来美人心意已定。”
“这么多年,去劝的人定是不少的。”
不说别的,光是那上了年岁的老皇帝,就亲自去过几回郡主府,却还是无功而返,兀自担忧神伤,觉得对不起兄嫂临终托付。
“若是如此,你大可放心,郡主若真有意主母之位,你府上姨娘有天大的本事,也扶不了正。”
陈鸾迟疑着点头,感叹道:“若是这样,我倒还开心些了。”